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
由于儒家“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思想潜移默化的熏陶,中国人向来重视传统家庭教育,于是历史上出现了很多传世家书、家训,《颜氏家训》就是其中典型代表。
《颜氏家训》作为中国历史上家风、家训教育的集大成之作,文化内蕴丰富,体制宏大完备,被誉为古今家训之鼻祖。正如宋代著名藏书家陈振孙所言:“古今家训,以此为祖。”南宋晁公武所著《郡斋读书志》一书中,评价《颜氏家训》“述立一身治家之法,辨正时俗之谬,以训世人”。明朝袁衷在其家训专著《庭帏杂录》中赞道:“六朝颜之推家法最正,相传最远。”清代学者王钺也在《读书从残》中写道:“北齐黄门颜之推《家训》二十篇,篇篇药石,言言龟鉴,凡为人子弟者,当家置一册,奉为明训,不独颜氏。”宋代朱熹之《小学》、清代陈宏谋之《养正遗规》,都曾取材于《颜氏家训》。由此可见,《颜氏家训》被历代学者高度推崇,堪称治家之圭臬,处世之典范。
《颜氏家训》全书共七卷二十篇,依次是《序致》《教子》《兄弟》《后娶》《治家》《风操》《慕贤》《勉学》《文章》《名实》《涉务》《省事》《止足》《诫兵》《养生》《归心》《书证》《音辞》《杂艺》《终制》。书中涵盖立身治家、人际交往、修身养性、出仕为官、为文从艺等多个方面,立论平实,言辞恳切。
此书作者颜之推出身儒学世家,人生坎坷,他一生丰富的学识和缜密的读书思想,在这部家训中亦有集中体现。正如开篇《序致》中写道,“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慎言检迹,立身扬名,亦已备矣”。在《勉学》篇中有“自古明王圣帝,犹须勤学,况凡庶乎!”强调勤勉修学的重要性。在《涉务》篇中提到,“知稼穑之艰难,斯盖贵谷务本之道也。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劝诫子孙要以农耕为本,传承优良家风。他还在书中指出,“夫学者,所以求益耳。见人读数十卷,便自高大,凌忽长者,轻慢同列。人疾之如仇敌,恶之如鸱枭。如此以学,不如无学也”,教导后人要通晓读书的本质,参透治学之道。正是由于颜之推对这种传统耕读教育的倡导和传续,“耕读传家”的思想观念逐渐深入人心,中国传统耕读文化得到继承和发扬。
中国传统耕读文化历经数千年延续不断,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的儒家学说。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焉用稼?”(《论语·子路》)“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论语·卫灵公》)孟子也提出:“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孟子·滕文公上》)孔孟圣言,“耕”与“读”分别是小人与君子之事,两者有明显分野。“或耕或读”,耕读不可相兼。
到了汉代,后世儒家思想观念逐渐从“焉用稼”转变成对“以耕养读”“勤耕苦读”的推崇,耕读成为寒门子弟的求学路径,耕读相兼的治学理念逐渐兴起。《汉书·卷五十八·倪宽传》中记载,汉朝人倪宽“带经而锄”,家境贫寒仍躬耕供读,好学不倦。汉武帝时,大臣朱买臣“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汉书·卷六十四·朱买臣传》)东汉末年儒家学者、经学大师郑玄“家贫,客耕东莱,学徒相随已数百千人”(《后汉书·郑玄传》),出生时家道败落,与学生一起客居他乡,力行“亦耕亦读”的生活。
三国时期,诸葛亮自述“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生动描绘了当时读书人以耕读等待施展抱负,“耕读相济”的生活方式。东晋诗人、辞赋家陶渊明因仕途不顺,厌倦官场,最终“逃禄而归耕”。“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种桃花源式的“退隐耕读”,实则受到儒家“退则独善其身”和道家“复归返自然”思想潜移默化的熏陶,是古代文人志士的一种进退之道。进则以耕入读,读而入仕,退则辞官归隐,耕田读书。而对于古代士大夫阶层而言,耕读逐渐演变成一种思想境界或归隐情怀。躬耕田亩阡陌之间,吟诗作赋,修身养性,仅仅是一种“耕读理想”。而在现实生活中,大部分人衣食无忧,只是象征性的“耕”,形式上、表面上的“耕读”。
南北朝时期,颜之推所著《颜氏家训》秉承儒家经典“修齐治平”的基本思想,同时将儒、释、道以及魏晋玄学相互融会与生发,使得中国传统耕读文化不断绵延拓展。此时,“耕”已不仅仅是耕田劳作,而是延伸为知稼穑之难,贵谷务本,安身立命;“读”也不只是通读四书五经,而是知书达理,修身齐家,通晓读书问学之道。与此前不同的是,《颜氏家训》作为古今家训之鼻祖,开后世家风、家训之先河,使得耕读不再只是寒门学生或隐逸之士的个人信念,而是作为一种传家思想,根植于家族教育環境之中,并以家族承袭的方式世代相传。
至宋代,“耕读”一词以书面形式出现,以宋明理学为核心的传统耕读文化正式确立。宋朝著名理学家、思想家朱熹曾概括说:“予闻古之所谓学者非他,耕且养而已矣。”其意是说,宋代以前的耕读,大多是以读为主、以耕为辅,并未真正实现耕读并重,相辅相成。宋仁宗颁布“劝耕”政策,鼓励农家子弟“半耕半读”,北宋官员唐庚以《耕读》作为考试策论题目,大力倡导耕读之风。至此,北宋官员、文学家苏辙在诗中写道,“般柴运水皆行道,挟策读书那废田。兄弟躬耕真尽力,乡邻不惯枉称贤”,表明其家族已有耕读传统。南宋人舒邦佐在传家训词中说,“后世子孙,优必闻于诗礼,勤必苦于耕读”,其中也有“耕读传家”的意思。元代理学家郑玉所著《耕读堂记》中提到“耕田以养其亲,读书以修其身”,其中所表达的这种耕以养家、读以修身的思想,正是耕与读的意义所在。
明末清初,朱子学的倡导者张履祥极力强调“耕读相兼”的重要性。他认为,无论为农为士,耕则力耕,学则力学,须知“读而废耕,饥寒交至;耕而废读,礼义遂亡”。著名理学家孙奇逢在《孝友堂家训》中言及“樊迟问稼”时,提出“不有耕者,无以佐读者”,以此教导子孙奉行“耕读传家”的传统。思想家颜元重视“习行”,指出“君子之处世也,甘恶衣粗食,甘艰苦劳动,斯可以无失已矣”。敦促读书人要磨砺心性,锤炼“勤奋耕作、自食其力”的耕读精神。明清时期《睢阳尚书袁氏家谱》中有“忠厚古朴,耕读传家”“父言慈子言孝职分当尽,书可读田可耕世业悠存”的描述,《围炉夜话》也有关于耕读的记载:“耕所以养身,读所以明道,此耕读之本原也。”左宗棠曾写下“要大门闾,积德累善;是好子弟,耕田读书”的楹联,把“勤耕读”作为传家之本。清末名臣曾国藩始终坚守家族耕读传统,强调“勤俭立身”“耕读保身”“以耕读二字为本,乃是长久之计”。他指出“耕读之家,谨朴者能延五六代;孝友之家,则可以绵延十代八代。……故教诸弟及儿辈,但愿其为耕读孝友之家,不愿其为仕宦之家”。曾国藩曾言:“吾家子侄半耕半读。……其拾柴收粪等事,须一一为之;插田莳禾等事,亦时时学之。”强调要保持农耕家庭的本色,既要读书做君子,也要自己亲自劳动保持寒门子弟的家风。
“耕织传家久,经书济世长。”中国的古人们,农忙稼穑,闲来读书,在田间地头、案头书斋中,创造出灿烂绚美的传统文化。“耕读传家”这条朴素的古训,经常被人们刻在门柱上或挂在厅堂中,是我国传统农耕社会中人们立身处世的重要行为准则和理想生存状态的真实写照,至今在一些老宅子门前还能看到。中国农业博物馆现藏一件石质牌匾,国家三级文物,保存基本完整。匾上印刻“耕读第”三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颇有气势。牌匾四周饰有回纹,排列整齐,雕刻精良。此件牌匾生动反映了中国古人提倡“耕读并举”、推崇“耕读传家”思想的处世哲学,是研究中国传统耕读文化的重要物证。
回望中国传统耕读文化的产生与历史演变过程,颜之推所著《颜氏家训》起到了承上启下、继往开来的重要作用。它不但承袭了早期儒家传统文化的根本之道,更是在此基础上,适应社会发展而不断变迁与拓展,将耕读传家思想真正扎根于传统家族教育的文化沃土之中,为后世“勤耕立家,苦读荣身”“耕以养身,读以明道”“耕读传家”等思想观念的流传,以及中国传统耕读文化的继承和发扬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