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爽
雕刻者
他最成功的一尊雕像:是一刀一刀,从岩石中请出一尊神;又一点一点,几乎是用手指,摩挲出粗朴、柔和的面部线条,挺立的眉骨,鼻梁。
走过的人惊呼:是他的父亲!
是的,在父亲离世二十年后,他,终于又和父亲重新面对了。
后三十年,他仍没有停下来,用指尖抠出皱纹,斑点。慢慢地,父亲成为了“他”。
秋阳下,他和“他”肃然而立。
经历一个漫长的严冬,他几乎没有出门。
在即将回暖的最后一日,病重的他,终于吐出一口气:
完成了!
人们看到,那尊雕像已倾翻在地,深色的碎石上,只显现一个微微的人的形状。
刻画雪人
刻画一只雪人是艰难的。
你无法用炭笔画出他的煤块眸子,胡萝卜鼻子,你越描越黑,直到黑夜降临。雪人,让黑夜透明一颗黑暗之心。
一撮土隐藏在雪人肋骨之间。即使用刻刀,你也雕不出他冰的颧骨、肺腑,雕不出他肚腹里的一只只冰鸟。它们飞向天空,又急速坠落,蜡一样的身体和翅膀,堆积成一座山丘。
你终会掌握雕刻的技艺。刻一笔,雪人就少一笔,直到刻刀在空气中融掉。你的冰雕的手臂不会在肃穆中停下来。
空气中,一个母亲的肖像。
烛
没有一根蜡烛,从宋朝点到明朝。也没有一部史书,能讲尽一个民族的历史:
有一种蜡烛,在正午熠熠燃烧,照亮浑浊的面孔;有一种史书,在岁月递嬗后默默持续,写下清明的历史;
有一支蠟烛,照亮了一张书写的脸庞,也最终点燃了这一册册书籍。
脸庞也会燃烧,流下不透明的烛泪。它通体纯白,艰难地燃尽,在纸的大理石上,留下一撮灰烬。
肖像
母亲在这个世界走失后,我在很多地方见到了她的身影。
外省的一个无名小站,她举着一个牌子立在站台下面;桂林的青山绿水间,我看到刻痕般的母亲的面容,头发灰白,我的嘴里泛出石灰的苦。
一个热闹的诗会后,我和几个诗人走在黄昏绛红的山道上。在小河边,碰到一个背着竹篓的妇人,她停下来看着我,一列青色大山在她身后。
鸭子们排着队,摇摆着走回低矮屋舍。我站着,是掉队的那一个。
冬夜之光
我并不惊异这冬天夜晚的月光:坚硬,细小,微白的光,照不亮世界的每一个部分。然而,它让每一种事物看起来比白天更加清晰。映入眼睛的树枝、人影,有更细微的轮廓和阴影。
三伯去世了。打了一辈子光棍,那段日子在空旷的养老院昏然睡去。他的兄弟们,侄儿侄孙,能赶回的,均聚在了一起。这个冬夜,在淡淡的悲伤中,谈起他清苦的一生,一句话就可以说完。堂兄弟们很久未见了,仍是老样子,只是各自头顶,多了一层灰白。人世的灰,不停加深。
院子亮起来,仿佛一种雪坠落。我独自走出,明月高悬,大地澄澈,每一根柴草皆能看见。我双手划动,仿佛一只上岸的鸭子,这近似一种哀悼:光辉照彻了世界,却没有照亮一个人的悲伤面孔。
铲雪的人在我们头顶
铲雪的人在我们头顶。铁锹碰着水泥屋顶,发出“嚓嚓”的声响。扬起一锨雪,“咕咚”,甩到楼下阴凉的泥地上。
铲过了南半部,又铲向北边。砂砾摩擦铁器。和屋子里不同,楼顶一片明亮,太阳照在白雪上,亮得刺眼。
他仿佛与那白得发亮的东西有仇,非要清理得一点不剩。此刻,他充满了力量,阳光将他的脸庞漆成黑色,像一截木桩。
楼下种着葡萄,他已经剪好枝子。等一会儿,他要下来,将雪移到树木粗大的根部。他——是父亲吗?
马鞍垛之雪
深秋,一座山重回清澈童年。自峭壁穿透的光线,将披麻皴的纹理,打印到我们白色的底版上。柿子树落光了叶片,只呈现乌黑的结构和殷红的果实。
我们顺手,在岩石罅隙,采下清苦野菊,集成一束,放在诗人落座的蓝布长桌上。
一束秋阳,照在这金黄的静物之上,也照着刚从加拿大、平顶山赶来的诗人面庞。
童真绯红。他在年青时,怀揣一封介绍信,自浙江奔赴灰蒙蒙的北方,与诗友相聚。初见的惊喜,酒后的畅谈,如今白首相聚,那一封信流落何处?
当我从诗人的友谊话题中抬头,看到山岚深处的幽暗。现在的我,仍然无法将这种幽暗安置到词语与诗行的间隙。仿佛它们才是诗的真正母体——昏暗的底片,让人生像薄雪一般浮现。
远道而来的诗人带着酒意,讲述人类、文明、小语种,及少数族裔在文明世界的湮灭,如旷野积雪的缓慢消融。无法穿透的夜色将我们笼罩——一只手,一把攥紧了我们。
诗歌在持续,音质在打磨,天空忽然转暗。
当真正的夜晚来临,诗人如同安静的夜游生物,携带着冬日温暖的昏暗,聚拢在一起。
在头顶,天空绽裂出无数细密锃亮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