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人”的报应

2023-10-10 01:30赖金海
凉山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上诉人鹰潭乡政府

赖金海

何春韭后来反复回想,包含自己在内的五户村民命运轨迹的改变,都从后营乡政府的一个会议开始。

那个会议召开的时间是2004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会议由后营乡党委陶书记主持。陶书记言简意赅,在会议上先分析了后营乡的交通条件:乡政府到县里,只有一条排不上等级的机耕道,山高路陡、时时垮塌、险象环生,遇到下雨天,别说汽车,连最胆大的摩托车骑手都不敢通行,就怕一不小心,摔下万丈悬崖;路况好的时候,从县里到乡里开车都要8小时,为此,县里经过多方调研,决定建设一条从县城到后营乡的沿江公路,将原来的8小时车程缩短到3小时。公路按照四级路标准建设,资金由县财政提供七成,乡政府自筹三成。公路建设所需的土地,全部是国有荒山,只有一个叫渔坝的小地方,居住了五户人。陶书记说:这五户人的土地恰好在公路设计的必经之地上,鉴于乡里财政困难,要全力保障道路的建设,只有向五户村民借用土地,不支付土地租金。以后,因老鹰潭电站的建设需要淹没,则按照国家标准的园林地补偿给村民。

说到这里,陶书记扫视全场,把眼睛盯在了新入职的乡政府临聘人员——民政员张梨的身上,说:民政员张梨负责与渔坝的这五户人协调,务必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要告诉他们:建设好这条公路不仅是乡里今年的头等大事,关乎全乡人民的出行,也极大地方便他们自己。务必要不费一兵一卒,不付分文,将土地借到,带上公路设计图纸,与他们签订借用协议,确保公路建设的顺利进行!

陶书记接着说:张梨,站起来,告诉我,有没有信心?

年轻的民政员张梨站起来,大声回答:有!请组织放心!張梨保证完成任务!

陶书记脸上笑得灿烂无比,他相当喜欢这种令行禁止的感觉,相当享受手下人给他表态的行为,从语言到气场,从表情到姿势。

没料到的是:会议后不久,市里来了调令,把陶书记调动到了市农业局担任畜牧科科长。全体乡干部都知道,陶书记毕业于云南农业大学,在畜牧业管理和发展方面造诣颇高,此次调动,正是专业对口,得其所哉。

调令要求,当日动身。临聘的民政员张梨知道,陶书记这一次借调,恐怕就是龙入大海虎放深山,回到县里来的可能性已经基本为零。

但是自己表的态,自己还得完成。陶书记的工作安排,并不是代表陶书记的个人意志,而是代表了这一级组织,组织上定的事情,必须坚决地、不折不扣地执行。

这是最基本的组织原则。

吃过早饭,简单告别之后,陶书记踏上了新的旅程。而张梨,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在蜿蜒的机耕道上跋涉了4个小时之后,人困马乏,抵达渔坝。

渔坝是一个地名。金沙江从唐古拉山发源,蜿蜒东下,绕行在一个又一个的山脚,流经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

渔坝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小得几乎是全国最小的村庄,只有五户人,这五户人家,世代捕鱼,兼种庄稼,亦农亦渔,到乡里买点盐巴布匹都要走一整天的路。张梨虽然在会场上表了态,要坚决完成任务,但是一看这山高路远的架势,心里丝毫没底。

这五户人家的户主的名字,张梨事先了解清楚了,分别是:万兴祥、万兴田、孙会崇、王有钱、何春韭。

到达渔坝的时候,张梨饿得前胸贴到了后背,随身携带的一小壶开水已经喝完,现在,除了要做通这五户人的思想工作,让他们同意乡政府借用他们的土地,还得央求其中一户提供晚饭,否则,自己饿着肚子,哪里还有骑摩托车翻山越岭返回乡政府的气力?

事实证明:张梨的担心纯属多余,渔坝的每一户人都热情接待远道而来的乡干部张梨,在摊开的图纸上,指认了自己的土地所在,并且在张梨还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就表明:愿意支持乡政府的工作,愿意放弃地里的庄稼收成,不附加任何条件将土地出借给乡政府。

最后一户是何春韭。也是唯一的女户主。

张梨敲开门进去时,发现何春韭在奶孩子。一个约莫半岁的孩子躺在她的怀里,大口大口的吮吸奶水。

这是2004年春天,院子里的几株桃树,花开得正闹热,在干干净净的院子里,桃树下,孩子嘴上面,是女人雪白的肌肤。

那样的白,磁了张梨的眼睛。

显然,这女人算不上美丽,但是,干净!她衣着朴素,干净整洁,五官并不精致,搭配却十分得体,最为难得的是:这女人的皮肤,是雪一样的白。张梨很难想象,以种地和打鱼为生的人家,为什么会有如此雪白粉嫩的皮肤。

那一瞬间,张梨感觉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人。

何春韭准备起来招呼客人,张梨赶紧说你不用起来哩,无论国王还是法律,都没有权利让孩子的嘴巴离开母亲的乳房哩。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让何春韭雪白的脸红成了树上的桃花。她心惊肉跳,赶紧将孩子放到了屋里的床上,出来招呼客人。

自己刚才的那一句话,让张梨百思不得其解:事实上,张梨从来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冲口而出的这句话,他自己不知道算是打招呼,算是调情,算是假模假式的关心,还是算表达自己的喜欢。

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也许这只是冲口而出的一句并不得体的话?

而这句话,从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事情的一个神秘开始,改变了何春韭的人生。

那个下午,说完了那一句话之后,年轻的民政员张梨就再也没能顺利地完成与何春韭的交流,他脸红筋涨、语无伦次,找不到地方安放自己的眼睛,在艰难的半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后,张梨同样获得了这个叫何春韭的户主的许可。并且,张梨还得知:女人的丈夫是从遥远的四川彭州入赘来的,刚过完春节就出门打工去了,一去就是一年。

那一瞬间:张梨心里的罪恶感油然而生,他多么希望,何春韭的丈夫永远不要回来。

他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无耻,但是,他却宁愿继续背负这样的无耻。

这干干净净的女人,这雪白雪白的皮肤,让张梨在以后的日子里,夜夜失眠。

张梨后来的工作进展,比想象中更加顺利。他从乡政府带来了事先与村民商量好并拟定出来的纸质协议,三进渔坝,逐户签订了协议,按了手印。协议约定:“巧棉沿江公路占用万兴祥等五户人家水田3.1亩,经协商,五户人家同意将此水田3.1亩借给公路建设,到修建老鹰潭电站搬迁时按园林地一次性补偿。附五户人家实际占地面积:万兴祥0.767亩,万兴田0.366亩,何春韭0.416亩,王有钱0.451亩,孙会崇1.1亩。借用单位:后营乡人民政府(章),2004年6月3日。”五户人均在两份协议上签名捺印,张梨代表乡政府持一份,另外一份,五户议定由何春韭负责保管。

在多次往返渔坝之后,心怀鬼胎的张梨最终睡上了何春韭的床。他情不自禁的甜言蜜语,他情不自禁的关心体贴,他隔三差五的礼物,他每个夜晚不停歇的手机短信,很快攻陷了何春韭的防线——独自带孩子的女人,即便不需要肉体的抚慰,也需要精神的支持。而张梨,两者都能给予。何春韭在躲避,躲避也是面对的一种方式,最终,被动变成了主动,躲避变成了追赶,孩子在婴儿车上酣睡,何春韭把脱光衣服的自己,交给了张梨。

那是2004年春末。院里的桃花已经谢了。花的香味却还在,这满院满屋满床的香,让张梨欲罢不能。

次年。张梨身上发生了三件大事。

第一件,张梨酒精中毒了。2005年,那条全乡全县共同瞩目的通乡公路通车了,乡政府东凑西拼,付完了全部的工程款。接近4米宽的柏油路干净整齐、畅通无阻,后营乡敲锣打鼓,闹热了好几天,乡政府的干部职工,天天晚饭时都在乡政府食堂喝酒,每个晚上都把张梨喝得头昏眼花。每晚上的酒局,都是喝到下半場就失忆,次日早上起来,张梨都会感觉到自己的极度颓废和沮丧。张梨在每一个顺利醒来的早晨下定决心不再喝酒,痛恨自己在酒局上坚持不了自己的原则,一到晚饭时间坐上了桌子,同桌子的干部,永远有一个人,有一个理由能让张梨喝下第一杯,一旦第一杯下了肚,第二杯,自然也会有下一个推拒不了的人和下一个推拒不了的理由。第三杯呢?第三杯,不需要任何人和任何理由,第三杯以后的酒,通常是张梨自己倒的,而且张梨通常在第三杯以后,反客为主,以同样的或者不同样的理由,去敬其他的乡干部,直到彼此共同失忆。次日,早晨从沮丧开始,到晚上的失忆结束,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那一段时间,张梨非常确定地感觉到:自己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酒色财气的“烂人”。

这样的酒局,在公路通车的成就感慢慢消退后,又不断地涌现出来了其他的喝酒的理由,比如,粮食产量比上年同期超过了5%;比如,财政工作审计获得了县里的表彰;比如,后营乡一个偏远村庄某考生考上了知名大学;比如,村里的垃圾集中处理站通过了省级验收;比如,某个干部调动到了县城;比如,某个干部从其他地方调动过来;比如,接受县里某局级单位的检查顺利通过……如此种种,只要大家喜欢喝酒,理由就永远有千千万万,即使工作中没有了理由,大家也会找出其他一些庆祝的理由,而且这些个理由,不是千篇一律,而是层出不穷。

张梨在每个晚饭的酒局中,沦丧下去。

张梨属于严重缺乏自控能力的人,他既管不了自己的嘴,也管不了自己的裤带以下的地方。他总是在早晨醒来,胡乱去乡政府的厨房里扒拉点昨天的残汤剩饭,然后骑上摩托车,开始一天的工作,他把自己的工作时间精确到分钟。这样,他就能掐准,自己把当天的份内工作做完之后,有没有到渔坝走一个往返的时间。而他总能隔三差五的找到这样的机会。在对何春韭雪白身体的无限沉迷里,他发现自己不仅有了酒精中毒的迹象,而且,他还发现自己已经严重肾虚。何春韭总是一面抱紧了他的腰,一面说,轻点,不要了。

可是,这哪里是轻点或者不要了就能算数的事?这轻点或者不要了的语言,是抗拒?还是鼓励?

在酒色的轮番轰炸下,刚过了22岁生日的张梨,经常发现自己头昏眼花,腰膝酸软,他很清楚,头昏眼花是因为酒精,而腰膝酸软是因为纵欲。

而他已经乐此不疲,欲罢不能。

渔坝的另外4户村民,早已对张梨与何春韭的事情心知肚明,他们选择了集体的沉默。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纵容。

是的,一个丈夫每年只能在家不超过半个月的女人,一个哺乳期的女人,要侍弄那么多的土地、牲口、庄稼,力量在哪里?钱在哪里?时间精力在哪里?有一个妥当的,甚至还是乡干部的人来帮助,即便这样的帮助作用不大,也总算聊胜于无。

第二件大事:何春韭的丈夫死了。那是2005年的腊月,这个老家在四川彭州而远在福建务工的钢筋工,在工地通知的紧急加班工作中,不慎从9楼坠落,全身在坠落过程中被横七竖八的钢筋拦挡、戳中、擦挂,最后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何春韭得到消息,身边无依无靠,无奈告知张梨,当年的张梨也自认是重情重义的汉子一条,当即向乡政府请了假,陪同何春韭和不到两岁的孩子,踏上了维权之路。

有了张梨的加持,这个劳务者受害责任纠纷案件并没有进入当地法院,张梨出头,配合从四川彭州赶过来的死者的姐姐和父母,共同与用工方进行了前后6轮的艰苦谈判,最后,用工方总计赔偿了受害人家属28万元,双方签订了《一次性赔偿协议书》,用工方当即将28万元转入了何春韭的账户,然后,本着公平合理的原则,何春韭将其中一半,也就是14万元转入了其公婆的账户,孩子由何春韭继续抚养。那两位老人,哭晕在地上多次,老来丧子,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精力和能力再照顾自己的孙女?匆忙之间,张梨用并不高级的手机,为这个破碎的家庭拍了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就在火车站告了别。火车载满了无数的悲欢离合,奔驰在既定的轨道上,不满两岁的孩子,在何春韭的怀里叽叽咕咕,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而又无奈,这样的年纪自然不懂得丧父之痛,未来还很遥远。人生是一卷长长的画,现在,这画刚刚开启,异彩纷呈,足可期待。

十天以后,何春韭与张梨返回了后营乡,返回了渔坝。不同的是:在这十天里疲于奔命的张梨没有再每天醉生梦死。他在这十天,滴酒不沾,只在到达出事的工地前和离开工地后,不放过任何机会,享受何春韭的身体。那样的时候,何春韭的身体,就是他的全世界。

第三件事情:张梨结婚了。

原本,家里为张梨在县城相了一门子亲,女方是县城郊区的一个小学老师,见了三两次面,张梨感觉对这个老师不是特别喜欢,也不是特别不喜欢,无可无不可的,两家人就敲定了这门亲事。但是,张梨家里,却拿不出8万元的彩礼。惆怅之下,竟然告知了何春韭。

那天已经接近腊月十五,他们刚从遥远的福建工地回来不到一周,孩子睡着了,何春韭刚洗完澡,上身穿了一件雪白的衬衣,坐在床上,想了半天,说:梨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是一辈子的大事情,干脆哩,你也不要在我的身上浪费时间了,我借给你8万元,你就娶了那个老师,给要得?

张梨想了半天,实在别无他法,母亲和父亲借遍了亲戚朋友,好多人都嫌弃张梨是临聘人员,不是正式的乡干部,不在体制内,所以,现在彩礼还差一大半。张梨说:要得。我还要。

说完,他又把刚洗完澡的何春韭按在了身下。显然,他说的要得,是指的接受何春韭的借款,他说的还要,是指的还要何春韭的肉体。他喜好这一口,毫不掩饰,也不需克制。

婚后的张梨,度过了短暂的蜜月后,继续自己的临聘乡干部的生活。跟何春韭,也半明半暗,继续来往。很快,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为了遮人耳目,他甚至一厢情愿,把何春韭的孩子认做了干女儿。

在工作上,张梨曾经付出了无数的努力,想把自己的身份升格为公务员或者事业编制,然而,每一次努力之后,他都会痛苦万分地发现,进入体制的道路越来越严格,也越来越狭窄,更何况,张梨只上过一个大学专科学校的完全不入流的专业,到2018年,他自己的孩子都进入了中学,何春韭的女儿即将高考,张梨还是后营乡的临聘人员。他所经历的几届党委、政府的一把手,也有曾经想帮助他解决身份问题,但都是无功而返。2004年意气风发的年轻临聘民政员张梨,2018年还是民政员,还是临聘人员,只是少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因为多年在后营乡政府的深耕,他已经对当地政府的任何大小工作的来龙去脉清楚明白,后来的任何领导在遇到任何历史问题,都必须谦虚谨慎地请教他,他成了后营乡政府的香饽饽。整整14年,在一个地方的不断耕耘,他积累了自己足够的尊严,他俨然成为了后营乡政府的无冕之王。政府领导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基本对他言听计从;而更为让张梨闹心的在于:由于多年的酒色熏染,他早已不是当年唇红齿白的年轻人,他皮肤皴黑,黑中带青,胡子拉渣,肚皮不合时宜地前挺,不小心口水掉下来,不是掉在地上或者鞋上,而是掉在自己前挺的肚皮上。经常在公交车上有人给他让座,也经常有人问他:你有五十岁了不?

每念及此,36岁的张梨就牙关紧咬,恨意丛生。

这为后来的漫长诉讼,埋下了伏笔。

何春韭的女儿在县城就读高中后,何春韭没了牵挂,也没有了土地,她家的土地,本来是在乡政府建设公路时的2004年,被乡政府借走了一些,剩余的,因为老鹰潭电站的建设,被淹没了。政府该赔的赔,该补的补。何春韭作为搬迁户,分配到了县里一个60平方米的套房。这个套房,是按照每人30平方米,何春韭与自己的女儿所获得的安置房。

没了土地的何春韭,在县城找了一个餐馆务工,很快,40岁左右的何春韭遇到了自己的第三次爱情。

男方是一个在当地从事挡墙施工的小工头。这工头自己有以锚杆、锚索为主的机械设备。简单说,他们干的工作是这样的:一条公路建设完毕后,要在公路的挡墙上,先钻洞,那些洞,手腕粗细,深达数米,洞钻好后,打入与洞口同样粗细的钢管,再在外面的斜面上将纵横的全部钢管焊接完毕,最后在焊接好的钢管外面浇筑水泥,这就形成了公路的挡墙。

这个工头肥头大耳,肚子可以直接参演西游记里的二师兄。他天天带手下的工人来何春韭务工的餐馆吃饭,一来二去,二师兄成了这个餐馆的大客户,而这个大客户对成熟的美少妇何春韭一见钟情,三天兩头送耳环,送手镯,送现金。当着餐馆老板员工和自己手下工人的面,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何春韭的志在必得。

不仅如此,这个工头颇有心计,他数次把餐馆的全部员工邀请到外面,吃火锅,耍歌城,烧烤,洗脚,县城的娱乐场所都耍了个遍,对何春韭形成了彻底的重重包围的态势。那个餐馆的大厨本来对何春韭还有点心心念念,几场酒喝下来,大厨对工头一口一个大哥,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摇晃着醉意朦胧的脑袋说:大哥,何春韭的……的名字,迟早点要出……出现在你家的户口本上,我……我……向你保证,给……给要得?

工头哈哈大笑,肚子上的肉波澜起伏。

就在那个夜晚,何春韭成为了一只小小的船,在项目部四面漏风的工棚里,傻大黑粗的二师兄掀起滔天巨浪,让何春韭载沉载浮,全身散架。

一个月后,二师兄在县城买了一所小房子,户名写的名字是:何春韭,所有权性质:独立所有。

何春韭,这个偏远乡村的移民搬迁户,有点小感动。现在,她已经有了两套房子,一套是自己和女儿的移民搬迁安置房,另外一套,是这个二师兄买的,法律上是赠与的房子。

何春韭不懂法律,但是,很快,她就要接触法律了。这一接触。就是整整3年。

案件从2018年开始。

电站建好了,移民搬迁了,原来美丽的渔坝被淹没,崇山峻岭之间,高峡出平湖,家园在水底,乡愁只是江水里一圈圈的波纹。而那个叫渔坝的湾头里,曾经的恬然诗意,曾经的世外桃源般的日子,曾经与张梨的十多年的故事,都已是过往,女儿即将高考,品学兼优,获得了一笔比较可观的奖学金,何春韭决定:新的生活,从一套县城的房子开始,从肥胖但是善良的二师兄开始。

张梨联系了何春韭几次,他联系何春韭,目的单纯,动机明确:就是要和她重温旧梦。

何春韭告诉了张梨,自己有了“男朋友”,以后不会再跟他有身体上的来往了。何况,自己白天餐馆上班,晚上要陪伴自己的男朋友,也不再有时间来应付与张梨的这种见不得光的感情。何春韭还说到了那笔钱:“梨哥,你借我的8万块钱哩,你有了就还给我。我娃儿即将高考,读大学哩,需要的费用就高了,你尽快凑齐了还我,给要得?”

张梨的满腔欲火,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他差点忘记了,自己十几年前结婚时,借了这个女人8万元,这钱,是人家已故的前夫丧失性命之后,用工方赔的钱!

张梨知道:这不是血汗钱,这是卖命得来的钱。

张梨咬紧了自己的牙关。张梨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耳朵下面的牙齿,如同两排巨大的车轮,因为愤怒和不满而发出沉重的吱咕声。张梨后来分析,自己的腮帮子变得越来越大,腮帮子出现了往左右两边的耳朵下面突出的姿态,就是因为咬牙切齿这个事情做得太多。欲火褪下去,仇恨就涨起来,

因爱生恨!

他恨自己的临聘身份,恨自己微薄的工资,恨自己还要打麻将,恨自己逢赌必输,恨少年时没好好读书,没上到好学校,恨单位领导没给自己解决身份问题,他最恨的是何春韭,恨她让自己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美好,又亲手毁灭了这样的美好!

他咬牙切齿,腮帮子继续磨合:何春韭!你如此不仁!就不要怪我不义了!给要得?!何春韭!你给我好好的等到起!

给要得?!

案件的起因,就是2004年的借条,那张后营乡政府借用渔坝5户村民的土地用于修建公路的借条。

万兴祥通知另外四户人到了自己在安置区的家里,这五户人,都是几代人传下来的邻居,感情深厚,亲如兄弟,即便现在搬迁了,各自有了安置房,但是安置房也距离不远,不过是打通一个电话,五分钟内就可以快速集结的路程。

万兴祥让何春韭拿出了当年的借条。表了态,说,既然现在老鹰潭电站建设完毕了,后营乡政府应该按照当年的借条约定,按照省里的政策,园林地的补助标准,付钱给我们了。

大家一致认可,并共同推选何春韭作为去找乡政府讨要补偿款的代表。金额都已经清楚了,渔坝村5户人,被借用的土地是3.1亩,每亩5万元,合计应该获得15.5万元的赔偿。

何春韭不去。另外几个户主面面相觑。何春韭与张梨的“爱情”,不仅渔坝村选择了集体的沉默和纵容,就连乡政府的全体干部和乡政府周边的村民,也是心知肚明。手到擒来的事情,而何春韭不愿意去。万兴祥自然明白:这女子,肯定是跟张梨闹翻了。

万兴祥在这五户人之中,属于领头拿主意的人,他站起来说:春韭侄女不去哩,莫得关系,我去,你各位都把身份证复印给我,我带上当年的借用协议,明天就动身。给要得?

众人一致同意。

次日,万兴祥骑上摩托车,去了后营乡政府。

那条曾经的沿江公路,与渔坝一起被淹没了。老鹰潭电站花了大价钱,就沿着规划的湖区顶部,建设了一条更高标准的水泥路,从县城到后营乡政府,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后营乡政府海拔高,没有在淹没区,连政府大楼都还是十几年前修建的,楼顶长满了荒草,乡政府大门柱子上挂的牌子,是木质白漆黑字,多年的风霜雨雪之下,已经斑驳陆离,不太看得清楚了。

万兴祥吃了闭门羹。书记不在,乡长不在,能管这个事情的人,只有张梨。但是张梨也不在,张梨到县民政局交资料去了。

何时回来?

不知道。

请问能给一个张梨的电话号码不?

不知道号码。

万兴祥到达乡政府讨要自己的补偿款的时候,张梨正在以去县里交材料的名义,躲在县城家里,咬自己的牙。当然,这样的咬牙切齿,最重要的两个原因,一是何春韭的情变,二是何春韭让还钱。自己不多的工资,都交给酒局和麻将了,哪里来的8万元?

万兴祥无奈回了县城。此后,隔三差五,万兴祥就骑摩托车去,直到第四趟,才找到了张梨。张梨说:老万叔,借条不假,是我亲自代表乡政府和村委会跟你们五户人签的,但是,这条公路,老鹰潭电站根本就没有赔偿款,为此,乡政府自然也拿不出来赔给你们,你们要理解哈子嘛。

万兴祥不理解:既然政府答应了按照省里的赔偿标准赔偿给渔坝的农户,那么,乡政府实际是否得到了这几亩地的赔偿,并不是乡政府拒绝赔偿给农户的理由。

万兴祥是个执着的人,他也不喜欢撒泼打滚,他玩不来这些个套路。他先后找了乡长、书记,没作用。答复就是一句话:老鹰潭电站没有赔付这条公路的费用。公路都没赔,那几亩地自然赔不到。

万兴祥不达目的不罢休,又先后找了信访局,自然资源局,当然,结果完全一样。这前后二十几次的奔波,最终让万兴祥得出了结论:事情不简单,既然行政手段不能解决,那么,恐怕就只有诉讼了。

万兴祥骑上摩托车,横跨金沙江,在雄赳赳的老鹰潭电站架起的跨江大桥上穿过,从云南到达四川,找到了沿江县城一个姓曹的律师。

曹律师认为: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民事案件,村民方和政府方签订的借用协议,附加了条件,也就是老鹰潭电站的淹没为时间条件,现在老鹰潭电站建设完毕,案涉土地已经淹没,那么就到了乡政府应该履行其合同义务的时间,既然多种渠道都无法获得该笔赔偿,走司法程序正是理所应当。

当下,双方签订了委托合同,曹律师收取了律师费,一纸诉状,交到了孟甸县法院。

立案庭窗口的老法官,戴上了老花镜,审查了半天,其间有几次,把目光从老花镜上部的空间探出来,看了几眼曹律师,然后说:这个案件,我们立案庭要审查,你且回去,耐心等待。

这一等就是两个月。其间,曹律师和万兴祥都找过立案庭几次,都是让继续等待。

两个月后,曹律师和万兴祥终于等到了正式通知:此案不是民事案件,而是行政案件,而按照当地相关规定,该市所有县域的行政案件,统一由该市鲁阳区法院受理。

万兴祥不懂,万兴祥说:曹律师,这意思给是要我们换一个法院?

曹律师说:这就是非常典型的民事案件,但是既然孟甸法院说了,我们只有去鲁阳区法院。

曹律师和万兴祥长途跋涉,在经过了立案,受理,缴费50元,开庭审理之后,鲁阳区法院认为:此案系平等民事主体之间的用益物权纠纷,不是行政案件,駁回了渔坝村5位村民的起诉。

这时候,已经是2019年年底。从万兴祥在2018年开始接触后营乡政府讨要赔偿款,到县里各处信访,到孟甸县法院拖延两个月,再到鲁阳区法院裁定驳回。万兴祥和曹律师用了整整一年半。

曹律师很高兴,说:既然鲁阳区法院认定了此案是民事案件,那么孟甸县法院就找不到推阻的理由了给是?

案件回到起点。曹律师和万兴祥把案件作为民事案件起诉到了孟甸县人民法院。

这一次,孟甸县法院果然没有推阻,案件在三个月内审理,千辛万苦之后,曹律师和万兴祥得到了一个裁定书:认定该案系行政案件!

案件扑朔迷离。曹律师大怒。写了上诉状,上诉到市人民法院。在上诉状之中,曹律师悲愤万分地写道:

在市中级人民法院管辖的范围内,针对同一案件事实,出现了鲁阳区法院和孟甸县法院的完全自相矛盾的两份判决书!

而五上诉人全部案款仅为15.5万元的纠纷,从2018年年初,诉讼进程到了2019年8月,五上诉人认为:万里长征,一步都还没有走出去。

更让人悲愤的在于:在鲁阳区法院的行政案件庭审现场,被上诉人的代理人张梨辩称此案系民事纠纷,而到了孟甸县人民法院的民事庭审现场,被上诉人的委托代理人张梨辩称此案系行政案件,真正让五上诉人充分见识了何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上诉人认为,此等手段,罄孟甸之竹,其罪难书,决金沙之水,流恶难尽!

五上诉人系涉案土地的合法产权人,且与被上诉人于2004年6月3日签订了土地借用协议,协议约定被上诉人借用五上诉人土地面积合计为3.1亩;且协议中明确约定“到修建老鹰潭水电站搬迁时按照园林地一次性补偿”。

因此,五上诉人认为其与被上诉人签订移民搬迁协议时,应当视为土地《借用协议》中“到修建老鹰潭水电站搬迁时”期限已至。故被上诉人应当按照2004年6月3日签订的土地借用协议履行“到修建老鹰潭水电站搬迁时按照园林地一次性补偿”的义务,即按照移民搬迁中关于园林地的赔偿标准,一次性补偿五上诉人。

综上所述,五上诉人认为,无论是根据民法的诚实信用原则,还是根据《民法典》或者《合同法》的规定,被上诉人都应当依约履行协议中约定的义务。至于孟甸县人民法院为何作出此等判决,个中缘由,十分耐人寻味。故此,五上诉人不避斧钺,不惧讼累,恳求尊敬的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查明真相,还上诉人一个公道!上诉人坚信: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是在社会主义法制理念的光辉照耀之下,正义终将降临!

万兴祥认真看完,说:曹律师,你生气了给是?

曹律师说:不是生气,是怒发冲冠!

万兴祥哈哈大笑,说曹律师你五十岁的年龄,打恁个多年官司,还恁个冲动给是?

曹律师说:这个案件,正常情况下,从孟甸法院起诉立案开始,三个月内就可以审结,如果政府不付款,那么进入执行程序,再加一个月,乡政府不至于十几万元钱都拿不出来。也就是说:四个月可以彻底结束的事情,因为人为因素,拖延了两年!是可忍,孰不可忍?

2020年,曹律师和万兴祥接到了市法院的传票,再次踏上了征途。这一次,曹律师让另外一个叫孙会崇的上诉人开了一台车,曹律师自己开一台车,一行五个上诉人,一个律师,两台车,准时抵达了市法院。

法庭庄严肃穆。案情简单明了。中级法院的法官在不到半小时的时间内查明了案件事实。法官询问后营乡政府的代理人张梨:

张梨,作为后营乡政府的代理人,你可知道案涉公路是否获得了老鹰潭电站的赔偿?

张梨:不知道。

法官:我手里有一份《老鹰潭电站关于沿江公路赔偿的通知》,你自己认真看看,你是否知道这份文件的存在?

张梨(看文件,头上开始冒汗):不知道。

法官:既然不知道,那么我手里另外有一份文件签收单,这个赔偿通知的签收单上,签名的张梨,请你辨认,是否你本人的签名?

张梨(辨认,继续淌汗):是我签的字。

法官:既然你承认文件是你本人签收,刚才又说不知道文件的存在,当庭欺骗法庭,你该当何罪?

张梨(擦汗):报告法官,我忘记自己曾经签过字了。

法官(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好,既然你忘记曾经签字,我再问你:这条公路的赔偿款之中,涉及到今天本案五名上诉人的钱,一共15.5万元,由你向老鹰潭电站申请,将此款支付到你的个人账户上,有无此事?

张梨:……没有此事。

法官(手中拿出另外一份材料):张梨,请你仔细辨认,我手中是2018年3月24日,你的银行流水,这个尾号是7612的银行卡,卡号是以你的身份证办理,而当天的15时31分,老鹰潭电站向你的银行卡转入了15.5万元,有无此事?

张梨(辨认,开始哭):有。

法官:为什么不把钱及时支付给五名上诉人,要让后营乡政府來背锅?

张梨:……

法官:这笔钱用在哪里去了?

张梨:打麻将,输了。

法官:孟甸法院的立案庭,为什么会在五原告第一次起诉时,将此案认定为行政案件,告知原告按照行政案件起诉?

张梨:立案庭负责立案的法官是我表姐夫,我曾经帮过他的忙。

法官:张梨,请你如实回答,五名原告万兴祥、万兴田、孙会崇、何春韭、王有钱信访和起诉后营乡政府的过程,经历了长达两年的时间,是否你从中设置障碍?

张梨:……是。

法官:你为什么要从中设置如此障碍?

张梨:一是因为我把他们的钱输了,无钱归还,二是……是……我恨何春韭。

法官:请你当庭讲清楚,你恨哪个何春韭?是不是今天在上诉人席位上就坐的何春韭?

张梨:是。

法官:你为什么恨她?

张梨:因为她抛弃了我。

法官大怒:张梨!你的行为,按照我国刑法第二百七十一条的规定,已经涉嫌职务侵占罪,现我宣布,中止本案审理,将你涉嫌犯罪的行为,移送到司法机关处理——法警,请将本案被上诉人的代理人张梨立即控制,将案件和张梨一起,移送到孟甸县公安局刑警队。现在,休庭!

法槌敲响。

一行六人走出法庭,到了法院停车场,曹律师突然发现:门外就是宽敞的城市大道,頭顶是朗朗青天,天高云淡之下,曹律师想起伟人的一句诗:屈指行程二万。

何春韭问:曹律师,我们的案件,给是赢了?

曹律师说:当然,赢了。

何春韭说:恁个的话,我们的钱,几时能拿到呢?

曹律师说:既然本案已经由法官当庭将张梨控制,则本案很快将进入刑事审判程序,你们的钱,作为案件赃款,刑事侦查部门会在查清案件的同时,将这些钱作为赃款依法追回并返还给你们。

万兴祥说:那万一张梨没有钱,我们该咋个整?

曹律师说:没关系,张梨有一套房子,是他自己本人单独的户头,这套房子我打听过,价值不低于30万元,法院将这套房子拍卖了,你们的钱就全部有着落了。

何春韭说:那,张梨借我的8万元,给能要得回来?

曹律师说:张梨要想获得法律的从轻处理,就应该及时设法将你的8万元一并归还。

五个上诉人似懂非懂。但是,他们相信曹律师。如释重负的他们,踏上了凯旋之旅。

四个月后的2020年夏天,张梨因职务侵占罪被判决有期徒刑4年零7个月。他的判决书上写道:个人生活极其糜烂、对上级欺瞒成性,贪赌好色,长期与他人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云云。

坊间传说:他的刑期偏重,是因为他2004年刚入职时的后营乡党委陶书记从市里调动回了孟甸县担任县委书记,陶书记依稀还记得十几年前的这条公路,也还记得起当时的临聘民政员张梨。他获知此案后勃然大怒,给纪检部门下达了“从重从快处理,给当地群众一个交代!”的指示,据说是“交代”二字的后面,连用三个叹号,可见陶书记对于惩治贪腐的决心。

又过了两年,何春韭的女儿大学毕业,顺利通过国家公务员考试,鉴于后营乡是自己的故乡,她申请到后营乡人民政府工作。

她的第一个岗位,是后营乡政府民政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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