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春阳
我以前在东北经营过一家石材厂。
石材厂是季节性生产,春季开工,冬季放假,工人都是临时工。
第一眼见到喜子的时候,我就记住了他。当时,喜子由介绍人带着在厂里不停地逛,眼珠子在车间里外逛游个够。介绍人哇哇一顿介绍,喜子只是轻轻点头,一声不吭。他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心想,这小子居然敢瞅老板这么久!
介绍人说,别看喜子才30多岁,却是切机工里最牛的一个。我翻翻眼皮,说,切板有啥技术含量。
喜子笑笑,沒言语。
等喜子上了锯,我不禁瞪起眼睛。这小子,切起板来又快又准,长度宽度对角线,误差基本是零,最多不超过1毫米。这个标准,超越国标,直接秒杀所有的切机工。
喜子说,俺就一个要求,俺表弟也得来咱们厂干活。
我说,好,我答应你。
这俩小子,都不爱吱声,浑身的肌肉块不知裹了多少力气,干起活来干净利索。
喜子还有一样绝活——打托。打托,就是把切好的板材码在木托盘上,喜子码得整齐有致,赏心悦目。板子切得准,码得齐,打出的托像豆腐块,规矩板正,往那一放,不用尺量,一打眼儿,上下齐刷一道缝,左右齐刷一溜边,真是让人稀罕。
一个月下来,喜子的产量最高,质量最好,当然计件工资赚得也是最多的,直接破万。厂长举着工资表嚷嚷起来,建厂以来,切机工的工资还没有单人过万的,真是奇迹呀!
我问喜子,你是怎么做到的?喜子淡淡地说,卖油翁而已。厂长插话说,别人睡觉的时候,喜子都在加班。
喜子对我说,第一次见老板,俺就感觉你不抠,要是换成别的老板,看俺赚这么多的工资,就该琢磨怎么克扣了。老板,今儿发工资,俺休息半天,去大河里给你抓鱼吃。
厂子旁边是一条大河,喜子简单收拾一下就朝河边走去。我远远地看见,喜子像蛙一样跃入河中。刚下过雨,阳光在河上架起一道彩虹,喜子就像钻进了彩虹里。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喜子的工资月月破万。工友们都眼红了,大家伙儿的干劲空前高涨。喜子很热心,谁的切机有毛病,他过去捅咕捅咕就好了;谁的规尺不准,他就主动给调调,别人要半小时,他只需10分钟就能调准。没多久,喜子就成了切机工里的大哥大。
初秋的一天,厂长说,喜子的表弟辞职了,嫌工资少。我吃惊地问,还嫌少?厂长说,他儿子有病,需要钱治病,就找了个打松塔的活。
我问,那喜子咋不去?厂长说,喜子在意安全,谁都知道打松塔的活有多危险。喜子不让表弟去,可表弟不听他的。
我问,喜子最近表现怎么样?
厂长说,他开始抢料了,出材率高的原料,谁也抢不过他,谁也不好意思跟他抢,有人背地里管他叫“石霸”了。这小子脾气跟二踢脚似的,沾火就上天,一般人惹不起。工人堆里捧出一个头儿不利于管理,要不要掐掐这个尖儿?
我问,大家伙儿服气不?
厂长说,还好,这小子心里有数,今天抢料了,过后肯定给你找回来。有几个切机工都成了他的徒弟,手法都在提高,有的人工资也快上万了。
我说,那就先不用管他。以后技术含量高的杂活难活,交给喜子一个人干。厂长说,明白。
一天午后,厂长告诉我,喜子的表弟打松塔时从树上掉下来,瘫痪了,他媳妇在家不停地哭呢。表弟出事后,喜子又开始加班了,他每天只睡4个多小时,整天不说一句话。
我对厂长说,你劝劝喜子,不能这么拼,身体会吃不消的。
厂长突然问,你看过喜子切板吗?我说,切板没啥技术含量,有啥好看的?厂长说,你还是去看看吧,看喜子切板,是一种享受。
我说,好吧,我这就去。
车间里,锯片的转动声此起彼伏,大家伙儿都在埋头干活。此时,金灿灿的阳光漫进来,撞上电锯转动时带起来的水汽,立即幻化成雾,车间里呈现出五彩斑斓的景象。环顾整个车间,大锯工在上料下料,叉车工在满厂飞奔,切机工在专注地切板打托……异常忙碌的场面让我心生感慨,其实每个人都像绷紧的发条,每根发条都各有动力,只不过,不为人知罢了。
我很快就看到了低头忙碌的喜子,他干活的动作慢中有快、快中有慢;他的脚步前后左右有节奏地变动着,仿佛已经固定了频率和节奏;他腰身的每一次前进或后退,双手的迎、送、翻、转,既有舒缓的节拍,又显得动感十足,像一位音乐指挥家那般潇洒。我看呆了,感觉石板在喜子的怀里,成了他的舞伴,有了灵魂,生了浪漫,喧闹的车间里,喜子正搂着他亲爱的舞伴轻歌曼舞呢。
厂长附在我的耳边说,这回你还说切板没有技术含量吗?
这时,喜子看见了我们,他笑了笑,关掉机器,摘掉手套走了过来。走到跟前,喜子掏出一支烟递给我。我看见了一双遍布老茧、青筋凸起的手。
我双手接过喜子递过来的烟,先给喜子把烟点上,大声说,喜子啊,这切板的活,是真有技术含量。辛苦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