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东:我天地开阔的故乡

2023-10-14 06:16宋炳辉
新民周刊 2023年35期
关键词:启东上海

宋炳辉

江苏启东滨海湿地保护小区附近的黄海日出景色。

启东与上海隔江相望,直线距离不过几十公里。今天如果驱车从人民广场出发,经长江隧桥,穿长兴、崇明两岛,再过崇启大桥,一个多小时便到启东地界了。但这样的行程要是放在20年前,客车无论借助轮渡过江,还是绕行江阴大桥,起码得花四五个小时。

如果再前推至40年前,两地间只有轮船客运可通,“东方红”7号或8号客轮,从启东港出发,要绕过崇明岛西岸,先走一个大U字,然后从吴淞口入黄浦江,再顺江花两小时走个S线,过外滩停靠十六铺,共需历时8个小时。遇上大风或迷雾,延迟或停航也是常有的事。加上“赶港”买票的准备工作,启东人走一趟上海,谁不得出一身汗,受一身累呢!即便你起早离家,从十六铺码头登岸时,见到的差不多已是夜上海了。

若是从高空俯瞰,这个1200多平方公里的县级市,位于长江、东海、黄海三水交汇之地,与大上海各居长江入海口的南北两端。有人把长江口比作龙头,那么上海如果是龙脸,崇明岛就是长长的龙舌,启东就是龙的下巴颏儿,而我的老家,就在龙舌底下的某个地方。

我十八岁离开家乡,出门,其实却并没有远行。

读书、工作、生活在不出百公里外的上海,至今快有四十个年头了。

遥想当年去大学报到时,身背行囊,朝发暮至,还真有一股子离乡背井的感觉。现在想想,走了四十来年的路,不过在离家不到百公里的圈圈里转悠着,若是拿“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古训对照,我这个启东的儿子真没什么大出息。但当年的那种感觉又是真切和真实的。

我们其实是以脚步和行程来丈量远近,旅途的时间就是两地间的距离。启东与上海,这不到百公里的物理空间距离,在我的早年记忆和当下经验里,有着偌大的落差。这个落差所对应的,该就是时代的变迁,社会的发展,也就是从昨天相对于大都市的一个边缘之地,到今天几乎与上海连成一片的新兴卫星城的斗转星移。

不过,已经纳入上海一小时生活圈的启东,无论在经济、文化,还是生活习尚,都是在长三角被“辐射”的区域。从人文历史而言,这是一片特别年轻的土地,它没有其他内陆地区那种值得骄傲的悠久历史。虽说近代以前的上海也不过是个海边渔村,但毕竟有180多年的开埠史和值得骄傲的现代辉煌,而1928年才建县的启东,县志所载的历史不到百年,再往前推,就是它的“史前”了。

作为长江出海口冲积而成的近乎半岛的三角洲,这片土地又是千年以上地理变迁的层层累积。它是上苍所赐的肥沃之地,是母亲河长江的博大和慈爱的见证。万里长江,携带着汉江、洞庭和鄱阳及以东各水系的大量泥沙,一路浩浩荡荡奔向汪洋大海,但一入海口,流速顿时减缓,泥沙就在江口附近沿岸淤积下来。

启东的北部、中部的吕四、海复一带,是今天的启东最早成陆的地方,开始只是长江口落潮时露出水面的一片沙洲。而其他今天被称为“沙地”的区域,都是之后不断冲积形成的。可以说,今天启东这片经纬不足50公里的土地,就是一千多年从沧海到桑田的地理演化记录。

伴随地理变迁的,就是历代移民的开疆辟土。据史料记载,这一带长江口最早成陆于汉末唐初,唐高德年间的江中沙洲曾是犯人流放之地。之后历代,主要是江口两岸,也有江苏句容一带,都有移民不断迁入。而20世纪著名实业家张謇主持的垦牧事业,是启东近现代史上最应该浓墨重彩书写的一章。

启东是张謇沿海垦牧工程的发源地,其覆盖的全部范围,从长江口向北一直延伸到连云港一带。沿海垦牧是张謇“实业救国”计划的重要部分,他引进西方人才、技术和管理方式,从筑堤围田,开河建闸,疏沟造屋、盐碱改良、引种植棉,到开设工厂,筹建医院,创办现代基础教育,引进和探索近代企业制度和社区治理方式,开展农牧工一体化的系统性建设。仅成立于20世纪初年的“通海垦牧公司”就拥有12万余亩新垦土地,为江口北岸地区的经济和民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直到上世纪50至80年代,这里一直是全国著名的棉花和粮食高产区。

启东圆陀角旅游度假区海边的海上明月郁金香花海。

这片新生的冲积沙地,以丰饶的水土物产,养育了启东的百万乡亲,也传承了一种吃苦耐劳、探索创新的精神。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如果上溯五代以上,都是遠近各地的移民,他们围海造田,打渔晒盐,辟荒种地,为生存与繁衍,凭双手开创新生活。他们与来自南北各地的人们相处,融合成一种新的区域文化和乡风民俗,也造就了启东人的勤劳朴实的性格、包容开放的心态。所以,对启东人而言,与来自他乡的人们友善相处,或者离乡背井去开辟新的生活,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或者为难之事。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天地开阔,空气清新,与那些历史悠久的地方相比,这里的屋舍朴素无华,就像启东人的生活方式一样。虽说也有许多的民间风俗和习惯流传,但无特别而固守的地域文化传统,尤其是占启东大部分的沙地区域。

在我十八岁离乡之后才逐渐发现,启东居民几乎没有喝茶的习俗,从乡镇到县城,也没有什么茶馆酒肆的传统场所,而几十里以外的南通、如皋等地则大不一样,更不要说隔江相邻的都市上海,还有鱼米之乡常熟、松江等历代富庶之地了。我想,这应该是启东人大都是拓疆垦地的平民,在不太久远的安居乐业的传统中,还没来得及养成那些有闲阶层的文化习俗吧。

这也可以从启东的饮食传统中见出一斑来:那些具有所谓启东特色的菜肴,多少都带点老实巴交的脾气。无论是水里的海江河鲜,还是地里的蔬果,上桌时并没有多少精致的形式功夫,也不成什么菜系,当然更没有多少名气了。但鱼是鱼、蟹是蟹、虾是虾、肉是肉,菜是菜,就吃个新鲜和实在。传统的点心与小吃呢,也都是乡下人田间地头可以拢着,水下可以捞起,枝头可以摘下的东西。

市民和游客在黄金海滩风景区内的黄海滩涂上玩沙子、捡文蛤、拾贝壳……

在都市里生活久了,儿时的记忆又变得亲切起来。身处繁华与喧嚣,偶爾会在一片树荫下,在一个土里土气的乡村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童年时代。

所以,我这个在沙地乡村出生长大,见惯了庄稼、河沟与农舍,十八岁前除邻县外婆家以外没离开过启东的农家孩子,突然来到大上海,才知道世界原来真有那么大。更发现人间竟有这么多精美的点心小吃!于是特别羡慕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们,在最爱吃最该吃的时候,有这么多美味而精致的东西可以享用。

但在都市里生活久了,儿时的记忆又变得亲切起来。身处繁华与喧嚣,偶尔会在一片树荫下,在一个土里土气的乡村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童年时代。于是便回想起儿时故乡白天的阳光,夜晚的星空,屋顶上飘荡的炊烟,似乎一下子又回味到泥土的腥,绿叶的香,听到儿时伙伴的嬉闹与欢笑,还有穿行在乡间土路上的货郎的吆喝声。

那时候红烧肉的味道是可以飘出几里路的。

那时候,田边的空气中真能闻得见稻花的香,楝花的苦,麦花的甜。

那时候,每当闻到飘来的一股汽油味,听见汽车或拖拉机碾过沙石马路的卡卡声响,看见一股煤灰混合着机油气味的尘土扬起来,就知道离启东港不远了,也就是离热闹的、想象中的大上海不远啦。

因为父亲在启东港工作的缘故,儿时的我每年寒暑假都会去玩上十天半月。这个位于北新镇南1公里的港口,也是个江边小镇。与长江船运相关的几个机构:长江码头、旅客候船室、汽车站、货运公司、内河码头、煤石油站、旅馆、饭店、派出所、医务室、理发店、百货店等等,在马路两边依次排开,东西绵延三四里。再往西,就是造纸厂、农药厂等工业区。这就是我儿时所见到的最现代最繁华的地方了。

这个港口小镇的灵魂,就是往来于沪启之间的长江客船。轮船的到达和离去,就是这个小镇的脉搏。与平日里安静甚至冷清的情景相对照的,是船来船往的喧哗,人来车往的热闹,那条石子马路同时也是街道的上空,回响起上海话、启东沙地话、吕四话等南北口音,飘荡着混杂了汽油、烟煤、烹炒油锅、尘土和油汗的浓烈的气味,它一次次为那个乡村来的孩子掀起传说中繁华都市的大幕一角,反反复复地渲染着大上海的光怪神奇。

本文作者,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教授。

四十年来,尽管我不时地回到老家,与亲友们团聚,也感受到故乡不断发生的种种变迁。但都市的生计,还是牵制了我对这片土地的更多了解。说来惭愧,要不是这几次有幸受邀回乡采风,就连具有千年历史的吕四渔港、鹤城古镇,还有滨海开发新区、独具特色的版画博物馆与蜡染馆,也不知何时能看一看,更不要说刚刚原样重建的“通海垦牧公司”旧址,还有按虚拟创意构筑的启唐城了。

在一片崭新的——没有历史的冲积沙地上,启唐城营造出盛唐时代的都市景观,同时引入沉浸式游园方式,当然是一种前卫的文化创意产业,也是启东人勇于弄潮的又一个当代案例。但启唐城里所呈现的唐都景观,所戏说的唐朝故事,配以后现代的声光效果,还有穿越式的换装游戏所引发的欢声笑语,如流光叠影,会不会让嬉笑中的我们,偶然间闪回到这样的场景:

千年之前的长江口。

晨曦中,刚刚露出水面的一片沙洲,一群海鸟在从容觅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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