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园儿童花园的景观叙事途径探析

陈 泓 ,刘 楠,李萌萌

(安徽大学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61)

1759年建立于英国伦敦西南郊区的皇家植物园——邱园(RBG Kew),占地面积超过120 hm2,且拥有约5万种植物,是全球最负盛名的植物园。它因植物品种展览活动、植物多样性保护意识以及可持续发展的推广模式等杰出的贡献而享誉世界,并于2003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2019年5月,作为邱园建园260周年的礼物之一,历时两年之久为2～12岁孩子精心打造的儿童花园正式面向公众开放。这是充满自然乐趣的一处学习型景观,设计师围绕植物生命所需要的各种元素进行设计,让孩子们能够在游戏过程中探索发现植物与自然的相关知识,寓教于乐。值得注意的是,邱园的设计师运用了景观叙事的手法,开发利用了景观元素,组织构建了空间结构和文化语义,在儿童与自然互动的过程中完成了景观叙事主题的表达,实现了儿童花园游戏与教育价值的共赢。正如邱园的商业总监桑德拉所言,“儿童花园是邱园的绝妙补充,让孩子们有机会以崭新的方式欣赏大自然,对孩子们探索植物世界、理解自然的重要价值,并在过程中获得乐趣至关重要”。

一、叙事与景观叙事法

1.叙 事

与逻辑科学的认知方式大不相同,认知心理学家杰罗姆·布鲁纳(Jerome Bruner)认为,叙事是一种基本的思维方式,同时也是一种交流方式[1],是理解他人、建构自我的重要途径[2]。叙事研究过去属于文学和艺术的范畴,如今也作为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解释世界的重要工具,横跨了多个学科。

2.景观叙事

长期以来,景观一直被认为是意识形态的有形传达者,而叙事恰恰是景观呈现这种意识形态的有效手段。1998年,马修·波泰格(Matthew Potteiger)和杰米·普林顿(Jamie Purinton)在《景观叙事:讲故事的设计实践》一书中指出,“景观叙事”一词产生于景观和叙事之间的相互作用和彼此关系,景观不仅是故事的背景,也是推动故事不断变化发展的叙事过程[3],通过设定情节、场景、事件和人物,来表现景观空间的主题和内涵。同年,安妮·斯派恩(Anne Spirn)在其所著的《景观的语言》一书中宣称,景观具有语言的所有功能,并探索了使用景观语言来解释景观以及作为行动框架的方法。基于叙事学方法的景观叙事,是一种促进有效感知、赋予景观文化意义的设计方法,它可以帮助设计者和访问者更好地感受景观要素、空间结构和文化语境,进而更清晰地理解景观的内涵和意义,形成文化价值认同。从环境心理学角度看,景观叙事还包含人们在景观认知过程中的情感体验与表达,通过借助故事的叙述、场景的塑造帮助人们感知和体验景观,进而积累经验,并编辑成对景观的理解。

有学者认为,叙事性特点始终贯穿景观设计发展的过程,创建叙事以探索和开发想象空间,已成为当代景观设计实践中广泛应用的工具[4]。为了呈现作品的时代特征、人文内涵和精神属性,景观叙事更是逐渐成为设计师的自觉行为[5]。现代的儿童景观,不仅是一个游戏的场所,更肩负着为孩子们传递知识、开发创造力、建立正确价值观的重要使命。对儿童来说,景观叙事带来的故事性与感染力,更能激发他们的好奇心、想象力和探索精神,对强化其对景观空间的感知与体验有积极意义。邱园儿童花园,就是这样一个将景观叙事方法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的经典作品,设计师为孩子们创造了充满吸引力的空间,也为儿童活动空间设计带来一种全新的视角。

二、邱园儿童花园的景观叙事

儿童花园位于邱园的西侧,占地10 000 m2,约有40个网球场大小,是一个由超过500 m长的树篱围合而成的封闭空间(见图1)。一条芬芳的茉莉花隧道引领孩子们进入花园,映入眼帘的是一棵环绕4 m高空人行步道的老橡树,登上步道,可俯瞰全园。围绕对植物生长至关重要的4个元素,设计师创造了独立又相互联系的4个主题花园环绕在大橡树周围,分别是土壤花园、空气花园、阳光花园和水花园(见图2)。在土壤花园(Earth Garden)中,孩子们可以采用各种方式爬上滑梯,再从滑梯滑入巨大的沙坑,沙坑中心是造型奇特的小木屋和攀爬架。这里还立有一个雕刻着独特图腾的柱子,展示了橡子的发芽过程,周围布满茂密的竹林。沿小径可以步入空气花园(Air Garden),就会看到色彩斑斓的风车林、巨型的“花粉球”,孩子们可以在附近的吊床和气泡蹦床上摇荡和跳跃。在阳光花园(Sun Garden)中,由彩色玻璃覆盖着的“时光隧道”在阳光下五光十色,打造了一个宽阔的开放空间,周围种植着大片向日葵等喜光植物,隐秘的小径满足了孩子们探索的欲望。穿过向日葵和棉花糖草丛,可以来到水花园(Water Garden),在这里孩子们可以研究水系统,操作高处的水泵将水桶装满,放开水闸可控制水流入飞溅池的速度,池中睡莲状的垫脚石也吸引着孩子们沿着不同的溪流穿行。

图1 位于邱园西侧的儿童花园

图2 4个主题花园

邱园儿童花园中,设计师放弃了传统的功能分区和形式化的处理,转而采用讲故事的方式,将植物生命所需要的一切娓娓道来。借助全新的景观体验和阅读方式,激发孩子们的探索精神,并逐步培养他们对植物和大自然的热爱。儿童花园叙事主题明确、结构清晰、逻辑关系紧密并容易理解,它准确、生动且自然地诠释了花园的景观内涵与意义。

1.叙事主题

作为植物园中的儿童花园,植物、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密切关系,是邱园儿童花园最核心的叙事主题,而自然主义情愫正是18世纪以来英国园林传统的精神符号和特定语汇。围绕这一主题,花园通过叙事情节的构建,讲述植物如何生长以及植物为何对人如此重要,鼓励孩子们在游戏中获得植物知识,建立与自然的亲密联系,进而理解花园叙事意图表达的意义与内涵,并认同它所传递的热爱自然、尊重自然的价值观。此外,儿童花园的空间组织、材料选择以及游戏环节的设计也都是在这一主题下进行的。

邱园儿童花园的设计师将已然200岁的古橡树置于空间的中心,周围环绕着土壤花园、空气花园、阳光花园和水花园4个游戏空间,目的是突出植物生长依赖于自然环境的叙事主题。大橡树被视为生命之树,而土壤、空气、阳光和水就是正在滋养这棵树的生命之源。孩子们登上空中步道,围绕大橡树漫步,能够感知它旺盛的生命力,落坐于树阴下可以体会它对人的庇护(见图3)。他们可以在土壤花园中挖掘,在水花园里戏水,在阳光花园和空气花园的跳跃和探索中感受阳光和风,享受游戏环节带给他们与自然的亲密接触,沉浸于自然的乐趣,并体验源于自然的生命力量,儿童花园的叙事主题就这样在游戏过程中悄然传达。

图3 大橡树下的多重活动

儿童花园内保留了102棵大树、18 500株灌木和草本植物、6 000棵球茎植物,总共超过1 000个品种的丰茂植被吸引着大量的鸟类和昆虫,其中4 000 m2的开花植物足以养活整个蜂群,体现了植物多样性对自然的重要价值(见图4)。整体自由的布局、丰富的植物和天然木作的游戏设施,将自然的叙事主题延伸到了儿童花园的各个层面。

图4 花园中种类丰富的动植物

2.叙事结构与编排

单独的语汇不足以完整表达叙事主题和叙事过程,而需要通过结构搭建,按照一定的规律和秩序进行编排,才能实现叙事情节完整呈现[6]。景观叙事结构是指景观空间组织的规则,体现景观叙事内在的逻辑秩序。空间是景观叙事的话语载体,但景观叙事不仅仅是为了完成空间组织,更多的是通过线索和内容的编排构建叙事情节,进而实现叙事主题的表达。

邱园儿童花园并没有以传统的植物生长规律和时间历程为线索,使用简单直接的线性叙事结构,而是将倒叙和并置两种叙事结构嵌套在一起,构建了一个多链式的叙事结构。首先,设计师将叙事过程倒置,以创造一种令人惊奇的叙事秩序[7],进而突出叙事主题。沿茉莉花隧道进入花园,参观者将率先抵达拥有200年历史的雄伟老橡树下,巨大的树冠令人震撼,并带来强烈的视觉和心理冲击,探索植物生长的旅程将从这里开始。其次,儿童花园采用了清晰理性的结构主义进行叙事编排,将4个共时性的主题空间并置,嵌套于儿童花园这一较大的场景内,其目的在于通过观者感知的积累,将叙事情节一步步推向高潮,既充满童趣又便于孩子们理解。土壤、空气、阳光和水每个主题园都有各自的叙事情节,且共同服务于儿童花园的叙事主题,它们并置围绕在大橡树四周,虽不交织,但处于同一个时空,围绕一个核心话题(见图5)。各场景之间相互影响、相互感染,密不可分。并置还可以引起孩子们对其他空间的关注,他们在不同空间中游走,转换体验,对叙事主题的理解也在此过程中一步步加深。最后,当孩子们游园结束,回到大橡树下,带着他们对植物、自然与人类关系的认知与理解、对生命的敬畏,将叙事情节推向顶峰。叙事结构和空间组织、情节安排与游览线路紧密联系并相互呼应,在儿童花园景观叙事的进展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图5 并置的编排结构

3.叙事语义的表达

景观叙事通过语义表达赋予景观空间和景观要素文化内涵,并引发观者的联想。景观叙事表达,必然要借助特定的话语组织来完成故事情节的呈现,景观空间与材料构成的语汇成为景观叙事的基本元素,而修辞则更有感染力。邱园儿童花园使用了大量的象征、隐喻和引申,目的是让孩子们发挥他们的想象力,感知、体验并理解儿童花园的叙事主题。

花园中心,大橡树的生机勃勃象征了植物生命的意义,它的古老隐喻了这片土地的悠久历史,是一个象征生命的图腾,为孩子们攀登并在空中步道上行走的过程赋予一种仪式感,可以理解为对植物生命奇迹和自然的膜拜。土壤花园中,滑梯被称为“蠕虫隧道”,描摹了地下生态系统中数百万计的蠕虫活动并展现了它们之于土壤的价值(见图6)。空气花园中,草坪上不停转动的风车林,让孩子们体验到空气的流动无处不在。草坪上散落的巨型“花粉球”,隐喻花粉在空气中飘浮。在气泡蹦床上跳跃,更像是种子随风飘散、落地生根,这也是对植物繁殖和生命延续的引申(见图7)。此时,空气成为叙事载体,引导孩子们了解空气对植物生命的意义。阳光花园里,阳光又成为叙事的媒介,吸引孩子们在阳光下的花丛中穿梭,感受光的温度、色彩和带来生机的能量。“时光隧道”则象征着植物生长的演进(见图8)。水花园中,自由的溪流似乎是大橡树根系的延伸,接受自然中水的滋养,孩子们可以在游戏中理解水循环对植物的重要作用(见图9)。设计师还在每个区域都布置了橡果形状的导览牌,与大橡树形成呼应,传递了大自然中植物的生长与人类密切相关的信息。儿童花园中运用的语义独特、巧妙且易感知和理解,使游戏的作用最大化,自然而然地将叙事情节和主题呈现给参观者。

图6 土壤花园中的“蠕虫隧道”

图7 空气花园中的“花粉球”和气泡蹦床

图8 阳光花园中的“时光隧道”

图9 水花园中的溪流

4.客体的参与

当代国际知名景观设计师彼得·沃克曾经说过,现代景观中游人不再只是观众,更是置身其中的演员,叙事也是一种交流方式[8],使用者会对景观叙事中的信息进行编辑、组织和整合,填补空缺、解释意义并形成自己对景观的理解。

邱园儿童花园的景观叙事,是一个由设计师和参与者共同构建的景观故事。孩子们在水花园里游戏,完成了植物灌溉的过程;在“花粉球”和气泡蹦床上跳跃,能够感受风对植物繁衍、生命传承的意义;在上百棵大树、数千种植物中漫步,可以探索植物世界多样性的重要价值。孩子们通过这些互动的游戏环节,感知叙事情节传达的概念,编织成自己的知识网络。此外,儿童花园还为家长准备了小贴士(Small Tips),让他们可以参与儿童的活动,通过父母之口讲述蠕虫之于土壤、竹林之于空气的作用,感受不同植物的花香和甜度的区别,体验植物生态系统的运作方式,帮助孩子们获取自然知识。正如邱园儿童花园的设计师苏西·杰威尔(Suzie Jewell)所言,“孩子们需要有机会与室外花园互动,以便与大自然保持联系,这种至关重要的联系有助于发展他们对自然世界的认知与理解”。

三、景观叙事对儿童花园设计的价值体现

景观叙事在儿童花园的设计中发挥着积极的作用,在建立场所依恋和提供教育机会方面效果显著。

1.建立场所依恋

场所依恋是人地之间在感情、认知和行为上的相互关系,包含功能性的“地方依赖”(Place Dependence)与象征性的“地方认同”(Place Identity)两个层面的含义[9]。景观叙事有助于加强主客体之间的根植关系,强化场所感与依恋感,能够有效地在场所中建立主客体的情感联系,构建社会网络和加强文化认同。有研究显示,将叙事元素添加到特定的景观空间中,可以提升它的吸引力和偏好程度,也能够增加人们的愉悦体验,建立情感上的共鸣,进而形成地方认同和情感依恋[10]。

尽管对具体的成长阶段存有争议,但大量研究表明,儿童确实存在一个与大自然交往的敏感时期。利文斯顿指出,这一阶段包含了儿童对自然的依恋,他们渴望与自然融为一体,希望在自然中玩耍,体验自然。景观叙事可以通过鼓励并刺激儿童对环境的关注,促使其建立场所依恋。邱园儿童花园正是利用儿童对自然的依恋关系,通过景观叙事强化植物与自然的主题,创造了强烈的场所感和依恋感。儿童花园中所有叙事情节的设计、叙事结构的构建、叙事语义的表达,都是为了将植物生命与自然主题融入花园的时空线索,为孩子们提供与植物和自然界亲密接触的机会,鼓励孩子们在花园中探索,孩子们可以观察、聆听、感知、参与,在游戏的过程中掌握自然知识,加深对植物及自然价值的理解,并发展为对植物和自然的热爱。邱园儿童花园成功地构建了植物、自然与人类关系的叙事主题,成为儿童与自然之间的情感纽带,在这一过程中,孩子们逐渐建立了对儿童花园的地方依赖,并且形成了对花园传递的自然主义价值观念的情感认同。为了避免人满为患,让参观者获得更好的游览体验,儿童花园设置了90 min的游览时效,但对孩子们来说这显然是不够的,和很多父母一样,艾米·波顿表示,“我们一定会再回来这里”,而多项研究证明,参观者的重游意愿与场所依恋密切相关。

2.提供教育机会

在人类经验中,有40%获得于视觉,25%来自于聆听,两种资源的结合有助于信息和知识的获取。叙事暗示了一种通过感知、行为和体验获得“隐性知识”的过程,可以帮助人们更好地认知、理解和记忆。目前,叙事在教育领域得到了广泛应用,被证明在语言学习和学校教育中能够发挥积极作用。孩子们在叙事情节下可以获得更丰富的体验,有助于认知能力的提升,并能够积极发展他们的亲自然和亲社会行为[11],同时,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学习效率也得到了明显提升。

与传统的口述讲解相比,景观叙事能够更有效地传递信息,在形成“教育景观”方面拥有巨大潜力。邱园儿童花园中,融入了大量的自然知识和教育契机,景观叙事为孩子们提供了有效的“隐性教育”,象征和隐喻让他们更容易理解土壤、空气、阳光和水对植物生长的重要意义,孩子们在互动游戏中汲取知识,在科学、艺术、语言、情感上获得发展。开园之际,儿童花园与国家地理儿童频道(National Geographic Kids)为孩子们举办了关于花园的诗歌比赛,收到了数百份参赛作品,描述了“植物、昆虫、花园、一切自然元素……”,表达了他们对自然的感知与理解。获奖作品在大橡树下展出,作为评委,2018伦敦青年诗人奖获得者莫姆塔扎·梅赫里(Momtaza Mehri)对冠军格蕾丝的作品大加赞赏,“她出色地运用了隐喻,带您踏上种子成长成参天大树的情感之旅”。这正是邱园儿童花园的叙事主题和想要传递的融入自然的观念。伍德福德(Woodford)一所小学的年级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说:“在儿童花园中孩子们看到的东西太多了,他们甚至可能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吸收这么多自然知识。”实践证明,景观叙事对教育功能的强大支持,在邱园儿童花园的空间设计和管理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相较于传统儿童花园过于狭隘地传递科学知识,邱园儿童花园利用叙事情节的“隐性教育”正在默契地培养孩子们自主地建立自然主义价值观和保护自然的生态理念。

四、结 语

景观叙事将景观设计理论与实践和人文地理学的相关概念紧密结合,突破了设计上形式化、功能化的审美倾向,转而探索景观的文化内涵与深层意义。邱园儿童花园以自然为主题,利用土壤、空气、阳光和水4个元素建构景观叙事空间,是在儿童户外活动空间设计实践中的一次积极尝试。叙事主题和情节的设定使儿童花园更具表现力和感染力,儿童也更加享受与植物的亲密接触,在有趣的游戏体验中,不知不觉地接受自然知识,并获得情感上的共鸣,这些设计上的巧思非常值得当代儿童游乐场所设计师学习与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