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设计类专业如何引入当代艺术观念
——以“身体的教学”为例

2023-10-15 12:44
美育学刊 2023年5期
关键词:当代艺术身体艺术

胡 超

(广州美术学院 新美术馆学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006)

艺术设计类专业广义上包括需要依靠一定视觉造型训练和呈现的艺术创作、建筑、设计、装饰、服装等众多专业类别(1)本文将国内传统美术学院学生以及服装、广告或动画等涉及视觉形象和视觉设计等专业的学生统称为“艺术设计类学生”,广义上也包括戏剧、电影、音乐等艺术学院里涉及视觉效果制作专业的学生,他们的共同之处都是需要掌握或者接受造型训练。在今天的学院中,这些涉及“视觉”的专业,界限已经越来越模糊,但是传统上围绕“视觉艺术”的训练,仍然可以作为这类专业共同的基础。,不同高校的这些专业越来越面临一种挑战:传统以造型训练为基础的学习途径,和今天生机勃勃的当代艺术观念讨论有一定的“脱节”,热火朝天的当代艺术讨论似乎很难成为日常教学内容。一个简单的解释就是:传统艺术审美体系的训练,基础是以造型为核心的“再现”观念,然而当代艺术的核心词语之一已经变为抽象的“观念”,很难通过“形式”或“造型”具体化而进入这些专业的日常训练,所以今天艺术设计类的教学与创作中,常常存在着传统训练侧重“技法”,而创作理念的培养却依赖当代思想“观念”这种“两张皮”的现象。但这些专业的思考和创作也同样离不开当代艺术对世界和社会认知的探索。如何化解这一难题?

本文认为,传统造型训练的核心可以归纳为“身体”的再现,而当代艺术也同样大量借助“身体”来观察和反思社会,因此,研究“身体”在不同艺术相关领域中的教学模式,或许能够在传统造型训练和多元的当代艺术趋势之间建立起关联。

事实上,艺术、设计相关院校创作类课程领域已经意识到了这种可能,并开展了教学探索:“身体的教学”已经从对“身体”的“造型基础”认识,转变为身体作为“观念的媒介”。这类探索能够帮助学生通过理解当代艺术进而分析社会现象和思潮,进而提升创作和设计的思维深度。更重要的是,通过接触不同的“身体的教学”,能够体会基于身体的传统造型训练也能和当代艺术的创作和思辨联系起来,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解决造型训练和“观念”思考“两张皮”问题。

本文聚焦两门“身体的教学”课程,分别是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针对艺术创作类学生的“感知训练”,以及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针对设计类学生的“以身体为媒介”课程,试图从这两种不同职业导向、不同训练目标的课程中,分析这种突出当代艺术讨论的课程对艺术和设计类学生有何影响。本文的研究方法包括:调查问卷、课程参与者访谈、国内外美术学院同类课程师生访谈、观看和讨论课程教学汇报展览(展示),以及笔者亲身参加其中一门课程的个人经历。

一、“身体的教学”概述

全球当代艺术的兴起通常被认为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期冷战结束前后,经过近40年来的发展,已经扩展了对“身体”这个概念的认知:身体不仅是造型的对象,也携带历史、政治、经济等社会意识形态的信号,是艺术感知和艺术表达的媒介和方式。因此,考虑到“身体”在艺术传统中的演变历史,“身体的教学”就是一个既传统又当代的观察角度。

自文艺复兴开始,身体就是造型训练的基础。[1]更不用说,艺术和设计的创作,本身也都是依赖于“身体”的运动。而自19世纪末巴黎美术学院开始教授解剖学和人体写生[2],以此为开端的现代美术学院教学体系中,身体一直是核心概念,观察和再现人体,也就成为现代视觉造型训练的基础。(2)文艺复兴时期起,西方艺术对人体的探索和教学就成为核心基础,也是重要题材,达·芬奇是重要倡导者之一。参见波士顿大学2013年的展览“身体教学:美国艺术学院中的艺术与解剖”,标题就显示在美国艺术学院中,关于身体的教学也是基础。参见https://www.bu.edu/art/2013/04/08/teaching-the-body-artistic-anatomy-in-the-american-academy-from-copley-rimmer-and-eakins-to-contemporary-artists/,2022年11月1日查阅。国内最早由蔡元培等人推动创办的一些美术学校,沿用的也是这套教学体系,并影响到今天各种视觉艺术和设计的基础能力培养方式。[3]

事实上,围绕“身体”的教学在艺术设计类高校早就存在,在通俗意义上也可以用来区分不同专业,如以舞蹈、戏剧、音乐和服装等为主的表演领域,以及以设计学和建筑学等强调身体为感知主体的视觉类专业。另外还包括体育运动等涉及身体的竞技方向。[4]但是近年来学院研究围绕“身体教学”的讨论,主要关注教育学理念中通过整合多种感官训练,从而塑造整体人格。[5]在这种思路指导下,不少中小学也开始讨论将身体感知、体格和人格等教学融入学生身体感官的训练当中。[6]另外一些关于身体的教学讨论来自心理学领域,重点关注身体和心灵在成长中的相互作用。[7]由此可以看出,目前主要的关于“身体的教学”,学术上的讨论都聚焦在辅助身体和心灵发育等方向。[8]

因此,本文所讨论的“身体的教学”,强调运用身体感知能力和以身体作为观察社会的切入点,这类教学实践主要集中在高等教育中的艺术和设计类学科。一些艺术或设计类专业近年来已经陆续在教学体系中有针对性地强调了“身体的训练”,尤其是需要考虑人体感知效果的学科。比如清华大学建筑学学科,就运用“具身认知”训练(3)清华大学自2018学年起面向混编的建筑、规划和景观相关方向的一年级新生开展的设计教学,以“通专兼顾、设计入门”为改革目标,借鉴“具身认知”理论,使教学预设体现具身性和情境性。设计题目以日常生活空间为对象,设计方法融入身体运动和感知,内容从认知逐步进阶到小型建筑设计。从身体出发的设计传统在当下本土设计入门教学语境中得到探讨。详见陈瑾羲:《借鉴“具身认知”理论的大类一年级建筑设计教学探索》,载《建筑学报》2020年第7期。,以日常生活空间为对象,融入身体运动和感知,从而确保建筑师设计出适宜于身体居住与活动的空间。[9]而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也在环境设计专业基础课中引入了对身体的感知和训练,探讨“以身体作为方法”。[10]与此同时,另外一些学科比如舞蹈、服装设计和教育学也开始引入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侧重于把身体当作学科研究的辅助工具。以服装设计中“身体”的教学为例,落脚点往往侧重“人体工程学”[11],强调设计师需要关注服装成品和顾客身体之间的适应度和审美协调。

正因为不同专业对“身体”的认知存在着这些差异,目前还不能认为“身体的教学”在艺术设计专业中已经形成共识。但近年来部分艺术院校因为学科特点,率先探索新的“身体教学”,不再关注身心健康、形体表现、人体工程甚至学习效率等方面的作用,而是将“身体”作为媒介、作为艺术创作的感知方法和表现工具。这反映了一种新的艺术设计教学理念及探索,有助于把当代艺术形式灵活多变以及强调反思社会的思想,引入以视觉作品呈现为导向的艺术设计教学中。

在国际范围内,基于身体感知而进行的教育讨论,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20世纪80年代,以大脑、身体和环境相互作用为核心观点的“具身认知”(Embodied Cognition)范式。“具身认知”认为,心智源于身体的感觉运动经验,认知和思维是被身体活动塑造出来的。由此教育者开始关注学习者的身体活动,强调学习体验以及学习者与环境互动的具身建构主义(Embodied Constructivism)和生成论(Enaction Theory)。[12]在这种理论下,传统上强调的教师讲授、学生听课的学习方式,扩展为更多身体参与的多通道学习。这种通过调动学生的身体反馈(如外语课强调学生跟读和发言)的“具身”教学模式,和传统上根据身体参与的不同而划分舞蹈、声乐、建筑师等专业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但与本文所讨论的通过身体来进行艺术感知和创作能力开发,还有较大不同。

第二个阶段是20世纪90年代,一些学者关注身体训练与美学之间的关系,先后出现了英国学者特里·伊格尔顿提出的“肉体话语”、美国学者理查德·舒斯特曼提出的“身体美学”,以及德国学者沃尔夫冈·韦尔施提出的“身体的审美化”等三种理论,“从而对鲍姆加通创立的经典美学提出了三次挑战”。这些学者肯定了肉体、身体的美学意义,从身体出发,直面现实问题,并促进人作为生命个体的完善。因此这三位美学家被认为通过阐释身体从而挑战了经典美学。[13]这也表明,通过把“身体”作为反思社会现实的方法,“身体的教学”因此和挑战传统艺术观念的当代艺术具有共通之处。

三种理论中理查德·舒斯特曼的“身体美学”较为广泛地被吸收进艺术教育体系,相关研究认为,今天人类缺乏体力活动,加上现代社会生存的刺激与压力,导致人们身体感知的能力下降,围绕身体的训练将扭转这一局面,“不仅引起机体的生物学改善,更是作为提高身体意识和身心和谐的有力手段”。身体训练的哲学意义在于:“将人的身体作为培育对象,导致身体成为体验美的容器,最终使人们获得了隐藏在内部的更为强烈的力量与愉悦,从而达到一个处于更高层次的自我。”[14]

而具体到运用身体训练来讨论上述理念,无论是“具身认知”的方法强调要调动身体的各种反应来参与课堂互动,还是“身体美学”围绕身体来讨论对社会和政治文化的思考,都基于以上两个阶段讨论的共同基础:在知识教学中,要把学生通过身体而获得的身体经验作为整个教学的基础,强调学生身体主体与知识、他人及环境(世界)的相互作用。[15]

事实上,近年来不少艺术设计类专业已经在课程结构中引入“身体的教学”来讨论当代艺术概念,也正是以上这些观念的整体反映。本文即以中央美术学院的“感知训练”“以身体作为媒介”两个课程为例,探索通过“身体的教学”来引入当代艺术观念的培养思路。虽然这类“身体的教学”还属于探索阶段,尚未形成清晰的架构或课程目标,但这些课程的尝试值得讨论。

二、艺术创作方向的“感知训练”课程

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感知训练”课程,顾名思义,目的是强化身体感知能力,进而用身体来展示艺术家如何对待自己、外界以及自己和外界之间的关系。从课程设置、授课教师以及上课学生的构成来看,这毫无疑问是一门通过“身体的教学”来培养当代艺术创作能力的课程。

授课教师是行为艺术家宋冬,核心目标人群是行为艺术研究方向的一年级硕士生。本文以2018年秋季该课程为例,这是中央美术学院行为艺术方向硕士生的必修课,同时也开放给实验艺术学院其他学生作为选修课,并有不少校内外慕名而来的旁听生,每节课至少有20余人参加,多次参加者也包括油画专业留学生以及芝加哥艺术学院的交换学生。

不过,因为课程设计类似于项目推进,要求持续参加,所以即使旁听多次并深度参与课堂讨论的人,也不足以作为课程评价的样本。因此,对这门课程的调查问卷和访谈,只针对连续16周参与全部课堂授课的6人,其中3人为行为艺术方向硕士生,即课程针对的目标人群。其余3人中,1人为传统绘画类硕士生,1人为艺术学理论博士生(笔者),1人为校外旁听生,真实反映了课程参与者的多样性。

整个课程的核心内容,是由学生随机选择一件物品,运用身体的不同部位进行不间断的接触,从而建立个人和物品之间的情感。除第一次课的介绍、最后一次课的总结之外,中间的14次课,学生们每周都领到新任务,探索不同的身体体验方式,在一周里和这个物品形影不离。课堂内容则是由学生交流心得体会,教师现场点评和引导讨论。

整个学期中,学生们对课程的参与,非常类似于行为艺术的不断推进。虽然与绘画、雕塑、舞蹈、音乐和戏剧等艺术学科都有关联,但行为艺术的优势在于其自由联想、形式不限和即兴创作的策略,“是一种探索身体、技术、社会和艺术之间新的动态关系的后现代手段”[16]。整个“感知训练”课程,表面上是用身体来体验物品,其实也是训练如何运用身体进行表达,所选择物品的各个层面上的意义也反映了身体是一个多重意义的符号,有着历史、政治、社会等层面的复杂含义。

在美术学院讨论“身体的教学”和当代艺术的关系,最直接的当然就是行为艺术专业。但是关于“身体”的讨论,其实涉及今天的所有艺术设计类学科。自20世纪下半期以来,身体问题成为当代艺术理论、创作和批评的重要部分,主要表现在行为艺术、表演艺术、极少艺术和观念艺术中,这些艺术的表达方式互相交叉,又和性别、阶级、种族等问题交织在一起,体现了人对自身更深入的思考,从而对自17世纪笛卡尔以来的西方理性主义哲学中身体与心灵的二元对立论提出了质疑。[17]其他一些国家对行为艺术中的身体教学有过较早研究[16],但是都还缺乏系统的教学理念。

因此,中央美术学院的“感知训练”课程,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授课导师宋冬对行为艺术创作者思考方式训练的个人经验。这门课由学生个人主导和尝试,教师不加判断,只是提供一定的讨论方向和体验内容的指导。从课程的设计、目标和教学方法来看,明显是为了辅导艺术创作者强化对身体的理解以及关注身体和社会观念之间的关系,从而最终运用身体来呈现创作结果。

虽然通常认为当代艺术的创作无法或者很难讲授,但是参与学生都反映出对这种“身体的教学”有助于提升艺术创作能力的认同。(4)“中央美院实验艺术学院2018年春季‘感知训练’课程调查问卷”于2021年11月1日到11月7日完成,通过第三方调查网站定向发给6名全程上完课程的参与者,匿名完成。因课程设置强调连续完成任务,其他15位左右不定期或部分参与课程的人,并未作为调查对象。鉴于样本较小,调查问卷主要作为访谈的补充。比如说,问卷回答者对于这门课程的整体评价,包括“是否会推荐给未来的学生”“课程结束一段时间后的评价”等问题,全部都给予了最高分。而在手动填写的“其他”反馈中,受访6人都写下了对这门课程的高度赞扬,比如“极其重要的一门课,可将个人生活与现当代艺术联系在一起”;“直到现在我还时常会回想到那堂课,只有那堂课(才有这种影响),其他的课没有”。如果从美育的三个重要层面——感性教育、人格教育和创造教育来说[1],这些手写的补充回答反映了课程在学生个人情感、品格和创造性等方面留下的印记。

其中一份答卷更写明,引入“身体”进行艺术创作的训练,课程值得“推广”,并“希望学院建立与该课程相配合的教学体系”,反映了部分学生对此类教学模式的期待。这和笔者在访谈中得到的大部分意见一致:包括旁听生在内的这些学生,主要攻读硕士或更高学位,对传统的美术学院教育体系已经有亲身经历,能够从自身经验对比不同的课程。他们普遍认为,当今的美术学院课程,非常缺乏这样从身体出发的对社会的讨论,课程不应该局限于传统的造型模式。

但在涉及课程内容的几个问题上,6份答卷表现出不同的评价。针对“课程与选课前的预期一致吗”“课程中的作业是否反映了教学目标设定”等问题,答卷覆盖从1到5的五档评价分数。而笔者根据对课程的亲身经历,认为相对较低的评分,可能和选课过程中的说明、沟通以及课程介绍这些方面不够完善有关,非本专业的学生仅凭课程名称和导师名字就前来上课,容易认为教学目标和内容不统一。

而针对课程目标对象人群的访谈和问卷结果都显示,行为艺术专业的硕士研究生都有明确的创作意愿,对课程的准备较为充分,并有强烈的参与和反馈意识。正因为是专业必修课,学生对课程的期望也相对清晰,对诸如这一类的问题:“听说过的往届学生评价”“愿意推荐给下届学生”以及“是否推荐学校继续开设该课程”,受访者都给出了最高分。

也许正因为是专业创作课程,一些答卷者对参与课程的其他学生也有期望,因而留言抱怨“有些同学参与度和专注度不够”,这应该是对旁听生过多或者不能全勤出席而影响课堂讨论的深度有所不满。而从课程中得到当代艺术思考启发的同学,也积极运用“感知训练”课程中的方法推动个人的艺术创作,这反映在问卷的“其他”反馈部分。一名学生写道:“东方文化里,特别在宗教信仰里有一整套发达的关于如何出世的身体艺术,但是今天谈论的学院身体艺术或者行为艺术是源自西方个体独立思想,我们需要突破自身的传统文化。”这反映出课程虽然侧重于“身体的教学”,但的确激发了学生的艺术和文化思辨。

三、设计创作方向的“以身体为媒介”

开设选修课程“以身体为媒介”是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双一流学科建设的众多举措之一,2019年起邀请舞蹈家戴露开办,对象是本科一年级学生,本文选取的研究对象为2021年春季班。

现代设计教学其实对身体的讨论已经较为深入(5)如著名的罗德岛设计学院,低年级学生课程分为三大类,培养指标之一就是“能够认识感知能力对创作能力的作用”,参见罗德岛设计学院网站,https://www.risd.edu/academics/experimental-and-foundation-studies/foundation-year-program,2022年11月1日查阅。,“设计的产生从本质上说是来源于身体的需求,身体行为对产品的感知过程是通过身体与产品产生接触性交互来实现的”[18]。然而针对设计类学生的“以身体为媒介”课程与传统的产品设计导向的身体教学有较大区别,更接近于当代艺术关于身体的讨论:身体不仅是感知设计目标的工具,更是作为观念表达的方式,体现着更为前卫的教学定位。

授课教师戴露先后获得哥伦比亚大学舞蹈与艺术史本科学位、萨拉劳伦斯学院舞蹈硕士学位,她在课程提纲中明确表达了课程目的是综合身体训练和当代艺术:“在现当代的艺术发展中,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将身体运用到创作和作品表现形式中,在打破传统媒介局限的同时,更多考虑作品本身与观者、周围环境构成的系列关系”。(6)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以身体为媒介——结课作品展示”课程设计的介绍,见该学院公众号文章《CAFA设计学院数码媒体专栏——以身体为媒介》,内容发布于2019年11月14日,2022年10月23日查阅。

该课程内容每年都有微调,2021年春季的课程分为“点线面与人体几何结构”“身体能动性&肢体语言的意义”“空间与视角”“被动与主动的身体”“身体与时间”以及“摄影中的身体与身份”“历史中的身体,身体中的历史”等不同版块。教师围绕这些版块各自的主题,通过理论和实践带领学生探索肢体语言、文字语言、符号语言间的共性和差异,根据附着在“身体”之上的各种身份标签,展开对历史、社会、种族、文化和生态等宏观问题的思考,“旨在让学生掌握并深入探索以身体为媒介的跨学科概念及创作方法”(7)见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公众号的《CAFA设计学院数码媒体专栏——以身体为媒介》。。

总体上来看,该课程结合艺术理论,鼓励学生在认知身体的基础上,“从创作过程和作品表现形式两个方面运用身体,同时积极考虑身体本身可引发的文化性、社会性等特质,结合社会环境,对作品进行全面的思考”(8)见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公众号的《CAFA设计学院数码媒体专栏——以身体为媒介》。。结课作品的主题为“谁的身体?谁的身份?”聚焦复杂社会语境中的多元身份角色。结课作业的展览,更近似于当代艺术创作的习作展。和行为艺术专业的“感知训练”课程进行横向比较时,这种对当代艺术观念的共同重视尤其明显。

比如,“以身体为媒介”课程的一个结业作品是一名学生坐轮椅体验残疾人在公共场所的活动,另一个作品则记录了一名学生扮作盲人的体验。这些和“感知训练”课程的部分环节一致,在一个星期或两个星期的时间里,持续运用身体的一种假定状态来感知周围的现实环境和社会态度。结课作品《称体重》则记录了四名学生在不同公共场所的体重计上跳上跳下,反映出“身材焦虑”“体重焦虑”和“颜值焦虑”等与“身体”相关的社会价值观。(图1)还有一个作品由美容手术刀、模特照片和塑胶泥捏成的人体模型组成,观众可以用刀和其他方式对这具“身体”进行自由改造。这些未来产品设计师的作品,用“身体作为媒介”进行社会观念表达,本身就已经具备当代艺术作品的特征。

图1 刘志琪作品《称体重》录像截图(中央美术学院“以身体为媒介”课程作业,2021年)

此课程的调查问卷显示(9)调查问卷在2021年11月1日到11月8日之间通过“问卷星”系统匿名完成。课程参与者样本很小,调查针对课程参与者随机邀请5人完成,邀请前并不知学生对课程态度,回收有效答卷5份。,参与学生对课程的评价普遍较高。最高分为5分的评价体系中,3名学生给出了满分5分。但有意思的是,虽然课程设置已经强调要培养设计过程的“艺术性”,然而参与者对“课程是否对理解当代设计有帮助”以及“是否对理解当代艺术有帮助”两个选项,答案反而比较两极化,出现了两个较低分数。

综合访谈得知,设计学院低年级学生,面对海量的教学内容普遍有些目不暇接,加上学生入校前基本接受的都是传统造型基础训练,对大学一年级第一学期开学就突然进入以身体为媒介的艺术观念和创作,一时难以适应。

还有些同学对教学过程中讨论的当代艺术理论“似懂非懂”。按照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史专业的教学进度,通常要在本科二年级结束美术史通史和部分国别史之后,三年级才会正式在课程中接触诸如罗莎琳·克劳斯的当代雕塑讨论以及梅洛-庞蒂身体感知和空间等专题内容。(10)就笔者就读期间(2017—2020)的了解而言,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史低年级仍然侧重于美术史通史,学生需要通过讨论会、讲座和选修课来补充当代艺术理论的知识。因此,在本科一年级上学期产品设计类学生中开设“以身体为媒介”课程,并强调融入当代艺术的讨论方式和观点,反映了较新的艺术观念和教学探索,对学生的知识储备和课外阅读都有较高要求。

也许正是这些原因,导致学生对课程内容是否有助于理解设计和当代艺术等领域的评价,表现出非常大的态度分歧。但整体上对课程打分都偏低的一位学生,在进行“两个月或更长时间之后对课程的评价”时,给出了该份问卷中的最高分数,这很可能是因为学习的时间越长,越能够理解教学体系的安排原则,对“以身体为媒介”课程的认可度也就有所提高。

另一个评价不一的问题,涉及课程效果。在“这门课程是否帮助你更好地认识了自己”以及“是否帮助你更好地认识了同学”这两个选项中,也出现了一个最低分。综合访谈得知,类似于舞蹈、肢体练习和行为艺术的呈现,让一些平常缺乏公众场合展示经历的学生感到拘束。

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历年“以身体为媒介”的课程描述都较为全面细致,但是在“课程与选课前的预期一致吗”“课程中的作业是否反映了教学目标的设定”等涉及课程内容的几个问题上,都覆盖从2分到5分的不同评价,反映出学生对课程目标和内容有不同期待和理解,“不知道对设计学习有什么好处”,反映了一种焦虑情绪。

参与者的这些反应恰好折射出设计学教学中引入“身体的教学”课程的背景。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近几年的教学改革,强调大类招生、大类教学,在低年级基础部的设计教学中强调“艺术性”“实验性”“开放性”和“前瞻性”等定位,围绕设计理念打通不同门类的知识,提供“设计学”领域的“大类通识教育”,比如针对本科新生开设了“哲学的素养”“德勒兹美学与法国当代哲学史”“从诗歌到哲学”等人文通识课程。高年级学生根据个人兴趣选定设计方向,包括视觉传达设计、数字媒体、公共艺术与设计、环境设计、生活产品设计、服装设计、艺术与科技、交通工具设计、社会设计、系统设计、智慧城市生态设计等近20个学科方向,范围极为广泛。(11)“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简介”,见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公众号。这样的学习前景,对传统体制下入学按照设计专业细分的思维定式,是一个较大挑战。一年级本科生刚刚经历针对造型能力练习的美术高考,立刻要在琳琅满目的课程中通过选课尝试发现个人兴趣,也会导致对选修课的学习动力不足,进而对选修课程的评价多极化。

但就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的人才培养目标而言,“以身体为媒介”课程反映出学校培养专业人才的革新:设计类应用型艺术人才也必须借鉴和深入了解当代艺术所代表的社会与审美思潮,由此才能培养引领未来风气的“大设计师”,而不仅仅是设计工匠。从近年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毕业作品展览也可以看出,不少作品被认为可以参加当代艺术展览,这也可以算是在产品设计类教学中融入当代艺术理念的教学成果的写照。

四、讨论

关于艺术和设计教学研究的重要刊物InternationalJournalofArt&DesignEducation(SSCI和A&HCI来源期刊)近年来较多讨论高等院校设计教学的效果评估,2020年的一份研究还提出了“设计教学的学习结果概念(Learning Outcome)”,认为设计类人才的培养体系,除了可以量化的专业教学指标之外,其实还“包括批判性(或者说分析性)思维、创新能力和专业态度”等方面,这些能力其实和就业市场的要求更为相关,因此更加难以衡量,整个评估体系依然处于尝试阶段。[19]同理,“感知训练”和“以身体为媒介”课程虽然明显包含了批判性思维、创新能力等方面的训练,但这类新兴课程的效果评判也还有待时日。

综合不同艺术院校至今的经验来看,这类“身体的教学”课程具有一定的共性,如都强调身体感知能力的训练和拓展,且多半由设计学院或者实验艺术学院开设,这也反映了这两类专业在学科方向上的开放性,以及有意识地将当代艺术讨论引入教学当中。与此同时,因为对“身体”感知能力的重视,这类课程主要由行为艺术的研究者和创作者或者具有舞蹈背景的教师开设。中国美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的专业选修课“身体剧场”是另外一例,这门课的任课教师是实验舞蹈家文慧。(12)“良课”创新设计学院专业选修课程之“身体剧场”现场实录,见中国美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公众号,2019年1月17日发布,主要报道内容为2019年1月10日晚课程的结课演出。(图2)

从中央美术学院这两门以“身体的教学”为主题的课程来看,以身体为出发点而强调艺术感知与表达能力的训练,使“身体的教学”在思想和观念层面上和行为艺术有不少关联。这也和行为艺术(或者更广义的表演和身体训练)在当代艺术理论的重要地位有关,行为艺术“代表了一种后现代理论的实践,强调以学生为中心,学习批判现有的文化规范,并催生新的文化形象、文化思想的产生”。[20]

而具体到教学内容来说,其他国家以行为艺术为基础的教学也已经证明[21],身体教学和行为艺术可以互相借鉴,比如行为艺术包含多种形式,如电影、录像、舞蹈、诗歌、叙事、音乐和身体动作,这些都是身体训练常常借用的表达方式。同时,行为艺术强调过程,这也和身体训练的延续性类似。此外,行为艺术模糊了艺术与生活之间的界限,将刷牙、切菜或看电视等日常行为作为可能的隐喻来表达,有助于结合日常生活展开对“身体”的思考和讨论,“感官训练”课程内容即是如此。“这种基于身体的教学,是后现代进步教育理想的实践,学生们从中学习挑战艺术史假设、制度化学习的意识形态和大众媒体文化的奇观,以促进培养具有批判性思维能力的公民”[20]。

除对课程的具体分析之外,笔者对这两门课也还有其他一些观察。首先,美术学院的教学体系具有较大的包容性和开放性,两门课程都有校内外旁听生参加。不过,能够参与这类课程并接受这类审美观念训练的人,数量仍然相当少,反映出高等艺术教育仍然属于精英教育,围绕“身体的教学”的美术观念和美育理念,亟待拓宽受众。其次,在开设这类选修课时,或许对课程内容和教学目标可以多一些适用说明。比如可以从职业规划角度,提前对课程做一些实用性的介绍,便于学生们理解。

总结而言,国内艺术院校陆续开设“身体的教学”相关课程,与传统上接近“人体工程学”思路的音乐、建筑、舞蹈、服装和戏剧等传统教学有较大不同,但类似的讨论在各种艺术设计类专业都或多或少已经展开。无论是艺术创造还是应用设计,对造型能力的训练和最终作品的呈现,其实和当代艺术观念的讨论并非截然对立。“身体”作为造型传统与当代艺术既互相联系又各自侧重,既是传统造型训练的核心,又能通过探索身体和艺术观念,以及身体作为艺术创作媒介的特点,将当代艺术所探讨的各种社会、政治、历史和文化观念带入学生的认知系统。这一特点能够帮助传统学科分工下的艺术设计类专业学生,重新认识造型传统的观念和训练方法,理解艺术对社会的反思和介入,进而通过当代艺术观念来丰富自己的视觉创作、提高设计能力。因此,“身体的教学”对今天艺术设计类院校的整体教学探索或许具有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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