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朝晖
“好极了!我们今天是在科学大会里来谈科普!”
7月5日下午两点,汪品先院士作为主持人宣布“科研与科普:地球系统科学的启示”圆桌会的举行。圆桌会聚集科研与科普工作者一道开展自由讨论,在横跨“天、地、生”的系统性科学视野下,探讨科研人员从事科普工作的意义和方式以及科研与科普之间的链接,分享他们在科研与科普融合中的宝贵经验和见解,交流在当前多学科交叉和创新性教育的新趋势下,科普的创新方向。
圆桌会是“第七届地球系统科学大会”中的一个环节,这个会议是我国地球科学界规模最大、规格最高的综合性学术研讨会之一。
“科普已经成为世界科学的一个新动向。”汪品先在总结发言中讲道,地球系统科学是大幅度跨学科的,科学家本身需要跨學科交流,具有天然的科普需求;同时地球系统科学具有高度趣味性,更容易适应社会对科学的需求。
说起中国的海洋科学事业,汪品先院士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
已入耄耋之年的汪品先,仍然怀着一颗赤子之心,以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老当益壮、奋斗不息,奔忙活跃在我国深海研究的第一线,持续推动着我国海洋事业的发展进步。同时,汪品先院士在向大众进行海洋知识科普方面也名声大噪。
在这次圆桌会期间,记者和汪品先院士就深海研究和海洋科普,进行了一次畅聊。
7月8日,广西三江中学高一学生杨舒哈见到汪品先院士的那一刻,激动得简直要跳起来。她和同学与汪院士和夫人孙湘君教授合影,当天的朋友圈里小杨同学骄傲地晒着:“我们所追的星,让民族璀璨的星。”
到上海参加“同济大学2023年中学生科技夏令营”的最后一天,杨舒哈和同学们终于圆了追星之梦。
这些年,过去只有专业领域人士熟悉的汪品先院士,成了众多年轻人心目中的“网红院士”,无论是他骑着自行车下班的视频,还是网络上的海洋科普课程,都收获了海量的点击。
2021年B站百大UP主名单,汪品先的名字赫然在列。当时,汪品先的视频账号只用三个月就收获了百万粉丝,现在粉丝已经有170余万。两年来他更新了80多期视频,最高一期播放量突破400万。
“其实我做科普不是有意而为之。因为我不断呼吁海洋研究的重要,也在两会上提过,有一次央视来采访我,给我拍了一些视频,后来他们跟我说,这些材料很适合做短视频放在抖音上,然后他们还给我设计了一个头像,很像肯德基那个老头儿,我说你起码把颜色给换换。就这样给我开了抖音账号,很快就有很多粉丝。后来,B站和其他一些平台也开始搞了。B站要给我签合同,我没答应,因为我不是为了钱而做科普的。” 汪品先向记者如此解释他的科普视频“起源”。
汪品先院士没想到,他的科普视频在网上反响会那么强烈。
“就是那个叫什么‘弹幕的,像下雷雨一样,哗啦哗啦地都出来。我如果上课呢,最大的教室也就几百人。我写的文章,一般有几千个人看就不错了。但是在互联网平台上,动不动都是几万几十万人啊。”
汪品先院士对大家的热情感到很高兴,感觉一下子多了很多年轻的朋友。“我找到了跟年轻人对话的方式,要讲故事。现在我的网上短视频上的内容主要来自于两部分,一部分是我课程的影像,一部分是在我们海洋学院展厅里拍的。”
“有很多大科学家,他的科普书比他的专业书的名气还大,影响的面更广。你要做一个好的科学家,是应该能够用普通的语言表达的。”汪品先认为,只有吃透了自己的科学研究本身,才可以运用自如,用“元科普”的方式向普通大众进行传播和表达。“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做科普,还是很有价值的。在今天的中国,科普正在变成新的消费需求,新兴的科普产业提出了更高的质量要求,科学家们更不能板起脸来,要和大家一起推进科普事业。”
对于科学家的“网红效应”,汪品先认为总体来说不是坏事。“科学家本来是很寂寞的,如果他得到很多人响应,他做的事情很多人知道,这是好事。我觉得假如这种‘网红效应来自于自己踏踏实实工作的结果,就一点都不会妨碍做自己的科研。问题的关键在于自己的态度,如果‘走红就飘起来了,那就不值得了。科学说到底是严肃的工作,是埋头苦干的工作。”
“现在科学越来越交叉,这个是新现象。我要懂你的学科,你要懂我的学科,互相要懂的话,那就要用普通的语言来表达,这就是科普,所以科普不光是为了大众,也为了科学家自己,一是为了自己理解得更透,二是为了便于学科交叉。” 汪品先对记者说。
除了网络平台的小视频,汪品先院士还曾出版科普读物《十万个为什么(海洋)》《深海浅说》《科坛趣话》等,深受读者欢迎。《地球系统与演变》定位是本教科书,但是在他笔下的文字读起来就像科普书。在这次地球科学大会上的“天地有生机”主题科普书展上,《深海浅说》《科坛趣话》这两本书在现场亮相,吸引了很多年轻人阅读。
在同济大学,汪品先曾开过一堂公选课“科学与文化”,受到了师生的广泛追捧,一部分内容进了《科坛趣话》。科学家的故事,在汪品先的笔下娓娓道来。
在汪品先院士看来,科学本来就是文化的一部分,“科学与文化”并不是一般的“科普”,而是科学回归其文化的本性。近年,汪品先将兴趣更多地转移到对科学与文化的探索中。在他眼中,文化是科学创新的原动力。先人留下的文化遗产该如何与现代科学连结融合?中国科学应有何种独具一格的文化?“我自己就想往这个方向写一点东西。”
“中国的传统文化跟现代科学没有很好结合,文科和理科也没有很好地融合。”汪品先认为,中国教育系统文理科断裂,造成科学和文化间的断层,那是非常糟糕的。“长期以来,我们过分强调了科学带来的物质的进步,而忽视了科学的文化本性。科学,特别是原创性科学,往往是出于精神动力而不是追求物质目标。”
“东西方文化的关系问题的实质就是大陆文明跟海洋文明两条路的关系。我们的大陆文明很伟大,但是确实有缺陷,海洋文明有它的毛病,但是它赢了。所以现在我们就是要打造一个新的文明,把东西方的优势放在一起。”
“我还想写回忆录,希望从历史当中去寻找一些经验和教训。剩下来的时间里,我就准备干这些事。”汪品先院士说。
中国的深海研究,起步时间较欧美发达国家晚了不少,然而近二十多年来的发展速度,令汪品先院士十分欣喜,也十分自豪:“新世纪以来的进展是非常可观的,我们的进展速度没有人可以比,现在我们的设备、研究课题、研究成果都進入了国际前列。”
这段突飞猛进的历程,正是始于汪品先在1999年参与的一次南海钻探科研。那年,汪品先登上了“决心号”大洋钻探船,作为首席科学家主持了在中国南海成功实施的国际大洋钻探计划第184航次。这是首次由中国人设计和主持的大洋钻探航次,实现了中国海域大洋钻探零的突破。那一年,他已经63岁。
扎进海洋研究半世纪的汪品先见证和参与了中国深海研究太多的“首次”。2011年,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启动了我国海洋科学第一个大规模基础研究计划——“南海深海过程演变”,简称 “南海深部计划”,汪品先任指导专家组组长。
“南海深部计划”研究实施的8年间,立项重点项目51项、培育9项,集结了全国32个单位700余研究人员参加,在南海深水区实施了数以百计的锚系测量和海上试验,进行了多种深部地球物理试验,完成了4个大洋钻探航次和4个深潜航次,以及生物地球化学等多学科大量的观测与实验。
“这是中国第一次花那么大力气去研究深海。在此之后,国家制定了海洋强国的战略,而我们的研究已经走在了前面。对于‘南海深部计划,我们是超额完成了预定计划。”汪品先说。
这项宏大的研究计划的实施,让南海进入了国际深海研究前列。“南海深部计划获得了超越预期的成果,取得学术层面的突破。在世界众多的深海盆中,南海已经脱颖而出,南海进入了基础研究程度最高的边缘海行列,南海有望成为世界海洋科学研究的天然实验室。”汪品先院士表示。
这一重大计划通过对南海深部进行系统观测,获得了一系列新发现,在南海成因、其后演变等重大科学问题上取得了新认识,提出了挑战地球科学传统认识的新观点,成为南海深部研究的里程碑,使我国掌握了南海科学研究的主导权,形成了我国多学科结合的深海科学队伍,在重大基础科学问题上向形成“中国学派”前进。
汪品先院士说,他赶上了深海科研的好时代,才能在深海研究上获得如此令世界瞩目的建树与成就。“世界学术界向深海进军开展研究,是在二战之后,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在海底的能源勘探等方面发展非常快。我们实际上是改革开放以后才开始做,真正加大投入是在新世纪到来后,这种研究没有大的投入,是做不了的。”
“中国现在在深海研究上的投入和发展的速度都可称世界第一。现在很多深海设备我们都有了,除了深潜、深钻,我们国家还在进行深网建设,就是把传感器放到海底,用光纤连起来,远程探知海底的动向。”汪品先院士口中的“深网”,是他为之努力的又一项大科学工程——中国国家海底科学观测网,目前这项工程正在加紧施工,总投资超20亿元。
在汪品先看来,深海研究不仅是国家战略的需要,也是带动地球科学整体研究的关键。“20世纪70年代以后有了遥感技术,科学界就把整个地球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但是遥感看到的主要是海面,没有深海研究,对地球的研究就‘系统不起来。我们发起这个地球系统科学大会,就是希望通过深海科学的探讨,把整个地球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
同济大学海洋楼的办公室,是汪品先院士每天待得最久的地方。尽管已经87岁高龄,但汪品先总是风雨无阻地骑着他的自行车来到校园,七点半准时出现在办公室,一直待到晚上近十点。
“为了获得深海研究的条件,当时我等了足足40年。”汪品先说。正是得来的不易,数十年来,他一直是以这样的精神状态潜心投入在深海研究中,孜孜不倦。要知道,他曾说:“我的生命已经走向倒计时,什么都能慷慨,唯独时间不能慷慨。”
1960年,汪品先从莫斯科大学地质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华东师范大学海洋地质系工作,但是当时根本没有人知道什么是海洋地质。到了20世纪70年代,汪品先和他的同事们依靠简陋的设备,建立起了同济大学海洋地质系,实验室是废旧车间,用来研究微体化石的是两个眼睛对不上焦的显微镜。
就在这样的条件下,汪品先和同事们还是在1980年出版了《中国海洋微体古生物》文集,引起了国际学术界的注意,后来被翻译成英文出版。20世纪70年代起,他通过微体化石系统地研究含油地层和海侵历史,完成了我国第一口海上石油探井的微体古生物分析任务。80年代中期起,他首次发现了南海等西太平洋边缘海在冰期旋回中环境变化的放大效应。
1978年,中国的石油科技代表团到法国、美国去考察,汪品先是其中一员。那次活动让他大开眼界,在为期两个月的考察中,他们参观了十几家石油公司和大学实验室。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世界上的石油公司已经开始探索深海,汪品先第一次听说人可以下到海底。
由此,汪品先对深潜到海底进行勘探研究产生了无限的向往,而这一等,直到2018年。从首次听说“深潜”到亲自下到海底,从不惑之年到耄耋之年,汪品先为了这个“深潜”梦想整整等待了40年。
2018年5月,82岁的汪品先搭载“深海勇士”号4500米载人深潜器,9天时间里完成3次下潜。这是汪品先第一次下到南海深处,也使他成为世界上最高龄的深潜科学家。在西沙海区1000多米的深海底,汪品先意外发现了一片深水珊瑚林,这是科学家在南海首次发现“深水珊瑚林”。“深海海底,那就是另一个世界。”汪品先说,“海底太美了,深潜的时候如同爱丽丝梦游仙境。我看到的正是我苦苦寻觅的。”
“为什么我会对深海研究那么来劲,其实要谈到我的梦想,我的梦想可以用20年的间隔来分段。我在莫斯科大学念书期间,是学古生物,当时一位85岁的老教授告诉我,他看见的最漂亮的化石是大英博物馆里的西藏的化石,所以我回来就想要到西藏去,但当时没这个可能,所以我20岁的梦碎掉了。40岁出访美国、法国,产生了探索深海的梦想,这梦到了60岁才圆,而80岁前后,我主持‘南海深部计划,那是深海梦更上了层楼。”回忆起走过的岁月,汪品先院士不无感慨。
“我这代人成长的经历和现在的孩子不一样。我出生后9个月淞沪战役就爆发了,我的童年全是战乱。我深知中国能走到今天,是几代人的鲜血换来的,没有国哪有家呀?我很骄傲我是中国人,特别是这些年,看到祖国发展得如此好,真希望在这百年不遇的发展时机里,也有我自己的一份贡献。”汪品先说。
“中国近一两百年的败落,从海上开始;而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也必须从海上立足。”正是这种对国家发展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推动着汪品先一步步走来,为推动我国的深海研究孜孜不倦地做出贡献。“大洋钻探、深海探索是我这辈子做成的第一件事,很过瘾!”汪品先说。
(摘自《新民周刊》2023年第26期。作者为该刊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