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共建筑中触摸近代上海的红色往事

2023-10-11 16:36姚霏
新华月报 2023年19期
关键词:天后宫上海

姚霏

众所周知,中国共产党诞生于上海的石库门中。纵观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在上海的众多实践,无论是三次全国代表大会,还是秘密状态下的蛰伏,确实主要发生在石库门里弄建筑内。而翻开上海的红色纪念场馆名录,名人故居占据半壁江山,同样意味着上海的红色文化主要依托民用建筑而存在。

但我们可能忽略了,在上海体量庞大的公共建筑脉络中,同样流淌着红色血液。建筑是砖石木的排列组合,但建筑文化并不简单讲述建构的历史。建筑文化依附于特定的物质空间,同时也给物质空间带去新的生命。触摸近代上海公共建筑中的红色往事,能为我们展现一个初心之地上海的真实形象。

塔楼上的那抹红色早在1920年便已酝酿

1917年和1918年,南京路近浙江路和湖北路的北南两面,两栋西式高楼腾空而起。它们是中国最早一批环球百货公司的代表——先施公司和永安公司。自此之后的近20年,南京路西段相继崛起新新公司和大新公司。超大的建筑体量和空间规模、琳琅满目的商品种类以及将娱乐功能归于一身的百货公司大楼横空出世,开启了中国商业空间的全新格局。在百货大楼里开设新式旅馆亦逐渐成为一种风尚。翻查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地图和百业指南会发现,上海先施公司附设有东亚旅馆,而一街之隔的永安公司则兼办大东旅社。两者名字相仿、物理空间接近、知名度不相上下,一时间传为美谈。

1921年6月3日,共产国际代表马林抵达上海。他化名安德莱森,公开身份是《东方经济学家》记者。他与此后到达上海的尼克尔斯基,白天分头调研中国的共产主义小组发展情况,晚上回到马林住所交流信息,最终提出了尽早召开全国代表大会建立中国共产党的建议。而马林最初的住处就是南京路上的一家旅社。很长一段时间,学界普遍认为这家旅社是位于永安公司内的大东旅社。直到有学者发现1922年2月13日荷兰驻华公使致中国外交部的照会原件,其中提到马林在上海时住Oriental Hotel,为我们辨析马林住处提供了帮助。借助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档案数据库可以发现,Oriental Hotel往往与Sincere Building或550 Nanking Road一同出现。而在收藏于上海档案馆的《先施公司二十五周年纪念册》里,东亚旅馆被明确翻译为Shanghai Emporium&Oriental Hotel。而大东旅社的“驻客用笺”上则印着The Great Eastern Hotel。由是,我们可以确定,马林入住的其实是先施公司楼内的东亚旅馆。

当然,永安公司大楼也镌刻在上海革命史的功劳簿上。近代上海,西式建筑往往通过高耸入云的塔楼来彰显其地标性。上海解放前夕,永安公司的中共地下党员为迎接解放,赶制了一面红旗,并于5月25日凌晨插上公司楼顶的绮云阁。这时,潜伏在北面的国民党军队扫来一排机枪子弹,打断了旗杆。地下党员乐俊炎找来竹竿,冒着生命危险再次升起红旗。这是上海解放时南京路上升起的第一面红旗。随后,先施、新新、大新等百货公司的楼顶红旗相继飘起,震撼十里洋场。在永安公司绮云阁上升起的这面红旗,不仅迎来了上海的解放,也见证了南京路的新生。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新新公司也正在酝酿一场“空中风暴”。建成于1926年的新新公司,拥有上海第一家華商电台。自1927年3月18日首播后,每日播音数小时的新闻、商情及各种音乐京调小曲,不时还开设特别节目,深受市民欢迎。1949年5月,中共新新公司党支部为迎接上海解放,特派数名地下党员控制、掌握设在公司五楼的电台的关键技术。5月25日凌晨,解放军队伍进入南京路,新新公司党支部按照原定计划占领电台。播音员李云森含着激动的泪花向全市人民宣告“上海解放了”的胜利消息。伴随《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上海也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借一方宝地纾一场反帝反军阀的快意

近代上海的公共建筑并非只有西式建筑,传统中式建筑也为中共革命活动提供了重要场域。

今日,位于苏河湾的天后宫旧址俨然成为新晋网红打卡地,但历史上,上海的天后信仰由来已久。早在南宋咸淳年间,上海镇市舶司便计划在小东门外黄浦江边筹建天妃宫,并取名“丹凤楼”。“凤楼远眺”成为很长一段时期的“沪城八景”之一。清康熙年间开放海禁,天妃被封为“天后圣母”,成为沿海地区重要的官方信仰。由于丹凤楼损毁严重,光绪五年(1879年)出使俄国的大使崇厚奏请重建天后宫。最终,选址上海县二十五保一图、淞沪铁路旁建天后宫和出使行辕。这座天后宫占地4.86亩,由头门对楼、戏台、东西厢房(看楼)、钟鼓亭、天后大殿、寝宫楼等构成。山水图案的砖雕、歇山飞檐的戏台、翼角翠飞的大殿,特别是戏台的穹隆状蟠龙戏珠藻井,无不彰显出其规格之高。1899年,天后宫被扩张的公共租界纳入范围,但约定永属中国官产。这一举措,让天后宫成为许多反帝爱国活动的实践地。

1924年,一位20岁的四川青年走入天后宫。他是刚刚入学革命色彩浓郁的上海大学社会学系的新学生,名叫黄仁。热心社会活动的他,参与了当年7月由上海学联主办的上海夏令讲学会社会问题研究会,并当选委员。1924年10月10日,黄仁与同学一起赴天后宫参加纪念双十节国民大会。由于鼓掌赞成反帝反军阀的演讲,竟被控制会议的国民党右派收买的暴徒殴打。后因伤势过重,逝世于宝隆医院。

五卅运动爆发后,为了推动商人罢市,中共决定由上海总工会负责人李立三以及上海市学联、上海各马路商联派代表,促成上海总商会同意罢市。协商的地点自然设在一旁的天后宫。茅盾在回忆五卅运动史时转述夫人孔德沚的亲眼所见:许多女学生和女工聚集在天后宫戏台前的空地上,随后越来越多,把这空地挤满了。孔德沚也跟着大家喊口号:不宣布罢市,我们不回家。最终,总商会同意参与罢市。

抛开众多“摩登”的电影、话剧剧场,传统戏曲在近代上海也拥有自己的拥趸。位于福州路的天蟾舞台,是上海历时最久、最具规模、最具影响的戏曲演出场所,曾有“远东第一大剧场”“不进天蟾不成名”之美誉。为实行“机关家庭化”的隐蔽工作模式,1928年春,在上海担任党中央会计工作的熊瑾玎以商人身份租下云南路447号(今云南中路171-173号)生黎医院二楼的三间房间,挂出“福兴”商号的招牌,对外声称经营湖南纱布。之所以选择该处住房,很大一重考虑便是充分利用天蟾舞台源源不断的客流掩护人员进出。1928年夏到1931年4月,这里是党中央政治局机关办公地。中央政治局、中央军委、江苏省委的领导周恩来、项英、瞿秋白、李立三、彭湃、李维汉、李富春、任弼时、邓中夏、邓小平等经常到这里开会。一些全国性的重大问题,如顺直省委、江苏省委纠纷问题的解决,中央对各地红军发出的重要指示,中共六届二中全会、三中全会的准备工作,均在此讨论酝酿。这里是中共中央在上海期间使用时间最长的一处机关。2020年,这一上海市文物保护单位修旧如旧对外开放。在二楼展示厅中有一道门,打开后能看到投影出的戏院内景,暗示着这一选址“大隐隐于市”的智慧。

在推杯换盏间一个崭新的上海准备就绪

新式学校作为近代西方文明传入后的重要成果,往往备受关注。近代上海大中小学内,不乏经典的公共建筑。

今天的南昌路雁荡路口,伫立着一栋通体红砖、西班牙风格的六层大楼。这栋建成于1930年的建筑上刻有几个大字“中华职业教育社”。这是近代中国著名教育家黄炎培联合蔡元培、梁启超、张謇等48位教育界、实业界知名人士创办于1917年的教育机构,倡导“双手万能,手脑并用”“敬业乐群”的教育理念。中华职業学校相继培养了华罗庚、徐伯昕、顾准、秦怡等一大批杰出人才,成为当时国内外颇有影响的“最富有实验性的学校”。大楼朝南处狭窄,仅够开一扇气派的大门,向北延伸的东立面才是沿街的主体。1936年1月28日,继锦江川菜馆之后,董竹君又在中华职业教育社东侧开设了“锦江茶室”。这家广招女性担当服务员的茶室,一度被认为是上海女性职业的荣光。但这里,还有另一重身份。很长一段时间,这里一度成为进步人士聚会、交流的集中场所,更是中共地下党员、左派人士的秘密联络地点。出版家范用曾提到:“解放前在上海,有同志告诉我,有约会,有两家饭店尽可以去,那里保险,一是梅龙镇酒家,再就是锦江茶室,只知道这两家饭店是‘我们的朋友开的。”中共上海地下党员林国安回忆:“(锦江茶室)经常有党、军、政、特务来这里喝茶。我们的同志就注意收集他们在喝茶时流露出的言论……有时我们通过老板董竹君了解在递茶时听到的情况。”1945年秋国共和谈期间,邓颖超专门抽出时间到董竹君家中看望,并指示她利用在上海的有利条件做好地下工作。用董竹君自己的话来说:“多少年来锦江始终是围绕着两个‘红——一是营业‘红,二是革命‘红。”

作为中国第一所由教会创办的现代高等学府,成立于1879年的圣约翰大学,是当时上海乃至全中国最优秀的大学之一。顾维钧、宋子文、荣毅仁、邹韬奋、林语堂、张爱玲、贝聿铭等校友从这里走出。1929年12月,一座钢筋水泥和砖木混合结构的中西合璧式建筑在距离校门约100米处建成。两层的楼房,上层是可供交流、会议、文娱活动的交谊厅,下层是大小11间房,供学生社团使用。鉴于主要用于交流交际活动,便取名交谊室(后更名交谊楼)。

1949年5月26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司令员陈毅带领华东局机关和接管干部队伍,从江苏丹阳乘火车到南翔,继而乘着吉普车直接来到苏州河边圣约翰大学。在交谊楼内,陈毅和上海地下党负责人刘长胜等胜利会合。在此地,陈毅向各部队下达指示,要求加速消灭盘踞在各大工厂的国民党军队,保证工厂不受破坏。而关于华东局入城后的驻扎地点,经讨论,众人决定将瑞金二路上的原国民党励志社作为临时办公地点。至此,中共上海地下党组织完成了历史使命,接管上海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基本完成。为了纪念这次重要的“交谊”,圣约翰大学交谊楼被称为“解放上海的第一宿营地”。今天,在苏州河华政段,27栋国宝级圣约翰大学近代建筑“破墙而出”,不仅讲述着这所校园的前世今生,更见证着这座城市的红色时刻。

(摘自8月2日《文汇报》,图片均来自视觉中国。作者为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历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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