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星
受邀过几回,这次终于如约来到她的茶室。
一室茶香。她高冲低斟,杯杯盏盏流水行云,末了,纤纤素手递来一盅红茶。
“这可是陈年普洱,怎么样,给个评价?”
老实说,故乡即茶乡的我,自小拿茶当水,饮茶消渴,呷茶消食。一日几遍茶,家中一口老壶,茶锈如苔。祖宅房前屋后,自家也有几片茶林。顺带,也曾潦潦草草翻过几页茶卷。不能说毫不知茶,可是,一盏普洱红汤当前,我还是不敢多说。
“香,甜,味厚,好喝!”
这样光秃秃的评语,她直言我太过敷衍。
其实,并非敷衍,而是胆小。总不能把眼里耳畔看到听来,那些不曾身历亲受的见解据为己有,与她侃侃而谈吧?那才真是敷衍!茶也如人,几面之缘,盖棺定论必须谨慎。
饮食上,一直没什么大欲大求,但能饱腹,绝不绞尽心思。朋友偶尔推荐几家店,就足以包揽口舌所需。美食疆域很少开拓,菜单也很少变动。挑来选去,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家店、几道菜,一样吃得心满意足。
在吃事上,自己多半缄口不语,自觉又识趣。不说哪里的最好,也不说哪种东西最好。略略到过几个地方,粗见几处饮食,说最是不好意思的,底牌太少,只怕露怯。古话说,为官三世,方知穿衣吃饭。可以想见,吃,也是一门学问,懂“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纸上谈兵,没那个必要。
人在差旅之中,各地风味也会慕名而去。可在餐桌之上,一群人滔滔不绝大发各地食评,自己却不敢贸然开口。山河辽远,匆匆客旅,没吃过几家当地的老店,没交过几位当地的友人,没听过几段当地的风土人情,对当地的食物,只能是一知半解。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鲁班门前弄大斧么?还是不够胆壮。
这种胆怯,也在他处蔓延。
烟火人间,免不了交换这家那户的长与短。在三五人群中闲话,不了解的人,不清楚的事,自己总也不敢接话多言。一来,担心背后误言伤人,二来,又害怕说出的话七拐八拐口耳相传,到底对人冒犯。于是,如履薄冰地措辞,或者甘做沉默的听众。
被人宠爱,总是忐忑不安,问自己何德何能。承人美言,不免诚惶诚恐,只怕愧不敢当。
逸事新闻,扑朔迷离,也不轻易从旁置喙。言语似箭,还是要提防自己无心发出的箭矢。
写作,也是一样胆小,务必确保自己的所有文字皆有出处。道听途说不写,无凭无据不写,不知不明不写,避免以讹传讹。久而久之,胆子越来越小,话也越来越少。
静中独坐,检点自己,胆子总是那么小,没几桩英勇无畏拿得出手。
“恭喜你,你是个时时刻刻有恐惧感的人!”
朋友说,恐惧与胆怯都有意义。
胆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局限。总有很多地方,我们还没去过;有很多声音,我们还没听过;有很多东西,我们还没见过;有很多思想,我们还没明白;很多体验,我们无法感同身受;很多经验,我们无法照搬照抄。于是,谦卑地小心翼翼,再迟一点行事,再慢一点决定,再少一点结论,不去惊醒那头叫作“盲目”的小獸。
(编辑 高倩/图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