张港
看江的人你推我挤,吵吵嚷嚷,真看出门道的没有几人。
先说“正流水”。“流”读“六”音,五六七八的六,不是刘关张的“刘”音,是名词不是动词。同一江水,看着一样,其实差别大了,起码得分正流水、侧流水、回流水。不懂这个,行船得累死,打鱼空手回,水也喝不到好水。正流水是江河的主动力,平平静静下边潜藏着汹涌,正流水不在江中间,碰了岸它一回头,折向对岸,到了那岸,又折返这岸,在江中来来去去画着三角。正流水,不接受浊水,故而清澈;有从底向上的暗劲儿,故而寒凉。江水煮江鱼,要的是正流水。
不懂正流水,大禹治水咋治?千年河工咋施?
老汉来来回回背着手走,老伴说:“这又咋了,出啥大事了?”
老汉上只手往下一指:“打电话。大胖二胖三胖,全给我叫来!”
老伴怕老汉的眼睛,一家一家打电话,把三个孙子叫到家来。
老汉缓缓气,正正腰说:“大胖呀,知道哪儿是大江正流儿吗?”
“知道哇,咱屯子江对面陡崖子下,就是正流儿。”
“那好,爷爷我心里热着,就想喝大江正流儿的清凉水。”
二胖说:“爷爷,江是冻的,哪来的水?”
“冰下边不就是水?”爷爷生气了。
三胖说:“这个时候,冰得有三尺……”
“再厚,下边也是水。”爷爷不使好眼睛看人了。
老伴慌了,近了看老汉:“你想干啥?”
老汉一掌把她拨拉到一边,拎出个冰镩子扔地上,说:“去!爷爷要喝正流儿水。”
三个孙子只得扛着冰镩子出门,规规矩矩的。当奶奶的随后追出,奶奶小声说:“大胖呀,你爷爷他老了,糊涂了。你们呀,到屯西摇把子井,打些井凉水。可别傻乎乎的真上大江——听明白没!”
老太太回屋,也发了脾气:“没几天就开学了,孙子们就得回南方了,折腾他们干啥!”
老汉不吱声,只是一圈一圈地走。
三个孙子回来了,把冷氣袅袅的水桶放到地上。老汉的脸登时变成紫茄子皮色,大吼:“不是正流儿水!你们啊!本科生、硕士生,竟然学会了骗人。”
他拿眼剜了老伴一刀:“谁教的?学坏容易学好难!去去去!拿正流儿水来!”
三个孙子去了。老伴真怒了:“看你那熊色!腰里要是有枪,是不是掏出来崩了我?病了,病了,等孩子们返校,非送你上哈尔滨看病不可。”
老汉背过脸,没吱声。
雪说,这个世界应该纯净;雪说,这个世界应该洁白。于是,一层一层,雪下来了。百里雪,千里雪,其实呀,全是小小的六角花,捧上手心细看,全是花儿。
这是雪野,上一半瓦蓝天,下一半青白雪,再就什么也没有了。天地之间,蓝白之中,走着三个朝气充盈的小伙子。回望自己的脚印,一串一串,闪着浅灰的光,像条条银链子,牵着家的村庄。奔跑,打滚,他们往死里喊叫。什么事情都被忽略,什么事情都已忘记。
大江的正流儿,怪得很,白雪世界,只这儿让风吹出一块亮亮的晶晶蓝,大学生们称之钴蓝,称之维也纳青,说来说去,全说不尽这是什么颜色。
大胖多少知道打冰眼的事,他将冰镩子一杵,蓝冰溅起一丛冰白花。大胖说:“就这儿了!”
冰镩子下去,脆脆生生清清亮亮地响,只是听了这声儿、音儿,失望者就看到远方,无聊者就迈开脚步,孱弱者就勇往直前,病疼者就身轻如燕……
冰眼打到三十厘米,三个人气喘吁吁,呼出团团白气,人走到哪儿白气也纠缠到哪儿,人人头顶一片小白云。甩了棉衣,扔掉帽子,撇去手套,脸还是热热的,虎口又疼又麻,心也咕咚咕咚的。爽爽爽!二胖唱出乡下山歌,三胖学上了狼嚎。
打到六七十厘米,大胖说:“停!快见水了。踩不住人了。”
人从冰坑上来,大胖对准坑心猛力一杵,哗的一响,巨大的喷泉猛冲出来。水忽的涌上冰面,忽的又回去了,忽的又喷出了。渐渐平静了。珍珠串串,你挤我撞,骨碌碌从水底上来。白气摇摇,想吸上一口,它却跑了,你不动,它又来了。
水提上来,三个汗涔涔的脑袋,三张粉红的圆脸,对上水桶,喝上了。啊——呀——哇——原来正流水是这味道,清清,凉凉,甜甜,麻麻,微微的,若有若无的。水在喉咙里刺激一下,缓缓进入胸腹,人已经被冲洗个通达透彻,换了五脏,一下子有了飞翔的欲望,有了生出马蹄的动感。
爷爷永远是爷爷,爷爷是对的:正流水是天之圣水。
晚霞照窗,老汉来来回回换电视频道,样子若无其事。老伴不停嘴地对老汉嘟嘟:“都这钟点了,还不见回来!我的孙儿呀,苦死了哟!你这老东西,你说,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我说,我就说。我问你,正流水好不好?”
“这不白问吗?我,你,咱们不都喝这水长大的吗?”
“老婆子,你当我真老糊涂?你当我真是非喝那一口水?我只是想让在外念书的孩子们知道家乡的味道。不上大江正流,不凿冰取水,能得真味吗?能明白家乡是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