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万香
我的家在川南金沙江大峡谷顶端的一个小村子,无论站在村子的哪个位置,眼前出现的都是广袤无垠的红土地,尤其早晨和傍晚,太阳的艳丽色彩更是将红土地涂抹成耀眼的殷红,似大地暗涌的血脉,寂静无声地流进绚烂的云霞里。我的祖辈世代在红土地上耕耘,以种植水稻、玉米、土豆、红薯、苦荞等作物为生。太阳将他们的肌肤炙烤得像炭一样黑,但是当他们劳作、激动或喜悦时,炭黑里又泛着红,就像包裹着腾腾的正在燃烧的焰火。他们的肩头终年扛着锄头,背着背篓,挽着高高的裤腿,疾走在与山风赛跑的红泥路上,留下一串串殷红的大脚板印,讲述着无穷无尽的红土往事。
海子
我的家乡是典型的红土高原,却有着一大一小两个与海相连的名字,大名叫海林村,小名叫海子边。相传在很早以前,这里有一方清凌凌的海子,它因而得名。其实它就是一个湖,没有出海口,仅有一个入海口,在正北方,犹如碗口大小,一股清哗哗的地下水常年从红土地里“咕嘟咕嘟”往上冒,把海子注得满满的,却又从不会有一滴水漫出海埂。人们称这里为龙洞,说是因为有龙神居住,才会有这样一湖神奇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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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传在很早以前,海子边在远古时是没有人家的,最早落户于此的祖先叫彭云,我们统称他为彭云老祖。彭云老祖从会理城北大弯营迁居而来。他长得白净魁梧,如巨人般挑一对脚篮,左边装着锄头、镰刀和种子,右边坐着儿子;身后是背着衣物和口粮的妻子。
他们从大弯营往南一直走了七天七夜,土地的颜色由月牙白变成浅黄,再到深黄,直至殷红,也就是到了我们今天的村子所在地。那是傍晚,太阳歇在西头的山顶,红艳艳地照耀着一望无际的平坝,还有一处清凌凌的海子,鸟儿们在海子的上空欢快地飞舞。
夫妻俩眼一热心一喜,决定在红土地上歇息一宿,就砍了些松枝搭棚子,又摘了些野果充饥,早早地睡下了。这一夜,他们枕着红土地,仰望着满天星斗,睡得舒爽极了,梦里梦外皆红土,这种熟悉又陌生的归乡感让老祖感动不已,在梦里就开始了开垦红土。
第二天早晨,太阳红彤彤地挂在天上,鸟雀欢鸣,野果飘香,湖水清粼粼地泛着涟漪,老祖抬起锄头在海子边挖了两下,还没用力呢,厚厚的红土就没过了锄把大半截!夫妻俩相视一笑,决定不再往前走,要把家安在这里。
原本老祖想把家建在海子的上方,又担心万一棚子着火取水不方便,就选在海埂的下方安家。他们砍倒几棵大树,割来许多茅草,搭了两个宽敞结实的棚子,一边住人,一边做饭,又在海子周围挖了些地,把带来的种子播撒下去。
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土地广袤了,庄稼丰收了,菜园绿了,日子越过越安逸了。在第十个年头的早晨,老祖到海子里去挑水,看到湖水里自己的影子,竟惊奇地发现他的原本白净的肌肤变成了炭黑色,再看看地里劳作的儿子们竟然也全都是一样的黑,朝阳照在他们的脸上,红土洒落在头发上,就像黑炭包裹着烈焰在呼呼地燃烧着。老祖激动地向着地里喊:“紫马黑汉!彭氏儿孙成了真正的紫马黑汉!”女老祖也附和着说:“紫马黑汉好!男娃就是要做勤苦、有担当的黑汉!”
在老祖一家的辛勤耕耘下,海子边越来越富饶美丽,许多异地迁徙的乡民路过此地,也都在老祖家借宿,夫妻俩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给路人留下了极好的口碑。后来,又有两家人实在觉得这地方好,就也在这里安家落户。他们就是后来的崔氏和莫氏祖先。这就是最早的海子边三家人,迄今为止我们的村子也还是以这三姓人为主。
随着子女的成长,三家人开始有了联姻,但因年代久远许多联姻史已无据可考,唯有彭云老祖的儿子入赘莫家一事是世代相传的家族史。他就是莫忠寿老祖,本姓“彭”,因上门女婿要随女方家的姓,才改名叫莫忠寿。他是海子边的第二代祖先,养育儿子五名,三代还宗,又改回“彭”姓。海子边为此有了“彭莫二姓是一家”的说法,无论姓彭的还是姓莫的,我们都喊哥叫弟,没有一个加“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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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云老祖把家建在海子下方的举措,得到了后来的崔家和莫家的效仿,他们也相继把家安在了海埂的下方。但是随着时光的推移,村子的规模越来越大,人丁越来越兴旺,人畜糞便排放成了大问题,这意味着海埂周围安放不下那么多的人了。大家就商量着把村子往南方挪一挪,错海埂而居,一来为了发生火灾时取水方便,二来考虑发洪水时的安全问题,更重要的是有老人担心人畜粪便会污染海子的水质。
人与水,就这样相互敬畏又相互依存着和谐地相处了好多年——人们从不缺水,也从不担心水患;海子永远清粼粼的,连水草和蝌蚪都极少生长。红泥的海埂固若金汤,静默地守护着一湖清水,也守护着海埂下方的村子。深夜,龙洞口“咕嘟咕嘟”的冒水声,像是上天派来的高级别乐师,将无尽的清灵与甜蜜注入安睡在红土地上的人们的梦乡,就连幼小的孩童也不会在深夜啼哭和喧嚷,生怕惊扰了这曼妙的天籁之音。
可是某一年的深夜,海子边遭了火灾,风很大,火势很猛,海子的水却一滴也流不出来,大伙只得用桶挑水灭火,结果全村的茅草房全都被烧光了。第二天,在艳艳的烈日下,在一望无际的红土地之间,山风肆虐地吹着炭灰漫天飞扬,弥漫了天宇,覆盖了红土,呛得人们咳咳咔咔,干净的海水里却连一粒灰尘也没有。
看着被损毁的家园和干净的湖水,一个年轻的后生抱怨说:“枉自守着一海子清哗哗的水,不能浇地,不能救火,抵逑用!”
夜间,大伙儿聚在一起商议如何重建家园,白天抱怨的后生义愤填膺地提议挖一个出海口,把海子的水引出来,不但可以救火,还可以浇灌庄稼。老人们坚决反对,他们认为龙洞里住着龙神,千万得罪不得。但是最终老人们未能犟赢年轻人。占了上风的年轻人纷纷回家扛锄头、铁镐,在朝着东方的海埂上“叮叮当当”使劲挖、使劲凿,被凿开的红土像是海埂流出的血液,不多会儿就把海水映红了。后生们在海埂上辛劳了几天几夜,仅仅在海埂上凿开了一个小口,而且越往下挖越坚硬,每挖一锄都会火花四溅,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直到第七天才引出碗口大的一股水。
更奇怪的是,在海水流出的那一刻,海子边的上空雷声隆隆,闪电似千万条银蛇撕扯着天空,龙洞口的地下水像冒天龙一样冲起来,血红的水柱吓坏了乡亲们。全村男女老少全都出动了,背着背篓,扛着锄头,挑着篾箩,四处找石头,挖泥土……一篮篮,一挑挑……稀里哗啦填进龙洞口……可是龙洞里似有一张巨大的口,无论人们填什么东西,分分钟就被吞没了……水柱越冲越红,水位线越涨越高,眼看就要漫过海埂……人们束手无策,蹲在海埂上,哭的哭,嚎的嚎,吵的吵……突然有个老人站出来说:“龙最厌恶死狗,不如打一只死狗放在洞口,先让龙自己飞走吧。”
那几个挖海埂的后生一听,又赶紧到村子里打死一只大黑狗,血淋淋地放在龙洞口。瞬间,龙洞口,水柱回落,一道龙形的红光舞动着朝东方飞去。人们挖出海口的地方,轰地一声炸开一个大缺口,红泥似血柱般喷涌而出,还伴着满天飞舞的碎石,往昔平静的海水像脱缰的野马,窜过田地,漫过庄稼,淌过村子里的沟渠,直至流干最后一滴水。
在躲过这一劫后,人们再次聚在一起商议如何修复海子,一劳永逸解决海子储水、引水及水患问题,最终一致同意把海埂筑牢、加高。大伙儿齐心协力,说干就干,有的挖基脚,有的挑石头,有的抬泥巴,有的打夯,把海埂筑得又高又牢固,还在炸毁的缺口处用大石块拱起了宽大的涵洞。但是龙洞口却再也不会冒水了,海子渐渐干涸了。老人们说龙厌恶死狗,气得飞走了,龙水自然就断了。
人们只得到很远的地方去找水源,挖很长的沟渠引水来关在海子里,又在海埂的两边种了两排整齐的杨柳,期待着这样的诚心和美景能感动龙神,能吸引龙神归来。但是许多年过去了,龙洞再也没有冒过一滴水,一年又一年,在漫长的期待中,人们把海子变成了稻田,冬春蓄水,夏秋栽秧。再后来,干旱一年更甚一年,海子连蓄水都不能够了,就又由稻田变成了旱地,成了真正的干海子。
3
我们海子边与外婆家大松林之间,隔着一座山和两条河,都是人在山梁上、河在深沟里的地形。缺水,在我们那里一直是最严重的问题。我的祖辈们世世代代都在想办法修渠、打坝、蓄水、引水,竭尽所能种植水稻和玉米,也依然经历了漫长的饥寒岁月。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家大力提倡兴修水库,整改河道,开荒造田,到处是火热蓬勃的劳动场景。我的家乡正好赶上这样的好时候,于是村村寨寨全民总动员,彼此相帮打水库。那个年代的人最能吃苦,又最有集体感,无论哪个村打水库,公社都要抽调别村的人去帮忙,等自己村修水库时,又还工回来,即所谓的平调。
那时候,没有拖拉机,没有吊车,没有挖挖机,打水库需要的泥巴和石头全靠人背马驮。男的主要负责埋雷管炸山、挖泥巴、打夯、抬石头、砌防洪道……女的负责挑泥巴、码护坡石……就连稍大一些的孩子也要参与劳动,力所能及地帮大人铲泥巴、背泥巴,总之凡是有一丝劳动力的人都要到工地上贡献力量。
“那是1958年大兴水库时期,在我们新路沟水库,烧死了四个女的……”头发花白的大舅回忆说。
那是冬天,他们正在打新路沟水库。每天刚刚东方泛白,队长就满村子吆喝“出工了!出工了!”为了节省时间,中午饭大家都不回去吃。本村的由老人、孩子送,或者自带炊具在山坡上煮来吃。外村来的,由年迈的崔婆婆统一做饭。晚上,本村的回家睡觉,外村的就住在山坡上临时搭建的松毛棚子里。
有一天傍晚,太阳红得像火球,歇在山顶好半天了就是不落下去,天空红彤彤的,刚挖过泥巴的山坡更是红得耀眼。就在那个无比怪异又美丽的下午之后的深夜,村子里突然喊声震天,“着火了!”“着火了!”“快上水库去救火!”大舅说他们听见喊声,赶紧跑到房顶上去看,新路沟水库的山坡已是一片火海。
这场大火直至凌晨才终于被打熄,乡亲们刨开厚厚的炭灰,四个年轻姑娘已经被烧得焦糊了,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人们从幸免于难的崔婆婆的讲述中拼凑出了事故的原委。当晚住在棚子里的是五个年轻姑娘和崔婆婆,她们吃了晚饭,就在棚子外面烤火,后来她们困了,就把火熄了进棚子睡觉。她们中有一个憨女,因为家里穷,穿的麻布衣衫,盖的也薄,冷得实在睡不着,就起来继续烧火烤。山风很大,棚子又是松枝搭成的,几个火星子飞上去就燃起来了。憨女看到火越烧越大,吓坏了,跑到防洪道里蹲起不敢出声。崔婆婆睡在靠门处,年龄大了瞌睡也轻些,被蹿进来的火苗烤醒了,赶紧爬起来边跑边喊:“著火了!着火了!快点跑!”但是那四个年轻姑娘,不知是睡得太沉还是被烟呛着了,就只是在铺上翻来翻去,却谁也不答应,谁也不起来。崔婆婆跑出棚子又继续喊:“着火了!着火了!小短命姑娘些快跑出来呀!”但是那四个短命姑娘还是不答应,就只是在铺上更加猛烈地翻来翻去,直至最后全部被烧死了。
又听我二舅讲,七十年代初期,他任民兵连长兼团支部书记期间,由公社指派他带队完成黑泥田水库海林村的土方任务。当时与二舅一起去的还有三姨和同村青年肖在华,他们与众多临时抽调来修水库的年轻人一道住在工地上的松毛棚子里。谁曾想在1975年12月15日夜,大家正聚在棚子里休息,突然听到外面喊“库房着火了!库房着火了!快来救火!”二舅、肖在华和知青乔安会最早冲向库房抢救物资,很不幸的是堆在库房里的雷管爆炸了,肖在华当场被炸死;乔安会被炸裂了肚子,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亡;二舅经医生全力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右眼视力仅有0.1。
像这样的惨事,在大兴水库时期几乎每隔几年就要发生一次,为了兴修水库被烧死的、炸死的、跌死的、累死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人们并未因此而止步,为了村子里能有一股清哗哗的长流水,人们前仆后继地努力着。在经过二十余年艰苦卓绝的辛勤付出后,我们那里终于修筑起了一连串的水库群,诸如碗厂水库、新路沟水库、火烧田水库等都是在那个年代修建的,只是后来又增高加固了坝埂,再后来又新修了小坝沟水库和扎唐湾水库,才基本解决了我们那一带长期干旱缺水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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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文中已讲到龙神飞走了,龙洞口再也不会冒水,海子渐渐干涸了。人们只得到很远的地方去找水源,挖很长的沟渠引水来蓄在海子里,这水就是从碗厂水库引来的。在我的记忆里,海子的确曾经冬春蓄水、夏秋栽秧,海埂上的杨柳确也很美。后来包产到户,村里把海子的田分给了每家每户,人们嫌弃海子蓄水不能“炕田”,影响收成,就彻底将其变成了稻田,没有再蓄水。
变成稻田后的海子是一个巨大的圆,中间有一条一米多宽的沟渠,正好把中心分成两半,周围所有的田围绕着这个中心一圈一圈地隔开,每一圈又被规则地截成很多段,这些同心圆一圈比一圈大,一圈比一圈高,总面积约有七八十亩。春天,蓄满水的海子碧波荡漾,偶尔还有小鱼在游动,柳条倒映在水里,和水底隐约的田埂叠印在一起,形成许多浮动的光与影,就像一个魔幻、立体的水立方。
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放农忙假,参与栽秧的场景。通常情况下,学生放假的第二天,水库就会开闸,憋闷了一冬的死水终获自由,欢笑着,跳跃着,从防洪道里奔涌而出,淌过红泥夯筑的大水沟,漫过田间地头,灌进家家户户的板伐田里。刚开闸的头两天,海埂上站满了人,都是各家各户的当家人,他们扛着锄头,拉着犁铧,牵着水牛,看到水进了谁家的田,就以最快的速度拉着水牛去做田。等得久了的,干脆把水牛栓在柳树上,脱下沾满红泥的胶鞋垫在屁股下坐着抽烟。到了第三天,海埂上等待的人几乎就没有了,干裂的板伐田渐渐变成了亮汪汪的水田,一弯一弯的就像挂在天上的红月亮。
女人们提前几天就准备好板凳、篻箕和稻草,备办好栽秧请客吃饭的食材,稍有空闲就去和邻村的姐妹换工。这一季,女人们是不分彼此的,平日里斤斤计较的习气自动隐匿起来,两家三家、四五家组合在一起,形成一个个和睦的栽秧小集体。
晨光中,烈日下,星辉里,男人们指挥牛儿的声音此起彼伏,“嘙嘙嘙”“踩沟踩沟”“扯着扯着”,脆亮地演奏着最动听的红土民谣。女人们聚在秧田里,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拉家常,一边熟练地拔秧苗。秧苗约有七、八寸那么长,她们每拔一束,都要把根放在水里上上下下地涮洗,再用稻草捆扎起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秧苗是女人的脸面,村里人自会根据秧苗的长势,来评说女人们是否有本事。每年春节过后,女人们就忙碌起来,先把秧田里的土伐子一排一排攒在一起,用松毛烧,烧好后再把土伐子敲碎、翻平,放上最细致的牛粪。等到了春分、惊蛰前后,男人们会把田做平,撒上稻种。女人们像呵护婴儿一样呵护着秧苗,无论早晚都要去转一转,摸一摸水温,根据秧苗长势调节水的深浅,计算着施肥、除草、洒药的时间。
刚开始的一个月,为了防止种子脓疱、烂根,秧田每隔一周就要露一次水,早早晚晚鸟雀会来捣乱,啄食浅水处的种子。女人们忙不过来,就会派小孩来撵雀。我们先是用竹竿绑成“十”字架,在上面套一件红背心,穿一条大裤子,戴一顶破草帽,插在秧田里。起先鸟儿还是有些怕,远远地瞅着,后来发现是假人,就明目张胆起来。我们就只得早早起床,赶在鸟儿离巢之前,守在秧田边,拿着竹竿,“喔嘘,喔嘘”地吆喝。鸟儿是无比狡猾的,只要你稍不留神,就会三三两两地飞来,栖息在秧田里啄食种子,看到我们气势汹汹地跑来,它们也不急着飞走,故意煽动两下翅膀,用爪子点一下水,把刚刚发芽的秧苗弄得疏密不匀。八九点钟时,鸟雀吃饱了在海埂上飞来飞去,我们就爬上树去折柳条编柳帽,三三两两地玩打仗的游戏。
早饭前后,一天的秧苗基本就拔够了,女人们挑的挑,背的背,沿着窄窄的田埂把秧苗搬到田边,“噼噼啪啪”均匀地抛在水田里。吃过早饭,大家就直接下田,沿着田头“一”字排开,不用分,不用量,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会惊人的一样。女人们个个是栽秧的好手,她们天南海北地聊着,嘻嘻哈哈哈地闹着,左手拿秧,右手插秧,边拿边分,边插边接,手起秧活,配合得默契又神速。
不多會儿,不多几天,亮汪汪的水田里,红彤彤的土地上,秧苗绽放出勃勃生机;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满田满坝都绿了,又收获了……人们扛着锄头,背着背篓,疾走在与山风赛跑的红泥路上,继续演绎更精彩的海子边故事。
马路
马路位于我们村子的正西方,是一条宽阔、蜿蜒的红泥路,因古时马帮过路而得名。如今,随着与之平行的柏油大马路的通车,已经很少有人再从马路上通行,闲置下来的马路被称为小马路,道路两旁长满了松树,常年被雨水冲刷的路面光滑又殷红,如一条从天而降的红绸安静地向南延伸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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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马路,我们可以在百度上搜到这样一段话:早在汉代,四川的商人就赶着马帮,驮着成都一带出产的丝绸和蜀布、邛竹杖等物资,越过川西平原,攀援崎岖山道,经过西昌,渡过金沙江进入云南,再进入缅甸,并抵达印度等南亚和西亚地区。这段史料里记载的“攀援崎岖山道,经过西昌,渡过金沙江进入云南”一段就包含了我们村的马路,而且是马帮出川入滇的必经之路。
如今,若你在夕阳西下的黄昏站在马路上,殷红如血的红泥沙扑面而来,你的耳畔依旧会响起清脆的马铃声和哒哒的马蹄声,脑里会显现出成群结队的马帮经西昌下会理,一路飞奔在红土飞扬的马路上,去往川滇交接处的姜驿,再从姜驿渡口过金沙江入云南、出国境的画面……
因为特殊的地理环境,我们的祖上也曾有许多先辈加入过马帮,成为名副其实的赶马哥,只因年代太过于久远,具体人物和朝代已无法可考。到了近代,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马帮驮运的货物更加丰富,涉及的地域也更加广泛,且更多的与经过地的经济社会相融合,在潜移默化中增加了诸如花生、土豆、玉米、蔗糖、稻谷、石膏、麻线、盐巴、生漆等物资,也因此衍生出许多的短途川滇商队,他们终年奔波于川滇大小城市和集镇,或货调货,或兑换成钱币,再换取各地所需的生活物资。
我的一位表公就曾做过赶马哥。据他讲马帮的首领叫马锅头,牵的马头上有一面镜子,这面镜子可以把前方的危险照射出来,背后背着一口锅,负责整个马帮的生活。马帮走的路线,自然环境异常危险艰苦,随时随地都有生命危险,而且沿途土匪强盗十分猖獗,死人损货的事时有发生。面对如此险恶且随时变化的环境,赶马哥们特别珍惜活着的日子,若在沿途驿站遇到可心人,会安一个临时的家,以享受颠沛流离生活中短暂的家的温暖。表公就曾在那个年代同时拥有云南和四川的两位妻子。后来,由于他常年跟随马帮漂泊在外,既顾不了云南也管不了四川,他的云南妻子与山野汉子发生私情,养私房娃儿,被他休了;四川妻子则是生病后无人照料,在一个冬夜病死了。表公年老时,孤苦无依,独自在街上靠卖花生、瓜子和针头麻线等物为生。黄昏时,他时常会走上殷红如血的马路,迎着风向着南方唱赶马歌,“恨死你个赶马哥,三十晚上吃喜酒,你大年初一就出门,今生命薄见不着你,来世我还等着你……”他唱着唱着就流下泪来,手中的烟锅“嘣……嘣……嘣”地敲打着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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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马路沿途匪患猖獗的说法,并非危言耸听,幼年时,我就常听爷爷讲起一位姑姥爷智斗毛贼的佳话。
姑姥爷姓崔,生得虎背熊腰,黑不溜秋,力大如牛,是海子边三家人的崔家代表人物之一,因他是彭氏姑爷,我们就都统称他为姑姥爷。据说姑姥爷是奔走于川滇各处集镇的生意人,常年挑一对脚篮,脚篮里主要装的是粮食、蔬菜的种子和花生、瓜子等物,姑姥爷一年四季都在路上,无论风霜雨雪,还是烈日当空,从不在集镇上缺席,因为极好的人缘和诚信,他渐渐成了川滇交界处“好种子”的代名词。
有一次,姑姥爷挑着脚篮与两个伙伴一道去云南赶集,天还未亮,灰蒙蒙的,三人闷头赶路,“噌噌噌”一路小跑,只有风把松林吹得嘻嘻哗哗响。到了马路附近的王家老屋基,突然一人尿急,就歇了脚,等他去树丛中小解,剩下二人将扁担横在脚篮上坐着抽烟。哪知树丛里呼地跳出两个毛贼,挥舞着大刀朝坐着的两人劈来,还嚷嚷着“快把钱文交出来!”姑姥爷眼疾手快,大喝一声“快躲开”,抽出扁担呼呼劈头盖脸一顿乱甩,吓得那两个毛贼向南一路飞跑。姑姥爷吩咐两个同伴追小毛贼,他一个人抡起扁担朝那虎背熊腰的黑汉毛贼追去。
姑姥爷常年挑着脚篮在云南、四川两地跑,练得健步如飞的好脚力,那黑毛贼虽彪悍,脚力却不如姑姥爷,跑了十几里路就气喘吁吁软了脚,崴在地上被姑姥爷追上了。二人在红泥地上好一顿扭打。那毛贼仗着身子彪悍,三番四次将姑姥爷压在身下,手里的大刀左抡右抡地在姑姥爷头顶上晃。姑姥爷被那毛贼压在身下,啃得满嘴红泥,凉飕飕的刀刃还一下又一下亲吻他的脖子,眼看就要性命不保。太阳升起来,照得红泥地更加刺眼,姑姥爷干脆闭紧双眼装死。那毛贼也是累得不行,见姑姥爷已经成了红泥人,嘴里含着泥没了气息,以为他真的死了,就长舒一口气,松了摁住姑姥爷手臂的劲头。姑姥爷见机会来了,一口吐出红泥喷在毛贼脸上,大呼一声:“毛贼拿命来!”遂使出吃奶的力气,“腾”地翻过身来,夺过毛贼的大刀咔嚓一声切下人头。那人头离了人身,圆轱辘地在红泥地上滚了又滚,直至被红泥完全包裹住了才停下来。
姑姥爷也是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待回过神来,发现两个伙伴已经回来了,说未追上那小毛贼,让他跑了。三人一合计,算逑了!跑就跑了罢,擒贼先擒王,如今毛贼们没了头头,估计也再难祸害乡民,就赶紧提着人头去当地乡公所报官。当官的听完姑姥爷的壮举,认为他为民除害,此举定能震慑川滇毛贼的猖獗,就奖励了他们一头又肥又壮的大骟羊。
三人拉着大骟羊回村,家家户户开门迎接,全村老少聚在村头的红泥坝上,搭起土台垒起灶,杀的杀羊,切的切肉,欢天喜地熬羊汤锅庆祝智斗毛贼成功。姑姥爷从此名声大噪,成了远近闻名的擒贼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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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要讲的飞地姜驿,就在马路的尽头,是离我们村不远的一个云南集镇,也是云南省唯一位于金沙江北岸的一个乡。听老辈们讲:解放前,姜驿的经济社会并不算发达,是彝族土司的世袭领地,历史上是四川黎溪、云南武定两家土司的必争之地。
说起姜驿与我们村的渊源,最有吸引力的是土司嫁女的传说。相传姜驿原属四川黎溪自姓土司的领地。有一年,自姓土司的女儿远嫁云南,女婿家是云南武定的李姓大土司。小女子年芳一十八,说已成年是已成年,但又还是依赖父母的娇小年纪,从黎溪骑着大马一路走到我们村的马路时,天色已渐晚,红土地更加殷红如血,一望无际,小女子骑在马背上越近黄昏越是愁,一路回头张望家的方向,想起家中爹娘的慈祥模样,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管家看小姐如此伤感,就哄着她说:“小姐莫哭,我回家后,一定向你爹爹禀报,凡是你放眼看得见的地方都是你的嫁妆。”
话说小姐出嫁后,自姓土司夫妇万分思念女儿,听了管家的禀报,更是悲从中来,老土司站在自家山头上,搭手一望,能见之处,统统给女儿作了“胭脂田”。就这样,自姓土司将沿江二十四村陪嫁给了女儿。这一片土地,从此便不再姓自;土地上的百姓,从此变成了云南人。云南李家娶了儿媳得了土地,自然十分欢喜,两家往来频繁,亲密无间。据说,当时武定李家,每年都要带上三十斤重的猪头和二十斤重的腌鸡,到黎溪给自家拜年。
然而,随着两位老土司相继离世,新土司之间就发生了纠葛,自姓土司想要回原本属于自己的领地,云南土司提出条件——要求自姓土司归还原模原样三十斤重的猪头和二十斤重的腌鸡,怎奈四川土司家怎么也养不出三十斤重的猪头和二十斤重的腌鸡,双方和谈失败,彻底撕破了脸,只得为姜驿这块土地兵戎相见,整整折腾了多年。最后朝廷出面,当次勘查,足证其地归云南土司所有,理由为:“姜驿一有界碑之足据,二有钱粮之可凭,三有防汛之现驻。”最后裁归云南。(参阅李崎《云南飞地姜驿行》)
因为土司嫁女的有趣传说,我对姜驿和马路都有了更深的好奇,再去姜驿,一定会去姜驿小学看过那两块具有珍贵史料价值的清康熙年间的石碑——为疆界滇蜀各有攸分等事碑,那是清康熙年土司争地留下的纪念碑。由此看来,关于胭脂地的传说和纷争,并非完全是后人瞎编乱撰,确是有历史依据可循的。
姜驿是我们村人最爱光顾的云南集镇,也是川滇交界出最热闹的交易市场。在这里牛马牲口、粮食盐巴、衣物布匹、百货杂物应有尽有,每逢赶集日一定是人头攒动,讨价还价、互赞互怼之声不绝于耳。早晨,川滇村民骑着毛驴骡马,驮着各方盛产的物品或怀揣钱文来到集市;傍晚,他们肩挑背扛置辦好的货物,牵着驮了很重货物的毛驴骡马翻山越岭归去,叮叮当当的马铃声清脆地响彻山间田野。累了时,他们会唱上一曲高亢的山歌,“高高山上水淌岩,千里路上寻妹来。泥巴路上鞋崴破,哪家小妹做双来?”若遇上放牛山上调皮的女子,必然会引来甜甜的回唱:“鞋子破了给妹说,连夜点灯连夜缝。连夜点灯连夜做,不放情哥打赤脚。”
如今,当我再走上马路,面对红土连天的旷野,眺望南边的姜驿和北边的黎溪,眼前总能浮现出那远嫁女子泪水涟涟的模样和老土司站在山头搭手一望的慈祥与忧虑。耳畔回响着姑娘小伙的情歌对唱:“烂漫鲜花为谁开?蝶舞蜂飞采花来;美丽阿妹痴情唱,我的阿哥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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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红军走过马路三天两次过姜驿的故事,在我们村有许多老辈们零星的传说,而更多的是幼时随爷爷赶姜驿,在“红军标语树”下听一位老人讲的故事,这些故事深深吸引着我和我的父辈。
爷爷说他们那个时代,家家户户有几个娃娃,根本没人带,都是大人到哪里就拖到哪里,赶姜驿自然也会带着,几乎家家户户驮着货物的马鞍中间都挤着一个或两个小孩子。到了集市,大人们忙着买卖东西、做牛马生意、兑换货物,根本顾不上小孩子,就买两个苦荞粑粑给孩子拿着,让他们坐在大青树下歇凉玩耍,顺便听住在大青树旁的老人讲红军故事。这样的寄养方式,反倒创造了很好的红色精神浸润机会,耳濡目染了一代又一代的海子边娃。
老辈们常说海子边自古就有彭家重“文”,崔家擅“武”,莫家富有的说法。但我却认为彭家的子孙爱读书识字是真,通过读书考学跳出农门的也不少,但都不如热衷于参军的人数多。小时候,我就曾亲眼见证过彭家连续三代三个家庭6个子弟当兵的壮举。我的爷爷养育儿子五人,我的父亲和三叔都参军了,大爹原本也是要去当兵的,但是因为当时家中缺劳力,才被爷爷强行留下来当了代课老师。到了近现代,就连我这样的黄毛丫头,也都执着地做着军人梦。
听说“红军标语树”下的老人讲了一辈子红军故事,他老了后,他的儿子接着讲,儿子老了,孙子又继续讲,听得多了,我们就都会讲了。1935年5月7日到9日,红三军团第十一团途经我们四川会理绿水河时,活捉了敌团总唐兴斋和100多个团丁。红军将士将唐兴斋押到姜驿,一些深受唐兴斋残害的贫苦农民纷纷控诉其罪行,要求红军处决唐兴斋。为打击国民党反动派的器张气焰,发动穷苦百姓,红军当即处决唐兴斋。同时,没收了土豪的财物,杀猪宰羊分给穷苦农民。一名红军战士用小刀分别在三棵大青树上刻下“大中红军”“当红军铲除土豪劣绅”“大团结,拯救中华民族”的标语。
这三棵大青树至今还在,究竟是谁种的,什么时候种下的,已没有人能说清楚,但却成为红军过姜驿时宣传北上抗日、镇压恶霸团总、为民除害的重要见证。
我的三叔是自小在“红军标语树下”听故事的小孩子之一,加之从小在马路边的山坡上放牛,零零星星听了许多关于红军过路的传说,长大后,看见兄长穿着军装的英挺模样,也在十八岁这年报名参军入伍。
在我的印象中,三叔是彭氏儿孙中少有的白净后生,长得魁梧挺拔,穿着橄榄绿的军装,戴着有红五星的帽子,那是我心中最精神帅气的男儿模样。记得小时候,三叔回家探亲,我总是寸步不离地尾随着他,三叔也从不嫌弃我,总是一手端着白瓷盆,一手抱着我到海子边去帮奶奶洗菜。清凌凌的海子里,碧波荡漾着,鱼儿自由自在地游着,绿茵茵的杨柳拂动着,三叔总是把我的袖子挽得高高的,把我玩泥巴的小手洗得白白的,温和地给我讲红军过路的故事。但很不幸的是在我七岁那年,爷爷接到部队发来的电报——三叔在山西太原部队病逝了。家里委派大爹到部队处理三叔的后事,带回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大箱子里是三叔的遗物,小箱子里是三叔的骨灰。
爷爷说要将三叔埋在去姜驿的路边,要让他看得见马路,听得见“红军标语树下”的老人讲故事。我们大大小小的孩子扛着锄头跟着爷爷来到山坡,一锄一锄挖红土,一捧一捧撮红土,直到挖出一个跟三叔身形差不多的坑,才将三叔的骨灰盒放进去。爷爷含泪打开骨灰盒,那刺眼的白呀,映照着如血般殷红的红土地,刺痛着爷爷的眼。我们一捧一捧填红土,一块块垒石头,将三叔深埋在生他养他的红土地里。
如今,当我再回到红土连天的故乡,一定会去看一看三叔的墓,为他培上一抔红土,邀他同我一起走过蜿蜒的小马路。夕阳里,哒哒的马蹄溅起飞扬的红土,晚霞映红着天际,赶马人“嘟唭……”“驾啊……”的吼马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松林里,马粪、马尿的气息混杂在空气里。
土地
我的祖先世代以种植粮食为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粮食就是人们的命根,土地是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基础。在一代又一代海子边人的思想观念里,田地比天大,有田就有命,有命才能源源不断地传承血脉,这是植根于骨子里的基因。因为有了这种基因,就算如今我生活在城市里,但是在每夜的梦里我还是会回到海子边,在红土地上与乡亲们一起劳作,那些曾经发生在红土地上的与种粮有关的往事,更是像黑白电影的回放,一一闪现在梦里。
1
垭口,原本是我们那里一片广袤的荒地,是开垦相对较晚的土地之一。它的位置在马路的下方,在最高的两座山峰之间的风门垭,由于高海拔和风大的缘故,这里的土地比别处的红艳、寡薄又很干烧,翻起来的地连个土坷垃都没有,平整得远远望云像一幅干净的油画。
村里人曾在垭口种过几年玉米,真可谓费尽心血,可是玉米苗还是稀稀拉拉,瘦弱矮小,最高的也不及半腰。失望之余,又改种红薯,看着长势喜人,但是遭虫又遭贼,挖起来的红薯有一大半都是坏的。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放荒算了。但是视土地如生命的海子边人,尤其放牛的老人们,看着那片荒地,真是负罪得不行,总觉得海子边干了一件最不可饶恕的事情,就又商议着种了苦荞,一来苦荞是懒庄稼,省事省力;二来苦荞偷起来费事,贼人偷一场也不值当。
莫家有一个小宝,天生憨傻,干不了精细复杂的活路,就被村里派来看管苦荞。你还别说,小宝虽不机灵,看管苦荞却无比用心,每天起早贪黑守着苦荞地,不是拔草就是到处捡牛粪晒干后撒在地里。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小宝渐渐长大了,苦荞的收成一年比一年好,就连那片红艳寡薄的土地也变得肥沃了。
在一個秋天的早晨,人们都到地里收庄稼了,小宝也起了个大早去垭口割苦荞。蓝天白云下,风儿吹动金色的苦荞,一浪又一浪的清香扑鼻而来,我们的小宝竟也被这丰收的喜悦感染了,哼哼唱唱着不知名的小调,一路挥舞着镰刀向可爱的苦荞挺近。终于小宝割够了足够他背的苦荞,又将掉在地上的苦荞籽一粒粒捡起来装在衣兜里,才长舒一口气坐在地边歇气。他突然觉得肚子胀得难受,就找了一处高高的地坎遮着,屁股翘天屙屎,屙完之后,反手从红泥巴里抠一个石头擦屁股。小宝像往常一样咧着嘴,擦得很小心,生怕石块上的棱棱划破屁股,但奇怪的是这块石头没有棱棱,滑溜溜的擦在屁股上,舒爽极了,小宝擦了又擦,才舍得将石头扔出去。
这一扔不打紧,还着实把小宝吓着了。你猜咋的了?原来他扔出去的擦屁股的石头,竟是一个亮闪闪的大元宝。阳光下,红土地里,那元宝闪得人睁不开眼。小宝欢喜得提着裤子赶紧跑去捡,怎料“哄啦”一声,他身后的地坎垮塌了,红艳艳的泥土里又滚出更多的元宝。
小宝欢喜坏了,三下五除二拴好裤腰带,拿着镰刀使劲往红泥巴里刨,一个,两个,三个……小宝一口气刨了几十个。小宝看着一堆亮闪闪的元宝发愁了,想跑回去喊爹妈来背,又怕元宝被路过的人偷去;想裹在苦荞里勒在背架子上背回去,又怕一路走一路漏,万一被人发现还会抢他的。憨憨的小宝左想右想都不妥,只得坐在地上生闷气,抓起红泥搓鞋帮子。你还别说这一搓还搓出了主意。他站起来刨拢一堆红泥,撒上一泡尿和稀泥,再把稀泥覆在元宝上搓成泥团,这样一来就没有人发现他捡着元宝了。
小宝一直搓呀搓,直搓到村里人都吃完早饭放牛马了,才把元宝裹在苦荞杆里背回家去。自此,小宝成了村里最富有的人。老人们都说小宝热爱垭口的土地,把一坝廋地变得肥沃,怎么说也算功德一件,那元宝就是老天冥冥之中奖赏他的,意在提醒人们珍惜每一寸土地,切莫荒废。
2
幼时,老人们最爱吓唬我们的话是“老蛮子来了!”或者是“把你送给老蛮子背走!”此话一出,就算哭闹得最凶的小孩也能戛然而止。我是最爱哭的小孩,自然也是被吓唬最多的一个,又因为我们祖上有一位憨大姑妈,关于她对抗老蛮子守护粮食的故事我听了一遍又一遍,所以对老蛮子的印象就最为深刻。
传说中老蛮子长得牛高马大,满脸横肉,扛着长枪,头发用汗巾子扎在头顶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敢明目张胆来抢劫。他们一进门就拿枪筒抵着乡亲们的脖子,叽里呱啦嚷着“急膳圆”。没人知道“急膳圆”是什么,只知道他们来了就抢猪鸡牛羊和粮食,大家就觉得“急膳圆”是吃的东西。
为了知晓老蛮子的动向,只得家家户户轮番派人在村头值守,听见任何异样的动向,赶紧回村报告。全村人接到消息,就闻讯出动,背的背,扛的扛,快速将家中的粮食搬到山沟野箐藏起来。但是如果村里彻底空了,没人也没粮,老蛮子扑了空,就会引起怀疑进而上山搜粮,一旦搜不到粮食还会杀人。因而每家每户必须要留人看家,装作正常劳动和生活的样子,以迷惑老蛮子。
憨大姑妈是个哑巴,生得黑蛮蛮的,穿着麻布衣衫,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每次都自告奋勇留在家里应付老蛮子。有一年冬天,老蛮子又来抢粮,全家老小都上山藏粮了,憨大姑妈将楼上未搬走的玉米棒子掀在院子里“嘣嘣嘣”地敲打。老蛮子听见声音,撞开大门冲进来,拿枪筒抵着憨大姑妈的脑门嚷嚷着“急膳圆!急膳圆!”憨大姑妈面对枪筒,不管不顾,只管拿着棍棒与他们比划。有一回老蛮子拿枪筒抵着憨大姑妈的脑门,让她带路去找粮食,憨大姑妈死活不肯,激怒了领头的老蛮子,一枪筒刺穿她的心脏,结果了她的性命。
老辈们说他们回村时憨大姑妈已经咽了气,家中所剩牲畜和粮食全被抢走了,鲜血流了一地,把原本就红的红泥地浸成了真正的血红。人们哭着将憨大姑妈安葬在村子的制高点,垒砌一堆红土作为她的安身之所。许多年后,埋葬憨大姑妈的地方,土地越来越红,地势越来越高,还长出了满山的火棘,挨挨挤挤地连缀着,拦断了老蛮子进村的道路。
关于这一段记忆,老辈们讲得很生动很形象,几乎每一个细节都讲得清清楚楚,脸上的表情异常凝重,眼里充斥着愤怒和悲苦,说到憨大姑妈,更是充满敬佩、怜悯和痛苦。
3
土地,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那是因为土地里能长出庄稼、收获粮食,然而再好的土地若没有牛耕种也是荒地一块。因而,牛在我们那里是极珍贵的存在,尤其每家每户专门喂养的耕牛,不但有单独的牛圈和食槽,还有专门的节日——冬至节。
冬至是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过了冬至,白天就会一天天变长。《汉书》中说:“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人们认为过了冬至,白昼一天比一天长,阳气回升,是一个节气循环的开始,也是一个吉日,应该庆贺。然而我们海子边与别的地方不同,是不过冬至节的,只给牛过节。至于渊源,我是听爷爷讲的,相传在古代有一位叫共工氏的人,他的儿子不成才,作恶多端,死于冬至这一天。这位儿子死后变成疫鬼,继续残害百姓,祸害牲畜。但是,这个疫鬼最怕红豆和糯米,于是,人们就在冬至这一天灌红豆糯米肠喂牛,用以驱避疫鬼,防灾祛病,保佑耕牛健康平安。
冬至的头天晚上,爷爷就会找出家中最好的红四季豆,一颗一颗挑选,有蟲洞的、破皮的、散瓣的一律不要,然后拿一个大瓷盆和着糯米用温水泡。冬至的早晨,爷爷取来腊肠在大锅里煮开,倒出来晾冷后,才把泡软的红四季豆和糯米装进肠子里,用麻线捆扎好,和着腊肉汤一起熬煮。煮红豆糯米肠的过程是很香的,我们小孩子负责烧火,也是一边烧一边淌口水,但是大人们是不允许我们品尝的,就连平日里最疼爱我的爷爷也不会迁就我。下午,大耕牛从山上吃草归来,在牛圈里闻着腊肠香,抬着头“哞哞哞”叫个不停。爷爷用大瓷盆盛着红豆糯米肠,端去倒在食槽里。大耕牛埋着头,呼噜呼噜一顿猛吸,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精光,空留我们这些煮了一天的小孩子流着口水看着它。
爷爷说给牛过节的传统在我们村一直都有,最壮观的场面是生产队时,到了冬至节这天,队上会把全村的耕牛集中在场坝上,一溜儿排开,集体吃红豆糯米肠过节,祈愿来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
牛能享受如此高规格的待遇,这估计在全中国都是独一处了,但是我们这里的牛也最辛苦,尤其人口多的人家光地就有几十亩,还有七八亩水田,全部都要靠一头牛耕种,一年里,几乎全家人的口粮和经济都牵系在牛的身上,牛的责任也着实重大。
我们村的人无论犁田还是犁地,肩膀上都扛着鞭子,却极少打在牛身上,仅仅是“敲簸箕吓麻雀”而已,谁要是真下猛力打耕牛,那是会遭到人们谴责的。最记得爷爷讲的一个爱牛如命的人——丁玉珍。这事发生在生产队时,为了确保耕牛的健康,队里把耕牛分到各家各户喂养,丁玉珍家相对富裕,负责一大一小两头耕牛。丁玉珍年龄小,干不了重活,就专门负责放牛,他天天赶着牛到处找水草丰茂的地方,下午还要割一篮青草背回来,晚上给耕牛加餐,久而久之他家那两头耕牛被他养得膘肥体壮,犁起田地来又快又深。
有一回,正值栽秧,丁玉珍守在海埂上看大人们干活,顺便打杂帮忙。刚开始的几天,牛儿们满身力气,在犁牛人的吆喝声中顺顺趟趟地干活,彼此相处和谐。但是到了第七八天,人也累了,牛也乏了,双方就都有了点小怨气,尤其丁玉珍喂养的牛,平日里被他惯坏了,脾气就更大一些。那是下午,小牛趁人不备,拖着犁铧就开跑,差点把犁牛人一马趴整翻在水田里,自然就挨了一顿狠狠的鞭子。
晚上丁玉珍看着牛身上紫乌乌的鞭痕,硬是哭着守了一宿。第二天,无论大人们怎么说他就是拽着牛繩不松手,他爹急了拿起棍子抽他,他还是不松手。最后,还是那个打牛的人亲自上门认错,保证今后再也不狠劲打牛,又煮了包谷稀饭来喂小牛,丁玉珍才让人把牛牵走继续劳动。
我时常跟爷爷上山放牛,他就最爱给我讲丁玉珍爱牛的故事,每次讲完都会加一句“犁牛要晓得牛辛苦,只有把耕牛喂养好了,才能挣回更多的粮食和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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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不识字,却能说许多的谚语、歇后语,诸如“牛无上牙马无胆,骡子下崽天造反”“欺天莫欺地,欺地饿你一整季”等等,都是随口就能说出来的,而且仔细琢磨还蕴含着深刻的生活哲理。比如这句“欺天莫欺地,欺地饿你一整季”就是母亲的原创,意思是说你可以欺骗天,但是决不能欺骗土地,若你欺骗了土地,不好好耕种,这一季就收不到足够的粮食,就要忍饥挨饿一整年。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那里的乡亲也都和母亲一样,怀着极其认真又敬畏的心对待土地,无论他们所耕种的田地是肥沃还是寡薄、是整块还是零星,又无论是撒种、管理、收成中的任何一个环节,都不敢有丝毫马虎,哪怕是浇水、锄草这些小事,也必定尽心尽力,全力以赴,生怕哪一个环节做得不够精细合理,影响庄稼的长势,秋天收不到足够的粮食,连累家人挨饿。
记得有一年,我尚年幼,估计只有四五岁,随母亲到大地出工种玉米。四月的太阳很烈,母亲让我和二婶家的四哥坐在树下歇凉,她们妯娌赶着去种地挣工分。
在一片红艳艳的平顺大地里,男人们戴着草帽,光着膀子,拉着水牛“坡坡坡”犁地,犁铧深深地插进红土里,一沟翻过去一沟翻回来。每架犁铧后面跟着两个女人,一个挂着挎包丢籽,一个端着篻箕盖粪,三个人一头牛,配合得无比默契,有说有笑。我和四哥先是在树下撬泥巴玩,时不时朝地里喊一声“妈妈”,学两声男人们“扯着扯着”的吼牛声,但是一天实在太长了,玩着玩着就没有兴趣了,索性窜进地里跟着大人们一趟一趟跑,多走几趟大人们就烦了,拿着小棍子将我俩赶回树下去。我俩哭丧着脸还是乖了一小会儿,突然我眼尖看见了没有被泥巴盖严实的玉米籽,金黄金黄的,在太阳下闪闪发光。
“四哥,你看,大人们乱丢粮食,要遭雷劈的,我们去把它们捡回来吧。”我眨巴着眼睛告诉四哥。
“走!这些大人简直太要不得了!”四哥拉起我的手说。
我俩蹲在大地里,一沟一沟地刨,一窝一窝地找,把大人们辛苦种下去的玉米种子一颗颗捡起来装在衣兜里。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看见两个小孩子不哭不闹刨泥巴,反倒安心了。我俩就更刨得不亦乐乎,一路念念有词,“雷呀,你别劈我妈妈,我们把她丢的粮食捡起来了。”就这样,大人们播种,我们捡种,到下午放工时,我俩已经把衣兜和裤兜全都捡满了。
晚上回家,母亲发现我俩兜里的种子,掏出来装了满满的两大碗,等问明情况,才知道我俩闯大祸了,抬起巴掌就是一顿打。奶奶听见哭声跑出来阻拦,说那是生产队的地,捡都捡了,别人也没看见,就悄悄哑起算了。但是母亲不肯,她和二婶找来马灯拉着我和四哥又回到地里,让我俩领着她们一沟一沟找,一个位置一个位置刨,一颗一颗数种子,直到把我俩捡的种子又全部补回原址才肯罢休。
回来的路上,母亲背着我反复说:“欺天莫欺地,欺地饿你一整季。”她说如果我们今天不把玉米种子补回去,等到秋天收获的时候,就算一棵玉米树只长两个玉米棒子,都要少收两大背篓,要少吃很多包谷粑。
果真到了秋天,我们补上的玉米跟其他的长得一样壮一样高,掰了满满的两大篮玉米棒子。分粮食时,母亲给队长讲了我们干的淘气事,请求他把那两篮玉米分给我家。深夜,母亲将玉米粒一颗颗取下来,磨成浆,用玉米叶摊着做成包谷粑。第二天早晨,米筛里,包谷粑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甜糯糯的香,我和四哥一人一个吃得可开心了。话说这个包谷粑,真的是我至今依然能想起来的最好吃的包谷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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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1年,改革的春风吹进我们的村子,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为主要形式的包产到户、包干到户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队上将所有土地按人头平均分配给了每家每户。有了属于自己土地的农民,就像拥有了雄厚资本的资本家,底气一下子就足了,生产积极性也空前高涨。
每天早晨,天还未亮,人们就已经扛着锄头、背着背篓走在红泥路上,吹一曲劳动的口哨,唱两句“劳动最光荣”的歌谣,相互打一个招呼、聊一下种地的心得,就急急忙忙钻进自家玉米地里“嚓嚓嚓”开始劳动。那样的心急火燎,就好似谁在无声地喊着“加油”“加油”的口号,其实是饿怕了的人们生怕多耽搁一会儿,自家的活路就会落在别人家的后面、自己的庄稼长势就会不如别家的好,田间地头,山上山下,到处是火热蓬勃、奋勇当先的热浪。
在这样的氛围中,小孩子自然也不会得闲,每天放学我们总是着急忙慌赶回家,稍大一些的扛着锄头、背着背篓下地帮忙干活,小一点的留在家里煮饭、带弟弟妹妹。夜里,爹娘剁着猪草、修理着农具、准备着第二天的吃食,小孩子们在灯下写着作业、背着课本,就连学习的劲头都比以前更足了呢。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在人们的辛勤劳动中,家家户户的玉米林长得像甘蔗林,玉米棒子足有小伙子的手拐子那么长,一棵树上不仅背两个玉米棒子,有的还长出了三个,甚至四个;稻田里,金黄的稻穗又长又大,颗粒饱满得撑破了稻壳……秋天到了,拖拉机突突地开进了玉米地,打谷机“嘤嘤嗡嗡”地在稻田里忙碌……家家户户都收获了满楼的玉米、稻谷、土豆和红薯。院坝里,鸡仔咯咯地欢笑,猪儿肥得走不动路,牛羊更是睡满了草铺,经历过饥寒岁月的海子边人,终于不再担心粮食不够吃,而且还有了富余,人们黝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泛着似烈焰般的火红。
当我再回到家乡,已是2023年的春天,广袤的红土地上,光着膀子的男人们推着旋耕机在翻地,“突突突”的机器声代替了“坡坡坡”的吼牛声,一沟沟,一块块,殷红如血的红土,宛如大地的油画,在天宇之间缓缓铺展开来……女人们戴着草帽,弯着腰正在培植漂浮育苗,绿茵茵的秧盘里,水稻苗、烟秧苗正在茁壮成长。小麦,对了,还未来得及收割的春小麦已经金灿灿的了,这里一圈那里一圈将红土地围在中间,风起时,送来一波又一波麦浪的清香。
我不禁在心中感叹,红土地变了样了!它既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又像一座能给人最大安全感的粮仓!那热烈的红色,能点燃生命,点燃激情,引领人们在天与地之间创造更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