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妹闯三关

2023-10-11 01:33刘舒扬
环球人物 2023年19期
关键词:教练运动员动作

刘舒扬

9月下旬,中国国家跳水队出现在陕西延安。

网络流传的各种视频和照片中,全红婵是镜头追逐的焦点——头一天晚上,景区熙熙攘攘,个头小小的她被体能助教扛上肩头,以便看到演出;第二天清晨,国家跳水队在杨家岭革命旧址合影,她穿着紫色外套,右前额一撮“炸毛”,十分可爱。

运动员们来延安是为了做例行的赛前封闭调整训练,此行结束后,全红婵就和队友们一同奔赴杭州亚运会,迎接数以亿计的目光。

人们总是热切盼望天才的出现。2021年东京奥运会后,全红婵身边的人很快意识到这种过度关注,不得不对她进行稳妥的保护。于是在比赛之外,全红婵极少出现在镜头中,她的教练和家人也不再接受采访。

一名跳水运动员在14岁时便达到了职业巅峰,然后呢?发育关、技术关、心理关……那个鼎沸的夏天已经远去,我们试图还原出这两年间,关于她的闯关片段。

2023年3月,上海,汪皓(右)在全国跳水冠军赛期间见到了陈若琳(左)和全红婵,留下了这张自拍合影。(汪皓供图 )

发育

今年3月下旬的一天,全国跳水冠军赛即将开赛,裁判汪皓来到上海东方体育中心查看比赛场地。她于2013年退役,在此前一年的伦敦奥运会上,她与陈若琳搭档,获得女子双人10米跳台项目冠军。

走到泳池边,汪皓遇到了刚结束赛前场地适应训练,准备回酒店休息的国家跳水队,陈若琳也在其中——2021年年底,她成为全红婵在国家队的主管教练。汪皓“有很久没有出现在跳水比赛现场”,见到老搭档很高兴。两人正聊得开心,全红婵从一旁走过。“你给我介绍一下嘛!”汪皓主动请求。陈若琳笑着呼唤:“全红婵,来,叫姐姐。”

汪皓看着眼前这个16岁的小姑娘,她比起东京奥运会时长大了一些,不过没有网络上传言的“猛长十几厘米”那么夸张,还是很瘦,可力量感十足。在女子10米跳台这个项目上,汪皓是有着10多年经验的“老将”,她一眼看出,全红婵刚刚进入发育期。

“发育期”在关于全红婵的报道中是个高频词。两年间,全红婵成绩偶有起伏。大多数时间,她和队友陈芋汐轮流坐上女子单人10米跳台的头把交椅。运动员有输有赢,在汪皓看来,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只要全红婵在某场赛事中没能夺冠或者发挥不佳,关于“身体发育之困”的讨论就会出现,仿佛那已是全红婵当前最大的“拦路虎”。

客观来说,发育对跳水运动员的竞技状态确实会有影响。在跳台项目中,运动员必须从硬质台面上起跳,得到的外界助力十分有限,因此相较于跳板运动员,跳台运动员,尤其是女子跳台运动员的体重控制要更加严格。

如果将发育带来的影响量化,有研究表明,当体重固定时,运动员身高每增加1厘米,完成翻腾1.5周跳水动作所用的时间将增加0.016755秒;当身高固定时,体重较大就意味着身体横截面积大,入水形态由“矩形”变为“楔形”,不利于壓水花。换句话说,身体发育影响的是完成动作的能力,汪皓告诉《环球人物》记者:“用行内话讲,就是‘动作沉。”在今年亚运会前的一次采访中,全红婵坦言,由于体型变化,自己的动作完成度“没有那么好”。

陈芋汐受到的影响要更明显。她比全红婵大一岁多,骨架也稍大一些。“我们看一个孩子完成动作,就看这个动作‘沉不‘沉,对她来说吃不吃力,是个整体感觉。对比她们两人的动作技术你就能看出来,全红婵更轻盈。”汪皓判断,本届亚运会全红婵还会保持比较平稳的竞技状态,或许明年巴黎奥运会后,她会进入生长最快的阶段。

即便到那时,“发育”算不算得上一道“关”,也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这些年我们的训练手段越来越科学,比如引进顶尖的外籍体能教练。新一代教练员也在学习更多科学训练的知识方法,保持运动员的竞技状态,帮助她们更顺畅地度过发育期。”汪皓记得,十几二十年前她练跳水时,业内还奉行“女子跳台运动员体重不过百”的准则,可现在,国内有几位名将的体重都超过了这个数值。

更何况,汪皓的老搭档、全红婵的主管教练陈若琳曾成功突破发育期瓶颈,是首位在奥运会、游泳世锦赛、跳水世界杯三大赛事的女子10米跳台单人和双人项目中全部夺冠的“大满贯”选手,并以5枚奥运金牌位列中国拥有奥运会金牌最多的运动员之一。

全红婵在广东跳水队的主管教练何威仪对这组“师徒组合”满怀期待:“全红婵今后可能遇到的问题,陈若琳都经历过,而且她都克服得很好……她非常自律、自我管理非常好,是全红婵学习的榜样,而且她们的技术特点也很像。所以,陈若琳作为全红婵的教练,我很高兴,也很放心。”全红婵也希望“跟陈教练一起攻克自己的难关”,她的目标就是“每次超越自己一点点”。

2022年12月,全红婵的哥哥在社交平台分享妹妹在家乡的日常生活片段。(视频截图)

保护

还有心理关。成为奥运冠军意味着什么?去东京前,全红婵以为奥运会“跟平常的全国赛没有啥区别”,而且“也就是跳5个动作”。摘金后,她除了开心,最大的感想是“想回家”——第一次出国,她在身体和心理上都感到难以适应。初代“跳水皇后”高敏曾呼吁公众理性看待全红婵的成功。“毕竟她只有14岁,还不能完全理解奥运会对运动员一生有多重要,就获得了奥运会冠军。”

汪皓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金牌会给生活带来这么大的改变。她在不到20岁时成为奥运冠军,直到30岁,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分量——比如,她免试进入天津体育学院和北京体育大学冠军班就读。“所以全红婵那么小,怎么可能知道呢?”

而外界已经掀起滔滔巨浪般的狂热关注。关于全红婵,她的比赛、她的采访,甚至仅仅是一些高糊的几秒钟片段,都可以在互联网激起热议。年仅14岁的她很快被保护起来。

东京奥运会后一个月,全红婵在第十四届全运会夺得女子单人10米跳台冠军。赛后,何威仪带着她走过混合采访区,尽管等候多时的记者们一再呼唤,他也没有迟疑,把停下脚步的全红婵轻轻拽走。

2022年年底,全红婵回广东湛江老家探亲。直到她假期结束离开,大哥才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妹妹在家的视频:全红婵在自家果园里剪枝,在村里玩滑板,在池塘钓鱼,在屋外挥动锅铲炒菜……家人的保护让她不必面对蜂拥的人群,她是那样自由自在。

回到国家跳水队,全红婵又进入了封闭的训练环境,一周7天,只有周日下午才能走出国家体育总局大院的门,外出活动。对于她这样年龄偏小的运动员,跳水队的管理只会更加严格,每天都查房。

2023年7月18日,全红婵在福冈游泳世锦赛女子单人10米跳台半决赛比赛中。

陈若琳更直截了当:今天你这个动作跳够几个9分,才能拿到手机。陈若琳也考虑到了另一种情况——或多或少,运动员总会接触到外界的汹涌信息,所以全红婵的文化课学习她也抓得很紧。汪皓也向陈若琳建议过,督促全红婵多看书,丰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建设强大的内心,这样等自己完全接触到社交媒体时才会有独立意识。“我们两个的想法是一致的,这是大家保护她的一个手段。”汪皓说。

全红婵得以心无旁骛地训练,训练,还是训练,技术愈加扎实娴熟。今年全国跳水冠军赛期间,汪皓特地跑去看全红婵赛前训练。全红婵站在3米跳台上,做了一个204C(向后翻腾两周抱膝),起跳定位准确,转速适中,入水控制得当。汪皓赞叹:“这个定位很好。”“你不知道我跟她改了多久!”陈若琳说。

包括207C(向后翻腾三周半抱膝),这个直接导致全红婵几次在大赛上无缘冠军的动作,也是师徒二人重点攻克的目标。现在全红婵已经有了胜负的概念,没发挥好时,她也会难过。一名为全红婵做过治疗的运动康复师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全红婵通常会在晚上8:00左右过来——那时她一天的训练已经结束,如果当天的训练没有达到教练的要求,她的语气和神态明显就会很沮丧。

2008年5月31日,国际泳联(2023年1月更名为世界泳联 )世界跳水系列赛南京站,陈若琳(左)和王鑫正在进行女子双人10米跳台决赛。她们在这个项目上获得冠军。

2016年8月9日,陳若琳(左)和搭档刘蕙瑕获得里约奥运会女子双人10米跳台冠军。

今年3月的全国跳水冠军赛,全红婵因为在第四轮207C动作中出现失误,最终名列女子单人10米跳台第二。汪皓在赛后见到了全红婵,没想到小姑娘直接趴进她的怀里轻轻蹭蹭,“其实就开始哭了”。可就在半年前,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举行的2022年游泳世锦赛上,全红婵同样是207C动作失误,同样位居女子单人10米跳台第二,但那时比赛结束后,她还能和粉丝频频互动,签名握手,兴奋大喊:“我是搞笑女!”

汪皓很感慨:“小朋友长大了,自己想要了。她知道‘我应该拿到冠军‘我的教练很辛苦‘我在平时的训练中也付出了很多。没拿到冠军,她也会有自责和懊恼的情绪了。”后来全红婵挂着银牌走下领奖台,见到师兄谢思埸,情绪再次失控,扑到师兄怀里哭了起来。

如今在训练中,全红婵做207C的成功率基本在98%以上。今年5月8日,在2023世界泳联跳水世界杯分站赛加拿大蒙特利尔站比赛中,全红婵成功完成207C,7位裁判中有6位给出满分10分,剩下一位也打出9.5分。7月19日的福冈游泳世锦赛跳水女子单人10米跳台决赛,全红婵更是在这个动作上拿到7个满分。所谓“心魔”,或许已经扫除。

不过,就算日后全红婵再在这个动作上失误,汪皓也不会意外。因为大部分运动员掌握向后的动作时,由于先天原因,确实会有一些困难,汪皓说,有时运动员在训练时已经掌握得很好了,但到了赛场,可能又因为某些现场因素而影响发挥。“这是非常常见并且可以理解的事情。只是大家对她的关注更多,期望更高,所以会出现不一样的声音。”

“敞开”

全红婵的性格里有刻苦、坚韧的一面,这是显而易见的。她的启蒙教练陈华明说过,在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我们这里最大的运动量她都能吃得下来”。后来接替陈华明指导全红婵的郭艺也说,如果跳下来发现动作没做好,她会回到台上继续跳,直到觉得可以了为止,从不喊累。

七八岁的孩子,自律意识从何而来?

或许与家庭有关。全红婵一家住在湛江麻章,那里盛产甘蔗,是湛江的几大蔗区之一。母亲身体欠佳,父亲靠一片甘蔗地维持家计,经济状况不算太好。当年被陈华明选中后,全红婵之所以会去,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可以减轻家庭负担——吃住全包,还不收钱。

“所以全红婵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练好跳水能帮到家里。”汪皓记得,她不止一次地听何威仪和陈若琳夸赞全红婵的努力:不偷懒,在训练中追求完美,让教练非常省心。

2021年8月,年仅14岁的全红婵在东京奥运会上横空出世。

但这并非“穷人孩子早当家”的苦情故事,而是一个普通家庭对女儿的爱与呵护的故事。当初湛江市体育运动学校的老师说想带全红婵练跳水时,全红婵父亲的回答是:“孩子要是喜欢就去,不喜欢的事,做父母的也强求不了。”听到女儿说“还可以”,他才同意。

全红婵一跳成名,网红和商家如潮水般涌来,她的父亲多次表态,不可能利用女儿名誉赚钱,农活还要继续干,“做农民怎么能不去打理土地?不打理哪有东西收?到时候该下肥的时候就要下,该去锄草的时候就要去锄草。”他挂念女儿的学习,希望女儿考上大学,“以后的路才好走一点”。

正是被这样的爱支持着,全红婵的身上有一种宝贵的明亮、率真和“敞开”。她不惮于表达自己的想法。在2021年8月的一次访谈中,被问及自己的偶像是谁,队友陈芋汐和张家齐都给出答案,全红婵是最后回答的,戴着口罩的她有些腼腆:“我还没注意到我的偶像是谁……”

她也常常很直接地袒露感情。一次连线直播时,主持人問她:“红婵,我看你特别依赖芋汐,经常会靠着她、抱着她。平时是不是也很依赖芋汐姐姐?”屏幕里的全红婵仰起头,笑着对陈芋汐说:“我好爱你哦,亲我一口。”

她可以很快与陌生人消除距离感。汪皓曾对全红婵的“社牛”能力感到惊讶——在上海初识那回,刚见了没几次,站在跳台上的全红婵就在一次训练时给了汪皓一个“抬眉毛的眼神”,像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今年5月蒙特利尔站比赛结束,中国前女子跳水运动员、奥运冠军李娜给全红婵颁奖,全红婵鞠了一躬,说:“谢谢,请你吃餐厅饭!”

全红婵爱吃辣条,想玩抓娃娃,向往游乐园,想开一间小卖部——奥运夺冠后升级为想开一家大超市。国家跳水队外出军训,她把带去的几只毛绒玩具摆在床上。9月26日“梦之队”抵达杭州,她手拿乌龟玩偶现身萧山机场。

广阔且复杂的世界,正在16岁的全红婵面前展开。她尚未被社会规则的条条框框规训,纯真热烈的生命力让每一个喜欢她的人看到了一位从茂盛的甘蔗地出发、一步步征服世界的少年所能迸发出的强大能量。

她在享受跳水。

40年前,情形可不是这样。那时中国体育刚刚冲出亚洲、走向世界,中国运动员在赛场上的表现、面貌与国家形象密切相关。高敏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1988年12月25日,高敏和队友在西沙群岛见到了驻守于此的南海舰队。几天后,南海舰队的领导专门为他们这群队员做了一场报告。

在军人们的讲述中,高敏了解到,住在简易版瞭望台上的战士们一周只能得到一次食品和淡水,每天都要忍受太阳的暴晒,皮肤被一层层晒掉,皮肤烂了,也只能用海水洗洗……那天晚上,高敏辗转反侧,为祖国荣誉奋斗的热情高涨,“我有这样的能力和实力去为国争光,为什么不用?”汪皓是2002年至2013年间练习跳水的,那时教练赛前激励运动员的方式已经柔和许多,有唱歌、爬山等办法,运动员不必再专门承担争取“国家荣誉”的重任。

到了全红婵这一批Z世代运动员,无论外形还是行事风格,自由舒展的气质愈加明显。汪皓喜欢Z世代运动员身上这种变化,这是天赋、兴趣与事业的美好交汇。“比如跳水,它本身就是件快乐的事,它所带来的荣誉又会让你感到自豪——这不是很好吗?因为运动员和项目,本来就是互相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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