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梦婷
26岁的尼这是一名标准的“家里蹲”和“啃老族”,大一时因对学校教育不满,选择主动退学后,他就开始了漫长的幽居生活。他终日宅在家里独自看书、上网、睡觉,迄今已经度过了七年的“茧居”青春,希望通过阅读和思考寻找到另一条人生出路。在此期间,他曾几次试过融入社会,但都以回家告终。
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成为“家里蹲”,尼这尝试以其中一员的身份进行反思,展示自己的所思所想,以此与人讨论“蹲啃”这一社会现象。尼这的很多言论都不符合主流社会的“政治正确”,但他的坦诚不设防同样超乎常人。理解他,或许也能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脱离轨道,自寻人生道路。
退学和成为“家里蹲”
我现在每天睡到中午起床,吃外卖或者母亲做好的饭。每天主要就是看书看影视和上网。我晚上常常会出门去附近公园转一圈,纯粹地散步。待在家里是很轻松,但久了会出现精神上的烦闷和肉体上的松弛,需要出去散散心。有时看完一本书、一部电影,会觉得我不想再看了,这种孤独感可能类似于你们和朋友社交聚会,结束了分手回家时的感受吧。
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七年。
八年前,我被外省的一所大专录取。因为对德国哲学感兴趣,我选了应用德语专业,这个选择是比较盲目的。最初的新鲜感褪去后,我对学校死记硬背的语言教学方式感到不满,每日只是待在宿舍与图书馆中,指望从课外书中找寻到人生真谛。
我也不适应宿舍的集体生活。室友们喜欢熬夜打游戏,他们一起打,我在一旁看書。我们的作息也有冲突,熄灯之后他们往往还在说话,等他们终于睡去后,我却睡不着了。睡不好又影响到我的学习和精神状态,看谁都不顺眼。我没想过和他们沟通睡眠问题,毕竟我是少数。
这样的状态直接作用在考试结果上,我挂科了。第一学期期末,校方通知我补考,但我不想为了补考而学习,也不想混下去浪费时间精力,就直接退学了。
我怀着“反抗成功了”的胜者喜悦之情开启了“家里蹲”的生活,宛如回到七岁之前,每天都是周末。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逃兵,但在某种程度上我达成了自己的目的:获得了时间、空间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期待调和出一种平静从容的内心来抵御现实社会中的急功近利;期待博览古今经典,然后自己写书,超过那些做题家。
这样的想法不是从大学才有的,从高中就在我心中开始萌芽了,到大学才得以实现。
高二分入文科重点班,文史哲类的课外书为我打开了一片新天地。我喜欢周国平和尼采,他们填补了我青春期的内心。我一开始是在写作业之余看这些书,后来作业也不写了,就在自习的时候畅快地看。在高中我也没有什么朋友,看书弥补了我在交流上的需求,我觉得看书也是在结交良师益友。
到了高三,随着高考迫近,我却发展出一套珍视兴趣、自由散漫的自学生活模式:常常独自逃课去图书馆看课外书。我随意又认真地翻阅着,似乎已与班集体分道扬镳。
比起高分和名校、金钱与面子,我更珍重自由和兴趣。而我身上还剩多少创造力?以及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对当时的我而言,追问这些问题比任何考试都重要。我在社会化上的失败,似乎也就此注定了。
原生家庭
我大一退学后和家人的关系很僵,母亲喜欢通过歇斯底里发泄情绪。他们无法理解我的退学和自学理论,我曾试图向他们解释,但后来放弃了这种努力。再后来,因为疫情,“家里蹲”似乎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因为看不惯我成天在家,以前父母三天两头同我吵一次,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完全不吵了,他们妥协了。
我觉得自己这种安逸懒散的习性,跟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有关。我在苏北的县城长大,儿时父母都供职于体制内,生活比较优渥。
八岁时,父亲失业,母亲和他离了婚,父亲之后外出打工,他曾对我说想去做生意,但十几年过去了,这只是句空头话——他习惯于体制内的优越和安逸,虽不满当下的处境,但是缺乏主动突破的勇气和才干。
母亲前几年退休了,但不满足于退休金,所以又找了份工作。小时候我曾对她说,长大后要给她买大大的房子住,她十分欢喜,似乎当了真。现在她不时还会生动地回忆我幼时的样子,提起我说过的童言。
虽然家道中落,但是父母始终对我有着深厚的溺爱。我并非要将自己为人所不齿的“蹲啃”行为完全归责于家庭,但这无疑是我的起点。从小没有为了掌握某些特长而下苦功的经历,长大后我也成了一个笨拙的人,不擅长技巧性和团队性活动,同时也热爱自由散漫。
因为不满自己的现状,父母曾将改善生活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期待我能够像亲友同事家的子女一样,考上大学,在大城市工作、安家,然后将他们接过去带孙儿……可他们从未料到,我连基本的进入社会、自食其力都拒绝承担。他们对于我的将来是担忧的,目前只好以我健康平安地活着这一现状,来获得基本的安慰。
过了几年,逐渐地,蹲的日子变了味。终日只是泛滥无所归地读读写写,自学也缺少切实的目标,我渐渐变得颓丧,意识到书籍不该是人生的全部,它们能答疑解惑,但是解决不了现实的个人问题和社会问题。我在这些年的茧居青春中,并没有做出傲人的实绩,只能算是度过了一种“心理社会性延缓期”。
我对这种自由开始感到乏闷,对孤独由享受转为忍受,对于外界的渴望又觉醒了。我终于发现并且承认,原来我同样需要正常的社会生活,仍然不得不面对前途的难题。变化在我心中默默发生,效果远超任何过来人的说教,这算是我的收获之一,所以我并未感到后悔。
“脱蹲”
每当了解到我的同龄人读研了、工作好几年了、结婚了,我内心也会升起一阵烦躁——一种对于自我身份和处境不够明确和稳定的焦虑,这是极其普遍的时代性焦虑。直到今天,我仍然感受到出世与入世的两种倾向在内里撕扯着。
过去两年,我有出去尝试过三份工作。第一份是我自己在招聘平台上找的劳务派遣,工作内容比较机械。但作为临时工,我没有门卡,出门上个厕所都不方便,更重要的是,我感到领导并不尊重我,最终只做了两周。
隔了蛮长一段时间我才找第二份工作,做电话销售。别人一天能打六七百个骚扰电话,我只能打三四百个,达不到指标。我知道同事们有经济压力,需要赚钱,而我作为“蹲啃族”,没有这些压力。最后人家叫我回家了。
第三份工作是经人推荐的,而且我花了大半年时间考了一个职业资格证。但干了几天后,我和同事起了矛盾。于是我发现,自己难以适应工作纪律,也难以处理好职场的人际关系,更受不了成天坐对电脑屏幕,感到自己也没有坐姿自由。这份工作也没长久,我又想起“家里蹲”时的内心平静和安逸,那是在固定时间被人支配的工作中被剥夺掉的。
对于退学与“家里蹲”,我其实并不感到羞耻。但因为这种身份和经历,社会中根本没人真正理解我、尊重我,我便對自己的过去与现状难以启齿。这种将我与外界对立起来的处境,同时妨碍了我在社交上寻求突破。
最近我又面试了一份文案工作。从自我中心的角度,我以前觉得工作毫无意义;但现在,我开始从社会的角度来发现工作的意义:我是社会的一分子,而社会要维持运转,就需要大家的工作,假使别人不上班,发电厂不发电,又哪里来的灯光给我看书呢?
回想我的过往人生,高三时的一场演讲算是比较戏剧性的事件。当时的语文老师比较开明,每节课会在开头十分钟让同学轮流上台讲课,锻炼大家的表达能力。大多数同学都选择讲解课文,轮到我时,我问能不能讲点自己想讲的东西,老师也同意了。
我摘抄了《论我们教育机构的未来》里周国平写的一段导读,请老师复印出来发给全班同学,我原本打算根据收上来的读后感准备演讲,谈谈对于教育和人生的想法。结果回收来的反馈里,有人什么也没写,还有人只简单写了几句话。
那天我讲完后,老师当场说我“幼稚”,接着就开始讲试卷了。此前我和老师有过一些私下交流,我对他说,语文教育中最重要的是人文修养。他诚恳又直白地告诉我,人文修养对于高考是无益的、不必要的。我能体会到老师对我这个问题学生付出的耐心,但在我眼里,他就是庸师的一个典型:既想做个灵魂工程师,又得为分数负责,落得两头都平庸。
现在想来,高三的那场演讲有点太特立独行了,任性成分居多。一方面,我想和他们讨论交流、共同反思这令人痛苦的教育;另一方面,其实也是想表达自我、展示个性。我排斥集体活动,却又自我中心心理作祟,享受被关注。很多年来,我心里都想着老师说的“幼稚”,一直在想该怎么去反驳他,我最终得出了结论:没有幼稚,何来成熟?
按照如今的结果来看,别人尽可以说我是瞎折腾、自作自受。可我只能活在一个当下,起码在这个当下,我还是感到满足的。我已经把真实的自我表达清楚了,至于别人理不理解,有多少人理解,那是另一回事,甚至没那么重要。另外,据我了解,近年因为疫情冲击和经济不景气,很多人都做了“家里蹲”和“啃老族”。我也想以这样的身份进行反思,展示出另一种生活方式吧,希望人们可以宽容看待类似人群。
(许俊贤荐自《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