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改编类体育电影的创作规律探析

2023-10-19 16:00吕泓逸
文学艺术周刊 2023年15期
关键词:体育

对抗性、不确定性、观赏性等特性,令竞技体育天然就具有强烈的矛盾冲突张力和可表现力,适合为影视创作所用。因此,真实的、经典的竞技体育事件屡屡作为体育电影改编的原始素材,在艺术化的加工处理下,以崭新的面貌继续被更多人铭记。

2023年上映的《中国乒乓之绝地反击》(以下简称《中国乒乓》),正是由“1995年天津世乒赛中国男团夺冠”这一历史事件延展、改编而成的。该片在群像视角、历史还原、主题呈现、视听应用等方面,都与2017年上映的俄罗斯电影《绝杀慕尼黑》(以下简称《绝杀》)有着很多相似性;但相比之下,《中国乒乓》的质量却与《绝杀》存在一定差距,口碑和票房也能够印证这点。

《中国乒乓》在哪些方面值得肯定?又存在哪些缺憾?本文尝试通过对比两部电影进行客观分析,并在借鉴学习中总结、探究现实改编类体育电影的创作规律,以提供更清晰自觉的创作思路。

一、竞技体育魅力的影像化呈现

竞技体育的魅力,大抵可以从两个角度去阐释,即不同体育项目的独特审美特征以及竞技过程的惊心动魄。视听语言的多维运用,对体育魅力的影像化呈现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一)多种技术手段营造“在场感”

“在场感”是体育电影区别于体育转播最 大的不同。尽管如今体育转播的技术日益进步,极大地提升了观赛体验,但就总体而言仍然局限于客观的上帝视角;而在体育电影中,观众不仅体验到常规观赛视角,更能代入教练、队医、裁判、球员等多个人物视角,甚至置于赛场之上——借由镜头亲身“参与”比赛,与人物共情,获得“在场感”。

通过影像手段延展心理时间是电影的常用

手段,用于交代电光石火的赛场更是再合适不 过。《绝杀》中对于心理时间的刻画可谓淋漓 尽致,除了“名场面”绝杀一球对高格镜头的 充分应用之外,还有一例值得借鉴:当最后一 战进入倒计时6秒时,萨沙面对对手多人堵截 考虑传球路线,创作者将高格镜头与常规镜头 相组接,既外化了人物的心理活动,也很好地 利用“慢—快—慢”交织丰富了视觉节奏;同时,更是通过一组对队友的主观镜头跳切式组接, 准确展现了萨沙当时的慌乱,为后面的传球失 误埋下伏笔。

相比《绝杀》中相对容易呈现的篮球运动,《中国乒乓》囿于乒乓球单人非对抗性的项目特性及规则的烦琐,在题材表现力上是不讨巧 的,可供参考的电影范例也寥寥可数。但创作 者还是抓住了乒乓球运动的审美特点,极佳地 完成了“在场感”的视觉化呈现:几场球赛中频繁运用第二人称视角,镜头随着球的动势纵 向拉远,配合摄影机的旋转,出色地表现了乒 乓球小、快、灵的特性;同时高格镜头与特写 镜头的应用,把小球轨迹的动态美感放大展示,实现了不错的效果。

但可惜的是,尽管在《中国乒乓》在表现关键球时也利用了高格镜头, 但却并未将“慢”与“快”组接起来,只是单纯的“慢”,致使画面缺乏节奏感。另外,处理关键情节点时的镜头衔接不够精准:比如最后一战的决胜球,虽然也利用了一组高格镜头渲染铺排,但佩尔逊在与球失之交臂时,只是给了全景,缺少一个更加直观的特写——《绝杀》中则是以萨沙  站在篮下目睹篮球入网的长焦特写收尾。相对而言,《中国乒乓》差了一口气,全片凝结的情感张力便无法全部抒发。

(二)体育电影的独特声音元素——解说

随着技术与认知理念的不断迭代,声音已然在电影中承担起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体育电影有一种独特的声音元素,那就是比赛解说。

在真实的比赛转播中,解说主要承担着评述任务,为观众条分缕析场上的实时动向;而在体育电影中,安排解说则更多出于戏剧考量:在比赛场面中适时辅以解说,除了强化比赛的真实感以外,更能有效地为情节打点,推动戏剧发展,保证观众的情绪和注意力与故事同频。

《绝杀》中对解说员的功能性运用,可谓是教科书般的范例。首先,本片中的解说员可谓是“惜字如金”,通常只会在情节连接处起到标点符号式的“断句”作用,赛场信息则极力通过镜头语言直观传递。其次,解说员最大的功能性在于情感傳递:作为银幕中的一名观众,她言语间的情绪能引领银幕外的电影观众,共同完成情感的层层堆叠。

而在《中国乒乓》中,为了推动剧情,解说员几乎完全沦为了交代情节的工具。相比用一个个镜头“凿”出来的气氛,三言两语的交代虽然省事,但是极大损失了“在场感”,也无法实现信息掌握之上的情感烘托。大面积的解说画外音的堆砌,更如一直充斥的白噪音,使观众产生听觉疲劳,反而在情感爆发的那一刻失去了画龙点睛的突出效果。

二、对于现实的改编原则和力度

在对真实事件和人物进行艺术化改编的过程中,怎么改、改哪里、改多少,一直是创作者们无法回避的问题。《中国乒乓》的创作者 曾提到,他们的改编原则是“大事不虚,小事不拘”。诚然,这种原则放之四海而皆准,但何为大、何为小,则是见仁见智了。

(一)从改编力度剖析创作出发点

《绝杀》的改编可谓大刀阔斧,在真实度与艺术性的平衡上更偏向后者,不少情节堪称“魔改”:根据事实,萨沙的心脏病是在“对美之战”四年后才发作;影片中,保劳斯卡斯  尝试叛逃且总是耍小脾气,但现实中他是爱国人士和稳重的天生领袖;教练之子也并非有腿  疾而是患有脑瘫,并且终身不治,甚至因为改动过大,教练家属还起诉了剧组。另外,《绝杀》中的篮球场面也与真实情况存在出入:扣篮在当时被认为是“不入流的杂耍动作”,当时全  场比赛中仅由美国队员制造了一次扣篮,然而  影片中有大量扣篮场面。

从电影本体分析,扣篮动作极大加强了影片的观赏性,情节的改动更是在剧作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为营造戏剧冲突、强化人物关系乃至结尾处家国情感的双重升华奠定了重要基础;但为了艺术需要过度改编甚至歪曲,从人文主义角度而言是否尊重历史、尊重当事人,则值得商榷。

相比之下, 《中国乒乓》则更注重考据,从场景气氛到情节设计、从人物形象到口音语气,都进行了最大程度的还原,着实为电影增色不少。但结合本片体量来看,改编力度还是稍显拘谨, 素材筛选不够果决, 致使情节臃肿。

(二)假作真时真亦假

真实与虚构是一组辩证统一关系:戏剧性太过明显,恰恰又被真实的厚重外衣所包裹,两者一对比,反而使虚构桥段更加出挑。《中国乒乓》中,蔡敏佳竞选主教练时大放厥词、蔡敏佳手术后与大李谈话等桥段,能够明显看出是出于戏剧作用的有意为之,不够可信。在极力塑造真实的大气氛下,割裂感过强,对观影造成了破坏性的间离。反观《绝杀》, 由于 对事实进行了大幅的变形,反倒能和其他虚构的桥段融为一体,形成人物事件逻辑自洽的有机整体。

当然,大修大改并非让改编电影成功的金科玉律;虚构桥段是否割裂,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创作者改编的能力和水平。真实与虚构的权衡,本身就没有正确与否;本文的讨论也无意得出所谓的标准答案,而是希望通过对比拓宽创作理念,在相互借鉴中不断进步。

三、基于电影美学原理的艺术再创造

无论构成电影的素材是源于真实还是虚构,创作者都无法回避一个基本问题:如何运用电 影语汇处理素材,实现“指意”功能,调动观 众的审美知觉,以将其“表意”充分传达。简 而言之,正是创作者运用的综合手段,将一系列文字或影像素材结构成了电影;创作者的处 理手段,也决定了影片的水平高低。

(一)故事结构与人物关系

故事和人物一直是电影的根本,优秀的故事结构可以让人物立得更稳,同时鲜明的人物与人物关系则是故事深入人心的关键。在这两方面,两部影片存在着不小的差异,对影片最终质量造成了决定性的差距。

单论人物形象, 《中国乒乓》塑造得非常成功,人物繁多而不雷同,个个出彩;但相比之下,人物关系则缺乏递进性。“教练—队员”这组人物关系,只停留于职业层面而忽略了私人情感的升温,到了影片后半段并未能升华;龚枫与陈文这一对人物关系本来极富戏剧性,但矛盾铺垫不足,只能通过打架、痛哭等热场面强行渲染,着实令人遗憾。

人物关系薄弱的关键在于故事结构的失序,这也是影片的根本问题。太想面面俱到,便导 致视角松散、情节臃肿;而且通常是刚刚引出  矛盾,下一场就火速解决,缺乏张力。各条人 物线虽完整,但始终未能拧成一股绳,沦为一出出单元剧, 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而都没讲透。

影片将两次集训均处理成音乐视频(MV)式碎剪段落,细节丰富画面好看,但在结构上过于雷同,也反映了创作者重场面而轻结构的不足。最大的败笔是时长分配,以片名“绝地反击”论,“天津世乒赛”本该是重中之重,但创作者并未为其戏剧价值匹配足够的时长和合适的位置:将近两个半小时的影片时长,最后一战只有不到半小时,且处理潦草,致使影片虎头蛇尾。

《绝杀》对故事结构和人物关系的处理就精巧得多了。尽管两部影片都遵循了三幕式结构,并把最后一战作为第三幕——“解决”,但《绝杀》根据事件分量和题材特点,把三幕式的时间节点进行了重新规划,将原本理论上占比四分之一的第三幕扩充到了一半,为最后一战足足安排了五十分钟。这样,第三幕有了足够的体量,一是将最后一战的过程交代得淋漓尽致,二是将前面展开的各条人物线都留至最后集中收拢,极大地丰富了最后一战的情感张力,为本就精彩的客观事件更增添了不少主观的感性浓度,形成足够有力的收尾。

另外,《绝杀》在故事主线上“家”“国”双线并行,绝杀之后,更衣室内全体捐出奖金   用于手术,是本片的真正情感高潮,也在最后   一刻将教练与队员间的人物关系彻底圆满,升华成如父如子、如兄弟手足。影片最后一镜,孩子站起把奖杯置于最高处,巧妙喻示了外部线(国家比赛)和内部线(家庭情感)的双重胜利,于细微处见真章,真正完美传达了“家国同构”的价值导向。

(二)“文戏”的影像表现力

竞賽之于体育电影,可类比动作片中“武 戏”的概念,是定义类型必不可少的桥段;但 “文戏”其实更为关键, 是引发“武戏”的动机。因此,如何通过影像语言将“文戏”部分准确 表现,就显得至关重要。

《中国乒乓》中影像体系相对完整,影调与服化道配合得相得益彰,营造出了统一的复古怀旧调性;全片在场面调度上沿袭了巴赞的写实主义理论,充分应用段落镜头和景深镜头,以保证时空的统一性。然而,本片中所有“文戏”镜头还是求稳有余,极致不足:镜头始终保持固定或平稳移动,景别也始终规矩舒服,但对于某些戏剧冲突强的场面,力度就显得弱了。

《绝杀》中的“文戏”则处理得更加大胆——不少特写景别直接卡头以传递心理紧张感,视听手法也更加细腻考究:中场休息球员穿过通道时,创作者利用短焦镜头仰拍造成畸变感,用升格和正常镜头的快速转换与手持晃动镜头结合打破视觉节奏,用顶光高反差雕刻人物;除了相机快门声和脚步声外,声音处理得近乎真空,与此前赛场上的人声鼎沸形成鲜明对比——极为有效地营造了肃杀沉郁之气。

四、结语

尽管本文例证了《绝杀》从电影本体角度而言的可取之处,但因为其过度改编甚至歪曲事实,不少观众和学者仍从其他角度对影片提出了质疑和批评,由此足见现实题材改编电影——尤其是涉及官方性、国际性的体育事件——在真实与艺术的权衡上,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客观来说, 《中国乒乓》与《绝杀》都是 优缺点鲜明、可供借鉴和超越的良好范本。在对事实和电影本体同样尊重的基础上,有选择地进行还原和改编,并灵活多样、有创造性地运用电影手段,把故事讲明、讲清、讲到位,才是现实改编类体育电影良好发展的可行之路。

[作者简介] 吕泓逸,男,汉族,天津人,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故事片导演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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