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人凤
1949 年3 月某日,交通大学校长王之卓、教务长曹鹤荪拜访张元济先生。这一年是交通大学(前身为南洋公学)成立53 周年,学校要举行一次纪念活动,请张元济先生撰写回忆文章。1898 年,张元济因戊戌变法失败,被清廷革职,来到上海。翌年,应学校创办人盛宣怀聘,入南洋公学,任译书院总校兼代办院事。其间,担任过不到半年的代总理(代理校长),总共在南洋公学任职近四年。至1949 年,半个世纪前在交通大学任过职的老人已经寥若晨星,王校长和曹教务长之请亦兼含抢救历史的意义。张元济“固辞不获”,写成《追溯四十九年前今日之交通大学》(简称《追溯》)。文章不长,且集中于他任代总理期间的校史回顾,然而可以使得后人看到南洋公学创办不久的学校概貌,史料价值不小。
1980 年代后期,我们正致力于张元济文献资料的收集,先父张树年先生获友人赠送一套《交通大学校史资料选编》(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1986 年5 月第1 版,简称《选编》),喜出望外,因为该书除了《追溯》以外,还收录了其他几篇张元济在校时期起草撰写的公文。我们赶紧抄录下来,为日后有机会出版《张元济全集》之用。《选编》一书在《追溯》的文题下方,醒目地注明“1945 年 张元济”。其时,张树年主编《张元济年谱》的编写工作亦已起步,遂在1945 年设一个“本年春”条目,称“交通大学校长王之卓、曹鹤荪来访,言今年4 月8 日为交大四十九年校庆,《交大周刊》辑印特刊,请先生撰述文字。先生遂撰《追溯四十九年前今日之交通大学》一文”,出处注明为“《交通大学校史资料选编》第一卷”。[1]随后,《追溯》就依据《选编》文本编入《张元济全集》第5 卷[2]。我与柳和城先生合作编撰的《张元济年谱长编》[3]亦照例在1945 年春设置条目。上述两种书出版之后,我得到了友人赠送的一页1949 年4 月8 日《交大周刊》复制件,由于书已出版,我也就没有仔细加以校读,只是凭直觉感到,为什么张元济1945 年的文章,要延滞到1949 年才发表?
2021 年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张安胜先生主编的《交大记忆》第1 辑,第一篇文章就选用了《追溯》。我就把《交大记忆》《交大周刊》复制件和《选编》三种文本进行校读,发现了不少问题:
一、最为严重的是《选编》的编者对张元济撰文时间做了窜改。《交大周刊》所载文末清楚地注明“卅八年三月”,编者把它删去,擅改为“1945 年”,还标注在文题下显要地位。
二、《选编》编者为了适应他擅改文章写作年份之需,还把原文“本校创立已五十三年”改为“本校创立四十九年”。
三、对文内几处文字也作了改动。如“曾君宗鉴”改为“曾君宗签”;“汪君荣宝”改为“汪君荣实”;“拳乱”改为“拳□”。这三处原有文字并非模糊不清。其他被改动的文字甚多。
四、张元济在时隔近五十年后,对几位教师和学生的姓名回忆有误。好在上海交通大学档案文博中心经与当年南洋公学师生名册对校,在《交大记忆》中作出了校正。
五、《交大周刊》也有两处明显的排版错误,即“严又陵”排成“严又凌”。“义和团之乱”排成“义和团之观”。另有一处“崭然露角”排成“崭然露路角”,疑衍“路”字。
做文献整理、编辑和出版工作,最基本的一条底线,是维护历史文献的原真性,即将历史文献的原貌真实、完整地记录下来,从而呈献给读者。作为文献工作者,首先要具有对历史文献的敬畏之心,而绝不可以随本人的意图对之随意增删、窜改。我认为这是两条十分重要的守则。上述第一、二两例,反映出了编辑整理人在做这篇文章抄录整理工作中没有做到这两条守则的基本要求,给读者留下了错误的史料,甚至造成以讹传讹的后果。我认为这两条守则对于历史文献专集、相关著作、论文的编辑同样适用。此外,在文献整理工作过程中,若发现原文有错误,无论是明显错误,还是存有疑问之处,都应该用加注说明的方法,提出整理人的纠正意见及依据。但即便是明显的错误或脱字,也不能一改或一加了之,还是应加注说明,至少采用约定的记号,如圆括号、方括号等来加以表述。当然,这是对文献专集、学术著作、论文而言,一般通俗读物则不必拘泥于此。
编入《张元济全集》第5 卷的《追溯》因录自《选编》,存有不少讹误,愿借《出版与印刷》杂志版面一角,将《交大周刊》所载全文重录一遍,对《选编》存在的讹误,加注指出;对作者回忆有误应予纠正者,加注说明;对明显排版错误之字仅用括号在其后加注正字。也借此机会,对《张元济全集》编辑工作失当之处敬求读者鉴谅。
追溯四十九年前今日之交通大学
① 张元济
交通大学校长王君之卓、教务长曹君鹤荪一日过访,言今年四月八日为本校校庆日,原有《交大周刊》,将楫②印特刊,以为纪念。本校创立已五十三③年,以余曾在初期之南洋公学任职,属为撰述文字。固辞不获,因杂述旧事,聊应二君之命。
前清戊戌政变,余罹党祸,罢官南下。到沪未久,盛杏荪先生得李文忠公书,为余说项,邀余办理译书院事。院故隶南洋公学也。盛公为南洋公学督办,何梅生先生则为总理。时无校长之称,多称总④办,而此独称总理,未知何因。光绪二十七年春,何公以中风逝世,盛公遂命余兼摄其职。
总理下,其⑤监院有提调。时监院为美国人福开森君,提调为广东伍君光建。伍君初在北洋水师学堂肄业,为福建严又凌(陵)先生高足弟子,嗣派往英国格林尼次海军学校实习,其后又入伦敦大学,专功物理学,清末考试留学生,曾得翰林院编修之职,四年前病殁于上海矣⑥。文牍员为汪君汉溪,庶务员为汪君趋丹,司会记者是黄君,其字则余忘之矣。
任中文教习者为张君天爵字东山,白君作霖字振民,赵君玉霖字端侯⑦,冯君善徵字子久,胡君字雨人⑧,尚有郭氏昆仲二人,其名字不复记忆。
西文教习为胡君治款字文甫⑨,吴君治俭字慎之,关君应麟字伯振。授数学者为冯君琦字玉蕃,授化学者为黄君斌字国英,尚有西文教习薛来西君、勒芬迩君,均美国人,先余到校才数月耳。
有师范班十人,为杨君振铭、徐君典范、许君士熊、沈君庆鸿、郝君鼎元⑩、杜君嗣程、潘君灏芬、吴君馨、张君景良、章君乃炜,同时乃兼任教师。
南洋公学原分上、中二院,其时上院未⑪开,仅设中院,约当中学程度,分为四班:第一班九人,第二班二十二人,第三班三十人,第四班三十一人。另设预科,分甲、乙二班:甲班三十一人,乙班三十八人。其后来崭然露路⑫角者有曾君宗鉴⑬、胡君炳生更名敦复、林君行规、夏君元瑮、夏君鹏⑭、徐君恩元、秦君汾、朱君庭祺、张君星烺⑮诸人。
上院落成未久,房舍多虚,因于其中设附属小学,学生人数不详。主其事者为吴君敬恒字稚晖,教习有汪君荣宝⑯字衮父、林君祖潜字康侯⑰、陈君懋治字颂平。
与南洋公学对峙者有天津北洋学堂,亦盛公以轮、电两局拨款兴办。庚子义和团之观(乱),学生星散,仅有铁路四班及预科班二十余人来公学附读,所有经费亦拨存公学。余因与该堂总办王菀生先生商定选该堂毕业高才生若干人,延教习陈君锦涛率往美国留学,所需经费,即由拨存之款支给。其后学成归国,王君宠佑、宠惠昆仲最有声于时。
盛公志切储才,与余商暑假后添设特班生,招青年有志者研究法律政治之学⑱,同时聘定蔡君元培、赵君从蕃为教习。登报招考,报名应试者有数十人。黄君炎培与焉。
拳乱⑲既平,浙江三忠灵榇南下,道出沪上。吴君稚晖景仰忠公,建议于出殡时全体师生随行执绋。余以有荒学⑳业,劝勿为。吴君谓学生志有必往,且言若不许者,师生当全堂罢课。余不欲过违其意,遂允之,且率全体师生在道旁公祭。其后余请吴君赴日本留学,学费全由公学供给。吴君欣然就道。不数年,竟以是造成一革命伟人。余亦甚为欣幸也。
每逢朔望,全堂师生至大礼堂谒圣,行拜跪礼㉑。至今思之,可云繁缛。然当时以为大典,不可阙也。
晨夕三餐,教职员与学生同入膳堂会食。时㉒学生有以肴馔粗㉓恶为言者,余常常入厨省视,且与教职员约,食时随意入席㉔,无一定之坐位,以是庖人不敢有所减率㉕,自后学生亦无异言。
余与福开森君㉖意见不甚相合,故㉗于暑假前办理招考特班生及新生㉘事毕,即辞去兼摄之职,仍专办译书院事。继余任者为汪芝房先生,未㉙几亦去为驻日本国公使。
今忽忽将五十年矣。回首思之,真如一梦。
民国卅八年三月㉚
(原载《交大周刊》,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八日,第二版)(见图1)
图1 《交大周刊》复制件
校注
①《选编》在作者姓名前擅加“1945 年”字样。
②《选编》将此“楫”改为“辑”。其实“楫”“辑”相通,并非《交大周刊》排印错误。
③《选编》将“五十三”擅改为“四十九”。
④《选编》将“总”改为“督”。
⑤《选编》将“其”改为“有”。
⑥伍光建逝于1943 年6 月10 日。此处作者回忆有误。
⑦“赵君玉霖字端侯”,经上海交通大学档案文博中心据南洋公学师生名录考定,为“赵君玉森字端侯”,见《交大记忆》第1 辑,第4 页。然《上海交通大学校史》(第1 卷,1896—1905,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 年3月版,第366 页)记作“赵玉森 瑞侯”。刘怡伶在其论文《张元济与吴稚辉往来六札考释》内,据《交通部上海工业专门学校原名南洋公学二十周之纪念》之《退任职员姓氏录》考定为“赵玉森 瑞侯”(载《逢甲人文社会学报》第41 期,2020 年12 月)。
⑧“胡君字雨人”,经上海交通大学档案文博中心据南洋公学师生名录考定,应为“胡君尔霖字雨人”,见《交大记忆》第1 辑,第4 页。
⑨“胡君治款字文甫”,经上海交通大学档案文博中心据南洋公学师生名录考定,应为“胡君詒容字文甫”,见《交大记忆》第1 辑,第4 页。
⑩“郝君鼎元”,经上海交通大学档案文博中心据南洋公学师生名录考定,应为“郏君鼎元”,见《交大记忆》第1 辑,第4 页。此字也有可能是《交大周刊》排字错误。
⑪《选编》将“未”改为“不”。
⑫《交大周报》疑衍“路”字。
⑬《选编》将“曾宗鉴”改为“曾宗签”。
⑭“夏君鹏”,经上海交通大学档案文博中心据南洋公学师生名录考定,应为“夏孙鹏”,见《交大记忆》第1 辑,第5 页。
⑮《选编》将其改为“张君星悢”。
⑯《选编》将其改为“汪君荣实”。
⑰“林君祖潜字康侯” 经上海交通大学档案文博中心据南洋公学师生名录考定,应为“林君祖溍字康侯”,见《交大记忆》第1 辑,第5 页。此字也有可能是《交大周刊》排字错误。
⑱《选编》将其改为“法律政治文学”。
⑲《选编》将“乱”改为“□”。
⑳《选编》删去“学”字。
㉑《选编》将“礼”改为“祷”。
㉒《选编》“时”字用□替代。
㉓《选编》“肴馔粗”三字用三个□替代。
㉔《选编》将“且与教职员约,食时随意入席”改为“且与教职员同食,时随意入席”。
㉕《选编》“率”字用□替代。
㉖《选编》将“君”改为“有”。
㉗《选编》将“故”改为“致”。
㉘《选编》删“生”字。
㉙《选编》将“未”改为“不”。
㉚文末原有写作日期,被《选编》擅自删除。
用了几天时间,细细校读,得到了上列较为准确的文本,读者若有所需,可据以使用。其中《交通大学校史资料选编》造成的讹误,共22 处(文章总字数仅约1300 字),都已据《交大周刊》所载原文改正,读者使用时,就不必将这些错误之处一一加以指明,所加之注亦毋须引用。惟张元济先生回忆有误之处,即注⑥ ⑦ ⑧ ⑨ ⑩ ⑭ ⑰七条,只能请读者按原文下载,并加注注明正确的人名或年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