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营
东门逐兔,比喻为官遭祸者抽身悔迟,处境悲惨,其渊可溯至秦相李斯。
《史记·李斯列传》载,秦二世二年(前208)七月,李斯因奸人蓄意诬陷,被处酷刑,在咸阳腰斩。他被缚刑场,悲凄无限,目视眼前同死亲属,回顾其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免,岂可得乎!”其人遭际,令后世许多文士同情,常引典慨叹命运艰辛。南朝陈徐陵《梁贞阳侯重与王太尉书》云:“东门黄犬,固以长悲;南阳白衣,何可复得!”北宋王安石免相退居金陵后,作《食黍行》诗曰:“周公兄弟相杀戮,李斯父子夷三族。富贵常多患祸婴,贫贱亦复难为情。”即论及李斯惨局,感慨政争残酷和人生不易。李斯临终话语,竟成后辈文人积极求仕,却落得无门退身的一个反面教材。
在司马迁看来,李斯末日悲剧,与其一贯为人原则和处事风格相关联。
李斯年少曾为郡小吏,后随荀卿修习帝王术。学有所成,西行求仕。秦相吕不韦看中其才华,任为郎官。李斯向秦王进献乘时灭诸侯以成帝业之策。于是,秦王提拔他为长史,听取其计,偷派谋臣携带财宝,用重礼敲门,在各诸侯间大力游说。他对秦王建言:“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先用计策离间诸国君臣,继派良将统兵武力攻灭。后秦王拜李斯为客卿,他在秦国已权高位重。显然,李斯献策为秦一统天下发挥很大作用。
在秦灭六国进程中,国政也偶有倒退,足以妨碍进取,幸亏李斯及时谏止。如韩国水工郑国以助秦修渠为名,西来间谍,行用疲秦之策,企图大量耗费秦国人财,削弱其实力,谋求苟延韩命。郑国阴谋被发现后,秦国宗室大臣便借此为辞,乘机否定君主任客卿治国的大略,“请一切逐客”,李斯亦在逐人内。于是,他勇取站出,上书秦王,联系历史,指出客卿对秦强大做过重要贡献。他透彻申述逐客利弊,辨析失误,有理有据,文路清晰。此即历史名文《谏逐客书》。秦王采纳李斯谏言,纠正失误,撤销该令,也恢复其官职。
秦王听从李斯计,二十余年后终并天下。李斯一路官运亨通,步步高升,直至丞相。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满朝大臣讨论先周分封与秦郡县制得失,李斯坚决拥护后者,并因此为辞,延伸论及思想文化领域统一。他提出,是古非今不利于治,主張严申借古讽今之禁,一切不同于政府的意见和思想皆需坚决消灭。司马迁说他“明法度,定律令,皆以始皇起。同文书,治离宫别馆”,及秦皇“巡狩,外攘四夷,斯皆有力焉”。总之,秦统一后颁布许多政治、军事与文化法令,及诸类巩固政权措施,基本都和李斯有关。
在始皇后期,李斯的政治地位达到极致,尊崇荣华和权力富贵人臣少见。
长子李由身任三川守,属封疆大员。多个儿子迎娶公主为妻,女儿皆嫁给宗室公子。一次,李由回咸阳,李斯特在家摆下欢庆酒宴,众多官长前来祝贺,其门前足足拥挤数千乘车马,场面蔚为壮观。
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皇帝率李斯、赵高、胡亥等亲信及一干队伍,第五次出巡地方。返回途中,车马仪仗行至河北沙丘,始皇不幸身染恶疾,病体沉重。他给公子扶苏赐诏:“与丧,会咸阳而葬。”但诏书未发已断气。李斯怕消息泄露,政坛震动,致天下生变,故秘不发丧,安置始皇尸体于辒辌车中,且如平常,让宦者规律进奉餐饮。始皇遗诏落入阴狠深谋的权宦赵高手中。赵高欲立随其学法的始皇小儿子胡亥为帝,故有意扣留始皇遗诏不发。他先劝胡亥,后说李斯,三人一起,参与设计惊天密谋,更改始皇遗诏,左右了秦朝未来政治命运。赵高伪造始皇遗言,铲除了始皇长子扶苏,及在外统领重兵的大将蒙恬。胡亥继立皇帝,即秦二世。二世回报拥立功劳,拜赵高为郎中令。从此,赵高“常侍中用事”,玩弄胡亥于股掌之中。赵高俨然成为二世的代言人。
秦二世当政后,赵高与李斯即为秦廷中央最有权势的两人。他们因利益二度结合,实施了巨大阴谋活动,但在政权渐趋平稳后,两人却渐生矛盾,又展开你死我活的权力争斗。赵高先设局陷害李斯。二世听信谗言,让赵高惩治李斯。赵高多番酷刑折磨,强令年迈的李斯承认与子谋反。李斯经不住疼痛摧残,只能屈心诬服。
二世对李斯谋反信以为真。尽管冤屈,李斯“所犯”,依秦律应处极刑。李斯熟悉秦法,没承想,最终却死于自己曾坚决主张推行的严酷律法下。回顾眼前一同奔赴黄泉的亲人,他十分后悔,痛悔当初从政谋官,一味贪恋权势,不知及时舍弃,终有此等下场。
世上奇方千百种,后悔灵药无人卖。即使平常百姓生活——老父领着儿子奔走乡间旷野,牵狗猎兔此等轻松事,于他而言,竟成绝望。
从《李斯列传》看,李斯许多政治举动初衷,确与其汲汲谋求个人私利有关。他年少担任郡小吏时,看见府厕粪坑老鼠出没,人犬一近,即惊慌逃窜。进入粮仓,则发现其内老鼠,惬意地躺食粮堆,却不为人犬惊恐。于是他深有感触,说:“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一个人有没有出息,真如老鼠一样,全由自己所选环境来决定。他跟随荀子学有所成后,推断“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即欲西行入秦施展抱负。辞别之际对荀子说,秦国有充分成就个人功名的环境,为人处世“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他将个人贫富贵贱视作人生最大的悲哀耻辱。因此,李斯在秦国许多建言献策,包括谋害韩非在内,无论于秦是否有利弊,基本都以此为初衷,大体与忠君爱国无关。
姚鼐感慨:“人臣善探其君之隐,一以委曲变化从世好者,其为人尤可畏哉!尤可畏哉!”于国而言,如有像李斯般许多臣僚,一味揣摩迎合君主心意,行溜须拍马之举,特别地可怕!为什么呢?天下没有皇帝不喜欢一些迎合、遵循其意愿去做事的臣僚。此类臣僚一般被视为佞臣,佞臣也并非全无才学。若君主英明,励精图治,这些人就得忍着,或者需积极贡献身上的正能量踏实做事,这样才有适宜生存的土壤;反之,历史上许多经验告诉我们,此类人经常坏事,而且破坏力极强。如同为李斯,在始皇前期,为秦统一及巩固政权,积极有为,奋发努力,贡献良多;但在始皇末期与二世时代,他却助力暴政,显然襄赞皇帝做过太多无益之事,加速推进了秦朝灭亡。逢遇明君,则有益于国,反之,却祸国殃民。宋末陈普诗曰:“抛却韩卢把虎骑,诸生莫讶正忙时。鱼龙不隔蓬莱路,方有东门逐兔期。”
正可谓,贪心私欲结恶果,东门逐兔亦不得。
(摘自《文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