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生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ChatGPT的出现,又一次引发了人们对人工智能的思考,其中,人工智能是否会对文学创作产生影响是一个非常让人关注的问题。这不仅是因为ChatGPT本来就有“吟诗作赋”的功能,它所写的诗歌也是其上线后引发热议的一个焦点,还因为人们更多地把文学视作与人的非理性的情感紧密相关的领域,如柏拉图就认为,艺术作用于人的非理性的情感部分,容易让人丧失理智,这也是他欲将诗人驱逐出理想国的重要原因。文学的这种非理性的情感的不可计算性,与理性的可计算性相比,对以计算为基础的人工智能来说似乎更难以把握。也因此,从某种意义来说,人工智能是否可以进行真正的文学创作并进而取代“人肉”的文学创作,成了检测人工智能强弱的“试金石”。而ChatGPT问世以来,因其相较以往的软件(如“微软小冰”等),表现出更为强大的文学创作能力,又一次把这个疑问推到了风口浪尖,也再一次促使人们去思考这个已经成为现实的问题。
对于这个问题,虽然有各种各样的思考角度,但从文学创作的角度出发来思考ChatGPT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或许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到ChatGPT对文学创作的可能性的影响,从中不仅可以看出人工智能的文学创作在现阶段是否真的可以取代人的创作,也可以看出其未来的发展可能。
首先,可以看看ChatGPT投身文学创作后可以做什么,或者说从其所生成的文本来看,它完成或实现了哪些文学的要素。从其目前在文学创作中所表现出的能力看,它不仅可以作诗,还可以建构故事,这两者虽然有文体的不同,却显现出ChatGPT在文学创作能力上的一致性,那就是对于文学“形式”的娴熟运用,或者也可以说,ChatGPT所具有的文学创作能力主要就是一种对文学“形式”的运用能力。所谓文学的“形式”,不仅是对各种文体的语言的安排,如诗歌的韵律等,还有其表达的方式,如叙事文学的情节结构等。而文艺的形式正是文艺之所以为文艺的最重要的因素。
相对而言,在文学的各种体裁中,诗歌的形式性最强,也更容易规范或“计算”,而ChatGPT对诗歌形式的习得和运用也最为出彩。因为不管是否存在语言与文化传统的差异,诗歌的诗行与韵律等都有定规或有明显的规律可循,如在欧洲有很大影响力的十四行诗和中国古代的格律诗,都在韵律上有明确的规定,即使是自由体诗也同样有节奏和韵律的要求,这使得ChatGPT在创作诗歌或进行诗歌“演算”时,更为得心应手。这也是ChatGPT随时可以应用户之邀“口占一绝”的原因。有人看了它写的中文诗后,说它写的诗是小学生或者初中生水平,这多少有点贬低了它的能力。客观地说,一般的初中生或者高中生是达不到ChatGPT的写诗水平的,因为这些诗的形式其实并不简单,而对诗歌形式的掌握,并非积一日之功可以完成,对艺术家来说,掌握这种形式的能力是各门艺术最重要和艰苦的训练。歌德曾说,艺术的形式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秘密,普通人所关注的只是内容,只有诗人才能真正地认识到其重要性。但ChatGPT在经过预训后,很快就能对文学的形式形成强大的把握能力,这不是一般诗人可以相比的,所以它可以“轻松”地写出诗来。
人们之所以会对ChatGPT写的诗产生轻蔑的看法,实际上更多的是因为其诗歌形式下所表现的“内容”肤浅或雷同。如同歌德一样,宗白华也认为“常人”欣赏文艺的习惯并不在于形式,“他偏向于艺术所表现的内容,境界与故事,生命的事迹,而不甚了解那创造的表现的‘形式’”[1]。人们在欣赏ChatGPT创作的诗时,也是如此。我曾经让ChatGPT以“我爱同济大学”为题写一首诗,接着又叫它以“我爱交通大学”为题也写了一首诗。因为同济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都在上海,而且都是理工类为主的大学,所以我很想看看ChatGPT对这两个命题的完成度如何。总的来说,它“写”的关于同济大学的诗还是不错的,特别在形式上,无论是从诗的韵律还是从诗句的结构等方面看,都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而内容上则以赞美歌颂为主,也算合格。但接下来,它写的《我爱交通大学》,虽然形式上也无可挑剔,但在内容上却和前一首有关同济大学的诗大同小异,这说明,它在诗歌的写作上有基本通用的模式。后来我又给了它更多限定,如同济大学的建立和德国有关等,它写的诗的内容就更加具有同济的“特色”了,但大致的诗歌的形式并没有改变。
在叙事文学的创作方面,ChatGPT的表现同样集中在形式能力的展现上,突出地表现在它建构故事的能力。相较于诗歌的形式,叙事文学如小说、戏剧等的形式并不是那么“外显”,但是同样有着形式的要求,这最直接体现在对故事情节的建构上。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把戏剧分为六个要素,即形象、性格、情节、言辞、歌曲和思想,但他认为情节的建构是最重要的:“六个成分里,最重要的是情节,即事件的安排。……因此悲剧艺术的目的在于组织情节(亦即布局),在一切事物中,目的是至关重要的。”[2]19他认为,人物是靠行动来展现的,而情节就是对行动的模仿,所以,他反复强调情节也即事件安排的重要性,“因为这是悲剧艺术中的第一件事,而且是最重要的事”[2]21。而亚里士多德也由此从希腊悲剧中归纳出了情节的两种最为重要的基本模式,那就是“突转”与“发现”,前者指的是人物命运的顺境与逆境之间的逆转,后者指的是人物发现对方与自己有亲缘关系或敌对的关系。而他所总结的这种对事件的编排方式,其实就是悲剧最重要的“形式”,也是叙事文学的基础形式。ChatGPT的故事建构能力正是来自对各种叙事文学情节的模式的学习和运用上,这也是叙事文学最重要的形式。所以,当不少人让ChatGPT以《三国演义》或者《红楼梦》中的人物编写一个故事时,尽管ChatGPT因为预训中中文语料所占比例较低,不能理解这些人物的背景,编出的故事在中国人看来有“牛头不对马嘴”之嫌,但人物之间的情节安排或者事件的编织却中规中矩,并不荒诞。
因此,可以说,ChatGPT在文学创作上的能力最主要就是体现在对于文学形式的熟练把握和运用上,这也是其文学创作让人震惊的原因。因为对文学艺术来说,最根本的就是其所具有的形式性,这也是文学区别于哲学、历史等的最本质的规定性。而ChatGPT的文学创作因为拥有规范的形式,能让人从中感受到很强的文学性,也就让人产生了未来的文学创作可能会被其取代的危机感。从这个角度来说,ChatGPT对于文学形式的归纳能力是曾对希腊的悲剧形式作出归纳的亚里士多德所望尘莫及的,当然,其对形式的运用能力也是亚里士多德所无法想象的。
ChatGPT虽然可以在文学形式的运用上收放自如,但是如果从作者的角度和对现实世界的影响的角度来看,它又无法尽如人意。前者不仅仅是因为ChatGPT只能在真正的“人肉”作者给出指令的前提下进行“创作”,还因为它与真正的作家或诗人相比,不仅自身存在情感的匮乏,其所创作的作品也同样缺乏情感;后者则是因为ChatGPT对现实世界缺少即时的了解,并不能“主动”创作相关作品以介入现实生活,因而对现实世界的影响也受到限制。
显然,与真正的作家或诗人相比,ChatGPT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其能否创作出“合格”的具有文学性的诗歌或者故事,而是它并不具有人的情感,也很难创作出饱含情感的作品,而情感正是文学艺术的根本内涵。正是因为情感的起伏变化,才使得作家或诗人产生创作的冲动,同时赋予这种情感以形式,成为了作品。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删稿》中有句话非常好:“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3]与之相比,ChatGPT的文学创作更多的是对文学的“形式逻辑”的展开,而非“情感逻辑”的发挥,这使得它的作品在“形式”的逻辑上可以做到自洽,但却在“情感”的逻辑上匮乏,不能给予读者情感的感染力,也因此让人觉得其所创作的诗歌更像是文字的游戏而非来自情感的倾诉。曾被改编为电影《银翼杀手》的小说,美国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Philip K. Dick,1928—1982)创作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有个有意思的设定,负责追杀仿生人也就是机器人的警察里克在鉴别仿生人时,主要通过仪器来考察其是否具有人的移情能力。如他在测试女仿生人蕾切尔时,发觉她看到一个裸体女孩躺在一张熊皮上时没有任何情绪上的反应,在餐馆里的厨师当面把龙虾扔进开水里时同样没有情感的变化,虽然蕾切尔若无其事地回答了他提出的相关问题,但他还是立即就得出蕾切尔是个仿生人的结论。而ChatGPT作为一个“仿生作家”,虽然也可以像蕾切尔在回答里克问题时那样谈笑自如,但同样缺乏这种情感的感应能力,因为ChatGPT并不具有情感,如果有,那也只是零度的情感。
关于ChatGPT所创作的作品对现实世界的影响问题,可以从两个方面来思考。一是谁来阅读ChatGPT创作的作品,二是它的作品对现实的介入问题。先谈ChatGPT的作品的阅读问题,因为文学作品如果只是创作出来而无人阅读,那么其自身价值就无法实现,这也是为何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会宣布“作者的死亡”,因为只有读者诞生,文学作品才能真正地实现自己。但是,ChatGPT创作的文学作品,在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到底有谁愿意来阅读它们尚不得而知。ChatGPT实际上是一个“非主体”的作家,缺乏情感使得它的主体性匮乏,这也使得人们在阅读其作品时,缺乏主体之间情感交流的共通性,或者说缺乏人与人的对话性,导致读者流失或者失去阅读兴趣。另外,ChatGPT的作品无法具备人所写的作品对现实生活的介入性。关于文学的介入性,有各种说法,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文学不仅是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感悟,也是现实生活的一种,必须使其在生活中发挥应有的作用。对此,萨特曾有过非常突出的表述,他认为文学必须“介入”现实,为捍卫读者的自由而写作,“因此,作家为诉诸读者的自由而写作,他只有得到这个自由才能使他的作品存在”[4]。写作本身就是作家自由的表现,就是一种介入现实的开始,其目的是唤醒读者的自由。ChatGPT虽然能进行创作,却从一开始就并非在“自由”的状态下写作,加上其所创作的作品缺乏意向性的读者,对现实的介入就失去了针对性,介入的强度自然也较弱,其对生活的影响也就有很大的局限性。如果ChatGPT创作的作品无法得到读者的广泛的认可,它也就无法顺利实现自身的价值。
所以,尽管ChatGPT可以创作出具有相当文学性的作品,但因为它自身缺乏人的情感属性,只能从文学的形式出发予以“零度”的情感“创作”,致使其作品同样缺乏情感的感染力。同时,又因为ChatGPT缺乏主体性,使得其与读者的交流出现障碍,其作品对生活的介入降低,可能会失去存在的价值。因此,如果今天让萨特来思考ChatGPT的文学创作问题,他或许不仅对这种并非自由的写作异常愤怒,还会对其“创作”的作品嗤之以鼻。
当然,ChatGPT对文学的影响也并非无中生有,从它开始“作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对文学产生了影响,这也是它引起文学界的关注的重要原因。不过,在各种“狼来了”的呼声过去之后,也可以冷静思考一下ChatGPT到底可以对文学产生哪些具体的影响。从目前ChatGPT所具备的创作能力来看,它对实践和理论两个方面都会产生真实的影响,此外,还可能对文学的教育产生实际的影响。
对于作家的创作实践来说,ChatGPT可以在作家给出一定的提示后,依靠自己强大的形式创造能力,给出基本的形式架构。这样的工作对作家来说助益很大,特别是在叙事文学中,ChatGPT可以轻松地在情节的编排和与之相关的人物的设置上提供框架性建议。以往作家的创作,主要依靠自己有限的阅读经验来积累和建立属于自己的形式感,进而将其活化到创作中。相对来说,ChatGPT的文学创作能力主要来自对于世界上已有的文学文本的学习和预训,因为它超越了语言、地域和时间的局限性,它对文学形式的掌握是任何一个作家都望尘莫及的,所以,它给出的文学的形式架构可以拓宽作家的视野,也可以让作家的作品形式更为丰富。同时,因为ChatGPT预训的语料主要是英文等西文,所提供的形式也主要是西方文学的形式,对于中国作家来说,可以借此更好地拓展自己的文学形式的创造能力,同时也可以使自己的作品更具有跨文化性。这也意味着歌德、马克思等人所提出和设想的“世界文学”的进一步的扩展和深入。
与之相应的,或许很快就可以看到ChatGPT对文学的形式理论尤其是叙事理论的研究提供助力。鉴于ChatGPT强大的学习和归纳能力,人们可以借助它推进对文学的各种形式进行分析和归纳,就像亚里士多德的《诗学》通过对希腊戏剧特别是悲剧的研究总结出其情节的理论一样,ChatGPT也可以在未来总结出更多相关的文学形式理论,让人们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文学作品内在的结构及生成的法则。同时,正如亚里士多德的形式理论引发了后来的文艺理论家和戏剧家对“三一律”的研究,并对戏剧创作产生了实际的影响一样,ChatGPT在今后可能发现的新的形式理论同样也可以指导未来文学的实践。
当然,ChatGPT对文学的形式理论的发现还有待时日来完成,对文学创作实践的影响虽然已经开始,但也需要作家借助其“超人”的能力完成作品后的检验。而且,不管ChatGPT在给出“形式”方面具有如何强大的能力,其所依赖的还只是对过去的文学文本的学习,文学的发展还需要与时俱进的创新。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 1632—1677)在谈到神与其创造的事物时曾有个很好的比喻,他说,这就像是为了让屋子里有光,或者点上一支蜡烛,让光产生照亮屋子,或者推开一扇关着的窗户,让光进来,但无论是点蜡烛还是打开窗户,这两者都只是动作而已,并不是光本身。但是,这个行动“为光可以照亮房间或进入房间打好了基础”。[5]以斯宾诺莎的这个说法来比喻ChatGPT和文学的关系,或许也非常恰切,那就是ChatGPT只是打开文学或者点亮文学的动作,而不是文学本身,真正的文学还需要作家来创造。
结 语
就像之前人工智能领域的技术发展都会引发其对文学创作影响的讨论一样,ChatGPT所引发的人工智能对文学的影响的讨论也不会结束。ChatGPT虽然有着前所未有的对文学形式的应用能力,但因缺乏情感的把握而使得其作品缺乏情感的力量,从而影响了其对现实的介入水平。当然,ChatGPT可以拓展作家的形式创造能力,有助于中国的文学进一步向世界文学迈进和融汇,但过度借助它的能力也可能造成作家所创作的文学作品产生似曾相识的趋同性。但无论如何,ChatGPT给作家和文学带来的挑战都会越来越大,因为ChatGPT能给出的只是形式的框架,还需要作家“起死人而肉白骨”,不仅要将这个框架具身化,还要赋予其灵魂,这其实是一项艰难的工作。
笔者认为,真正的文学其实是非常个性化的,是与作家的情感息息相关的,一切的文学最无法舍弃的就是作家独特的情感,这是人工智能目前所无法拥有的东西。当然,未来的发展无法预测,也许将来人工智能可以模仿某个作家的情感模式和文字模式,比如经常有人用鲁迅的口吻来描述当下的某个事件,就有类似的效果。但这毕竟还是鲁迅的风格,不管人工智能如何生成,这种“形式”总还是鲁迅的。但文学讲究的,是如黑格尔所说作家要塑造出那种只属于“这一个”的人物才行,不仅文学的人物要“这一个”,其所传达的情绪等因素,也都既需要具有普遍性也要具有特殊性。事实上,作家本人也同样需要成为特殊的“这一个”,才能成功创造出只属于其本人的“这一个”的作品。所以,最终文学的进步还是要靠“人肉”作家来努力,而很难依靠人工智能的作家来完成。至于ChatGPT未来到底会给文学带来怎样的影响,我们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