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疼

2023-10-07 00:06
都市 2023年7期
关键词:世民馒头

文 李 敏

老式钟表的指针发出哒哒哒的声音,苏世民倚在床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黎明,突然湿了眼眶。他最近老想哭,真是越老越没出息了。

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迷糊中似乎刚睡着,就被楼下的摩托声吵醒了,嗡隆隆,嗡隆隆隆隆……这种摩托车的发动机声音浑厚,透着低沉,像个老人在喘气。不用看,款式应该和苏小由的一样,年轻人喜欢的帅酷样子。苏小由的那辆杜卡迪怪兽797,宽轮,低把,翘尾双排管,像头弓背的小公牛。那时苏小由的妈妈还在,她坚决反对苏小由买摩托车。苏世民却站在苏小由这边,和苏小由一边一个摇她的手,最终,她还是笑着答应了,那情景像极了妈妈对两个撒娇孩子的妥协。苏小由很自豪,他不止一次地对朋友炫耀:“我爸老苏同志,就是和其他老头不一样,思想先进,一点儿也不油腻。”

苏世民与儿子苏小由相处得不错,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可最近,两人因为那事较上劲了,谁也不肯让步。简直像树根与树枝,流水与蒸汽,方向总是无法一致。不知是不是身体的原因,他对苏小由越来越没耐心了,只要一看见他,心立马像插了一把刀,揉进一把沙子,浇进一勺热油,抽抽地疼。

苏小由在纪王崮风景区当情景剧演员,专门演纪王,有纪王拜天、纪王娶亲、纪王狩猎等剧目。苏小由个子随苏世民,高高瘦瘦的,鼻眼随了母亲,模样周正,为了演好纪王,他专门留了胡须,长发,看上去有些古意,很像那么回事。媳妇同是舞蹈演员。风景区人流不错,天天有演出,若是赶上节假日,还要加演,俩人天天活在热闹里。苏小由长得帅,媳妇也好看,骑上杜卡迪,到哪里目光都追着他俩。一对孩子长得养眼,苏世民也满是自豪。可现在,看着他俩,苏世民心里却泛出了难受,那滋味,就像看着书桌上那副存了四十年的红纸春联,弃掉,不舍,放在那里,又老是勾他想起去世的老伴儿,一想起老伴儿,苏世民心里就很是难受。

他常记起那年春天,杏花将开未开时,他突然成了最幸福的人,校长家的漂亮千金看上了他,后来,就成了苏小由的妈妈。他问她为什么会看上他,她只笑不答,问紧了,羞答答拿出卷成圆筒的对联,展抹开,红纸黑字:“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一副普通春联,他写的。苏世民明白了,她先是相中了他的字。苏世民喜欢书法,年终节庆总会写些春联送给办公室的同事,这副不知怎么让校长带回了家。那副春联用的是羲之行楷,潇洒俊逸中透着张扬的激情,一如他们的青春岁月。

老伴儿温柔,苏世民体贴,携手相伴三十四年。三年前,老伴儿撒手扔下他们走了,苏世民成了落单的鸳鸯。也真是奇怪,紧接着,他生了场和老伴儿一样的病,幸好发现得早,及时做了手术,免去了生命危险。但胃被切除了大部分,人瘦得似乎也快缩小了一半,心肺紧跟着也出了毛病,不得不卧床两个月,再下地走路时,膝盖已经疼得不能直立了,医生诊断说是半月板问题。当然,手术可以帮他换一个人造半月板,但苏世民身体太弱,暂时不适合再动手术了,只能先这样。于是,曾经玉树临风的苏世民,像窗台上那盆栀子花一样渐渐干枯下去。他现在只能拄着拐杖,屈膝撅着屁股走路了。

苏世民确定,人的衰老是从一瞬间开始的,至少他是如此。老伴儿骤然离世,他突然对生活失去了兴趣。山珍海味对于他,不如一碗粥熨帖,老年大学书画班的朋友不少,但老李的假牙、老张的白发根、老孙的救心丸、老王皱纹褶子里的脂粉,都让他觉得难受。最喜欢的书法也不想练了,觉得没了练习的意义,就算写死,也写不过欧颜柳赵苏黄米蔡,地方书法主席他都比不过,还写什么写。盒里的墨早已风干成龟壳,宣纸上落了厚厚的尘埃。苏小由夫妻赔了小心,买保养品,雇保姆,但苏世民统统不要,还是郁郁寡欢。

两个月前,下身那个地方疼,苏小由陪他去医院,结果又查出一个小肿瘤,真是屋破又逢连阴雨,身体弱了啥病都会来。没办法,又住院,截去一小段,在医院待了二十多天。这地方的病,儿媳妇不方便护理,只能苏小由陪护。而且苏世民也不希望儿媳妇来,儿媳妇好看得扎眼,在她面前,他总是会为自己的衰老感到惭愧。

晚上,苏世民倚在病床上,苏小由躺在病床边的折叠躺椅上看手机,苏世民说:“回家睡吧,明天还要上班,不用陪我。”

苏小由说:“在这里儿睡踏实。”

苏世民把一个紫色靠垫递给苏小由,说:“爸老了,拖累人了。”

苏小由说:“别说这话,谁不老。”

苏世民说:“还好,爸有你,可你老了谁照顾,还是要个孩子吧。”

苏小由说:“爸,你又说这个,我俩都不愿意要,等我们老了,一块住养老机构。”苏小由一边说,一边弹站起身,拖着鞋往外走,说:“我去厕所。”

“一说这事,你就去厕所,不知好歹的东西。”苏世民气得满脸通红,冲着苏小由的后背扔了一卷卫生纸过去。

周六,同病房老李的儿媳领着一双儿女到医院看爷爷,小子七岁,丫头四岁,脸蛋都红红的,小子进门就扑到爷爷身上,向爷爷显摆新买的玩具手枪,丫头则把棒棒糖往爷爷嘴里送。丫头小手胖乎乎的,手背上有几个小窝窝,老李握住,凑过下巴,不时用胡子扎一下,小丫头被逗得咯咯咯咯地笑。

“爷爷吃糖。”

“爷爷不吃,好丫丫吃。”

苏世民朝里躺着,害牙疼似的摸着自己的左脸。

苏小由买了饭菜提过来。笑嘻嘻地喊:“爸,吃饭喽,今天有你爱吃的红烧茄子呢。”

苏世民突然很恼怒,说:“这里有护士,不用你来,滚吧,我看着你就来气。”

苏小由还是笑嘻嘻的,绕到他背后,给苏世民捶背。苏世民在病床上躺久了,后背早僵成了一块石板,说不出的酸痛。苏小由这么捶,还能舒服点,但他又不想泄掉心里的那口气,便把头扭到一边,任苏小由捶捏。

老李牵着丫头的小手,对苏小由说:“病房不是人待的地方,都烦躁。”

苏小由说:“叔,我知道,我不和他计较,这老青年平时挺好的。”

“好个屁,滚。”苏世民突然转身打掉苏小由的手,眉头堆成核桃。

苏小由当然知道苏世民为啥生气。从口袋里摸出烟,塞进嘴里,又抽出来,说:“爸,干涉到我的生活了哈,你管好自己就行。”

“屁,都像你一样,人怎么发展。”苏世民说。

苏小由说:“地球人口这么多,咱没家财万贯,也没优秀基因,发展不差我一个,苍蝇鲑鱼都产得多,也没啥用不是。”

“滚,看见你就烦。”

“行,不想看见我,我走就是,反正你好得差不多了,有事打电话。”

苏小由真的走了。晚上苏小由没来陪床,苏世民躺病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住地叹气。老李对他说:“老兄,这事不能着急上火啊,慢慢和他聊才行,现在的年轻人和我们不一样呀。”

苏世民说:“又懒又滑的一群小东西,要是把皮揭下来能轻快些,他们早就掲皮了。老伴在的时候,想起这事就叹气,我那会儿还劝她别急,可现在,他都三十七了呀。”

两天后,苏小由过来,陪苏世民办理出院,两人都没说话。出院后,苏世民似乎又瘦了一些,脸颊刀刻一样凹下去,整个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天气才刚刚变冷,他就已经穿上了棉袄。

小区门口有个小广场,五角凉亭连着爬满紫藤的回廊,藤下摆了一溜木凳,老人小孩都喜欢在那里扎堆。老徐孙子又白又胖,脸蛋肉乎乎的;青光眼的鲁婶孙女两岁多,细软的羊角辫像两根豆芽菜;老王八点前要把外孙送到幼儿园,他媳妇手里闲不住,总是有鞋垫要缝。苏世民最近不想去他们中间,上次过去,老王又问他儿媳妇怀上没,这让他很气恼。

老人都有大把时间,苏世民也是。苏世民不再练字,他更多的时候是在考虑怎么才能说服苏小由夫妻:别太直接,要润物无声,要像康有为写字,看如一堆乱草绳,实则藏奇崛于稚拙之中。要锥画沙、屋漏痕,绵里藏针使暗劲。至于用什么理论说服,苏世民也煞费苦心想过,什么民族传统,孟子孝道,他都想了个遍。

苏小由最近被提成了副团长,忙演出还忙着拍摄微电影,夫妻俩都忙,偶尔过来,看看苏世民,扔下些东西就走,苏世民想好的话根本没机会说。

这几天,他那里又不舒服,他不想告诉苏小由,胡乱找了点药吃,他怕再住院。住院不是好滋味,还要耽误苏小由上班,更重要的是上次住院期间,他和苏小由吵架,到现在气还不顺。

睡不着,睡眠成了一种折磨。苏世民整晚都翻来覆去,如架在火上烤烧饼,每次翻身,苏世民都能听见骨头咔咔作响,他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散成粉末。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苏世民动动腿,又动动胳膊,再试着动一动腰,像条冬眠后刚醒来的蛇。他艰难地爬起身,慢慢走进厨房,他想喝点小米粥,就是老伴以前熬的那种,稀,却黏黏的那种。昨晚多吃了一次消炎止疼药,胃已经发出了严重抗议。

他扶着橱柜,慢慢弯下腰,拽出小米袋子,再站起来,倒进锅里一点米。小米看上去结了块,有些黑点。他捏起一点闻了闻,没闻出什么味道。自从半年前开始喝中药,他的鼻子就像是失去了功能似的,闻什么都是中药味,不然就要么像隔了层玻璃,啥味道都闻不出。他扶着墙出去,找来老花镜,又扶着墙回来,盯着小米看了一会儿,才发现小米上有些黑色的小虫子,他连同米和袋子一起扔进了垃圾桶,气愤地盖上了锅盖。也是,他已经很久不做小米粥了。一个人似乎不配熬小米粥,要熬那么久,米少了不值当,米多了又喝不掉,剩下的不好喝,倒掉又舍不得,每次都让人纠结。但总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苏世民找到了一罐看起来放了很久的八宝粥,看不清保质期也懒得去看,弄了点热水泡上了,不温不凉地喝了下去。

打开冰箱,他非常清楚闻到了发霉的味道。一侧是半玻璃瓶豆瓣酱,上面生了一层白毛,几棵发黄的油菜散放着,最上层放了两个馒头。他拿出馒头闻了闻。他突然发现两个馒头方方正正的,这让他很吃惊,扶正眼镜仔细看,馒头有了裂口,是方方正正的。苏世民从来不记得买过这样的馒头,馒头不都是圆顶的吗,不管是买的,还是以前老伴儿做的,都是圆顶的,可今天,为啥是方方正正的?苏世民想不清楚。脑子里似乎有迷雾,怎么也拨不开。他把两个奇怪的馒头扔进垃圾桶,坐在沙发上想了一会儿。为什么会出现两个方馒头?他很生气也很难过,气得心脏突突地跳,他不知道是生馒头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最近老爱生气。他想出去一趟,省得一个人在家生气。也该去趟超市了,冰箱里食物没了。出门后,他又想起那两个方形馒头,重新摸出钥匙,打开门,拎起垃圾桶里那两个馒头。他要把这两个该死的方形馒头扔掉。

富源超市的老板娘是个体型高大的女人,笑起来嘎嘎响。苏世民原来觉得她很漂亮,今天却发现,她竟然文有两条蓝色的粗眉毛,像两条大青虫趴在额头,上唇很短,嘴唇外翻,露着青紫色的牙龈,看起来有点凶。

苏世民挑了面包,还挑了一截莲藕,想到莲藕难嚼碎,又放了回去,改挑了四个西红柿。他把面包和西红柿拎在手里,小心翼翼地问老板娘:“咱,有没有方形的馒头?”

老板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手一指:“馒头,在那儿,过去拿就是。”

苏世民走过去看了一遍,没有方形馒头,只有圆顶的。

他又问老板娘:“我说,方形馒头,有没有方方正正的馒头?”

老板娘正在为别人结账,她停下来,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他,秃顶男顾客也张着嘴巴看他。老板娘剜了他一眼,重新给秃顶男算钱结账。结完账,她对苏世民喊:“闹事呢?方形馒头,蹊跷啊,你咋不要方形鸡蛋,方形皮球?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呀。”

苏世民被吓了一跳,他后退了一步。老板娘嗓门很大,周围人都看向了他。瞬间,他恨不得缩进鞋子里去。他不闹事,只是想确认一下,有没有那种方方正正的馒头。他记得上次是在这个超市买的。但他不敢再问了,逃也似的离开了。

苏世民从没吃过水泥,这时,嗓子里却突然涌上了一股水泥味儿,简直要把人噎死。

他急急地往回走。他要去垃圾桶里找回那两个馒头,让她看一看是不是方形的,让她知道自己不是无理取闹,也不是老糊涂了。

垃圾桶已经被清理干净了,黑洞洞像张开的大嘴巴。收垃圾的人简直是和他对着干,这么一会儿就收走了。他叹着气回家,拽着栏杆爬上二楼,却发现自家的门洞开着,这么说,他根本没关门。他狠狠地关上门。今天是怎么了,难道真是老糊涂了,还是最近吃药太多,脑子出现了问题,把方形面包看成了馒头?但他明明记得是馒头的。他气呼呼地躺在沙发上,轻轻抽泣起来。

天气越来越冷,连续几天阴雨后,大风起,气温骤降。窗门紧闭让室内的空气稀薄而浑浊,苏世民窝在家,混混沌沌,简直要喘不过气来。他不知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感觉像是把头伸进了空缸里,耳朵里安装了个放大器似的,轰轰作响。心情也像窗外的天气,阴郁寒冷。他本想找对门老孙坐一坐,和他说一下方形馒头的事,还有,明明是冬天,为啥他会听见蝉叫,为啥厨房那个红褐色老橱柜突然变了颜色?但他又怕老孙像超市老板娘一样,嘲笑他老糊涂了,只好忍住,这些迷雾一直堵在他心里。

苏小由夫妻两个过来,买了蛋白粉、钙片、蜂蜜等食品,一股脑塞进了冰箱。苏小由看他冷清,心里不忍,想再雇个保姆照顾他。苏世民扭头,不搭理他,却拿眼睛蜇他。苏小由当然知道为什么,可他偏要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这让苏世民更愤怒。

腊月二十三这天,太阳出来了,苏世民下了楼。小区的人都忙着打扫卫生。本地人都习惯小年这一天大清扫。对门老孙的媳妇很爱干净,花窗帘和花床单都洗了,晒在楼下,两树之间牵了绳,在风里轻轻摇。苏世民看她正在擦窗户,玻璃透明亮堂,贴上窗花应该会很好看。

自从老伴走后,家里的窗户就没好好擦洗过,黄色小碎花窗帘灰突突的,玻璃也灰突突的,真像主人死了很久,没有人居住的房子一样。这种想法让苏世民吓了一跳。他开始收拾东西。他把沙发上散乱的衣服收到了衣橱里,把墙角的纸盒子踩扁,码在门口,把八宝粥的空罐子、啤酒瓶子、空茶盒、破旧相框、掉了把手的锅盖、沾满污垢的塑料筐,通通归拢进一个废弃的红色塑料大澡盆里,另外还装了满满一大塑料袋。家里怎么堆了这么多无用的东西。他把一块旧毛巾蘸上水,擦了电视柜,擦了茶几,厚厚的尘土被抹掉,家具重新散发出光泽,屋里变得亮堂起来。苏世民有点兴奋,他强烈希望改变些什么,具体是什么地方他也说不上来,但他就是觉得要改变一些什么才好。

苏世民把一把椅子搬到窗边,又搬了一个方凳摞上,他想把窗帘摘下来洗洗,上面的灰尘实在是太多了。老伴在的时候,每年都会洗一下。那时,他还健康,不用小凳子,一步就能踩到椅子上,再一步踩到窗台,解下窗帘,递给老伴,老伴接过放进洗衣机,洗干净后,喊自己再挂回去。窗帘是不用晾晒的,洗完直接挂上去,开着窗,风一吹,屋里还会有洗衣粉的香味,半晌工夫,窗帘就干了。

苏世民刚登上椅子,脚一滑,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屁股着了地,疼痛从腰传上来的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的腰杆断了。他默默躺在地上,地面冰凉。他绝望极了,不知该怎么和苏小由交代,恨不得就这样死去算了。

过了一会儿,他试着动了一下,再动一下,最后竟然慢慢地站了起来,虽然腰椎还很疼,但已经让他很满意了,这样就不用麻烦去医院了。他知道苏小由牵挂他,明明愁眉不展,却总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他也疼苏小由,只要能自理,慢慢地身体会好起来的,最重要的是能安安稳稳过大年。

阳光不知疲倦地破窗而入,有点霸道,也有点不管不顾,他的狼狈和衰老似乎被它秋毫明察。他突然就对刺眼的阳光充满了厌倦,他要遁逃到黑暗里去。他最近格外想念老伴,老是梦见她。

腊月二十六这天,苏小由过来,带了些炸肉丸子,丸子太过整齐,一看就知道是外面买的。丸子的香气几乎催出他的老泪。老伴在的时候,过年总要炸很多丸子,茴香肉的、萝卜的、豆腐的,一个个圆滚滚油汪汪的,像一群可爱的小娃娃,盛到铺好草纸的竹筐里,满满一竹筐。

苏世民坐在沙发上没敢动,怕苏小由看出他的腰痛。苏小由看他有些憔悴,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说:“哼,我舒服得很。”

苏小由说:“年三十下午我俩过来,年夜饭在饭店定好了,到时候取了带回来,你不要操心弄,安心等着就行。”

苏世民把头扭到一边。

大年三十,天气阴沉沉的,要落雪的样子。苏世民还是腰杆疼,一夜没睡好。起床后,吃了片布洛芬止痛,恹恹地吃过饭,在门口贴上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左边一条,右边一条,还是红纸黑字。这次他用宽博稳重的魏碑字体,笔画藏了锋,显得有些暮气沉沉。这副对联他写了无数次,门口贴了三十八年。楷体、行书、草书、大篆小篆甚至甲骨体,他都写过,每个字的筋、骨、肉,气息,他摸索过无数遍,但还是摸不够,还是亲不够。

“天增岁月人增寿。”他说。

“春满乾坤福满门。”老伴儿对。两人相视而笑,仿佛是永远玩不厌的游戏。

苏世民找出老伴的照片,捏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心里乱得很。

偶尔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传来,空气中弥漫着香喷喷的火药味、松香味儿。苏世民拄着拐棍,去了远一点的万圣隆大超市,准备买些年货,没有年货,家里就一点都不像过年的样子。每逢节假日,景区游人增多,儿子儿媳妇越要加演节目,忙得很,所以他们从不费心年货。他给儿媳准备了一个大红包,做压岁钱,是一张卡,里面是自己的全部积蓄。这是他的一个小心机,儿媳妇是个好孩子,会明白他的心意的,当然,前提是她得愿意。他买了一大包香肠,王香堂家的香肠茴香多,味儿特别香,苏小由从小就喜欢吃。苏小由小时候吃香肠,总是不舍得吃快,用门牙咬下一点点,吧唧吧唧嚼半天,一副小馋猫的样子。苏世民买了牛奶、馒头、鸡肉、香菇、葱、姜,还有一包鼓鼓的干木耳,还挑了两瓶五粮液,这酒贵,他还是买了。很久不喝酒了,今天,他想喝酒。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真说不清,但就这么做了。

棉絮样的雪花开始飘下来。苏世民屈着膝盖,艰难地挪回家,疼出一身汗。他找出两片止疼药吞下,又拿出一盒头孢克肟胶囊放在桌上,这药消炎有效果。现在他吃药不是一天两次或者三次,而是完全随了自己的感觉。

无论如何,今晚要喝一杯。

对面老孙家的炒菜香味飘过来,有孩子的嬉笑声,大人的交谈声。老孙儿子孙孝俊一家回来过年了。

雪纷纷扬扬地飘,天一点一点地暗下来,苏小由俩人还没回来。苏世民觉得他快要回来了,便给苏小由泡了杯红茶,苏小由总是进门就找水喝,像个小牛犊,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半肚子。他一会儿摸一下玻璃杯,一会儿再摸一下,觉得有点凉,后悔冲泡早了。他倒掉一半,又添了些热水,然后走到去窗前向外眺望,时不时看几眼。

他到小区门口转了转,雪还在落,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孩子们在家藏不住,在雪地里尖叫着撒欢。本地人吃年夜饭前,有放鞭炮的习惯,说用鞭炮声请老祖宗和神仙一起来过大年,虽然社区通知里说禁止放鞭炮,但还是有人偷偷拿着鞭炮,找个无人的角落点着放,噼噼啪啪中,孩子们笑着跑回家吃饭了。鞭炮的碎屑红红的,散落在雪地上,像盛开的花瓣,满地欢喜。

回家后,他把凉了的茶水倒掉,重新泡了一杯,继续等苏小由。

天已经完全黑了。苏小由打电话过来,告诉苏世民他们在打针,临时加了一袋,如果饿了,先找点东西吃着。

挂了电话,苏世民望着窗外簌簌下落的雪花,又有点想哭。

儿子儿媳大概不会过来了,啥大病非得这个点打针,借口罢了。去年儿媳妇曾提议去锦绣华府吃年夜饭,说那里有川剧变脸的演出,年轻人喜欢热闹没错,他也不喜欢他俩迁就他。苏世民不怨他俩,他们两个除了不想要孩子,其他方面真的不错。苏世民拿了相框放到餐桌上,感觉脸上有股温热流下来。

苏小由夫妻俩的照片在他左手边。画面中苏小由坐在沙滩上,媳妇趴在他肩头,两人用手比着心形,牙齿洁白,肌肤发亮,一对健康饱满的俊男靓女。

老伴儿的照片在右手边,温柔地看着他,似乎在说:“老头子,你可越老越没出息了,老是哭,我活的时候,可没见你哭,有什么大不了的呢,看看孩子们,比我们会享受生活,多快乐呀,你还要他们怎样呢?”

是啊,作为他们的父亲,他还要求什么呢?

眼前是五粮液酒,酒旁边是头孢克肟胶囊,香肠。会发生什么,他真的不知道。他怕给苏小由添麻烦。那瓶酒让他心跳加速,简直要透不过气来。

苏世民突然感觉头皮一紧,没错,苏小由好像说在打针,他们是生病了吗?不然是摔着了?他总是把摩托车骑得飞快,今天地上下了雪,路滑,他有没有戴头盔,有没有和媳妇一起呢?苏世民脑海里全是摩托车翻滚的样子……

楼下空无一人,路灯下,簌簌的雪花下得紧,正是忙碌晚饭的时候,一年中最隆重的一顿饭——年夜饭。

苏世民握着手机,他没有勇气打电话询问。他不能着急求证一个不想知道的答案,绝对不能。屋里憋闷得很,他点上一支烟,打开门,站在门口吸,他很久不吸烟了。烟抽到一半,对面的门打开了,孙孝俊提着垃圾出来,见苏世民,问:“苏大爷,小由弟呢?”

苏世民说:“本来说好早过来的,可刚刚又打电话说正在挂针。”

孙孝俊说:“哦,那您过来一块吃,和我爸喝一杯。”孙孝俊小时候在路上玩,差点让车撞飞,幸好苏世民及时拽了一把才没伤着,故而两家很要好。孙孝俊没正经工作,出去拜师学了推拿,刚和媳妇开了家按摩店。

苏世民说:“不用了,我一会儿煮饺子。”

孙孝俊说:“过来吧,热闹,我喝酒过敏,您陪我爸喝一杯,老哥俩拉呱拉呱,小由回来也让他过来,我妈和媳妇弄了不少菜,咱一块热闹。”

两家向来实在,苏世民无法拒绝,只好答应,可心里还挂念着苏小由夫妻。他回屋抱上那瓶五粮液,走进对门。

五粮液把老孙吓了一跳,他带起老花镜,使劲儿盯着看。苏世民知道他疑虑真假,便编了个谎话说:“小由工作干得好,老板发的年终奖,还有一瓶呢。”

这么一说,老孙立马露出了羡慕的神色,说:“老板奖的呀,今晚我沾苏大哥光,尝尝五粮液什么味儿。”又回头对孙孝俊说:“看小由,能挣得五粮液给他爸喝,你这小子,我是不指望了。”

孙孝俊说:“你不能怨我呀,苏大爷是当老师的,写一手好字,您是抡大锤的,大字不识一箩筐,还想喝五粮液,种豆还想得瓜啊。”大家哈哈大笑。

孙孝俊看苏世民腰不得劲儿,问他怎么了,苏世民就和他说了擦窗户摔倒的事。

孙孝俊让他坐到凳子上,脱下粗绒线马甲,又脱下绒衣,他顺着苏世民的腰椎摸了一会儿,让苏世民趴到他家沙发上去。孙孝俊让他侧卧着,一手枕在耳朵下,一手放在腹部。苏世民照做,孙孝俊一手摁在苏世民的肩部朝里,一手摁在他臀部朝外,猛一使劲,咔吧一声响,苏世民心头一紧,身体一松。如此再翻身,还是这个动作,又是咔吧一声响。苏世民觉得自己的腰杆似乎被掰断了。孙孝俊把苏世民摆正,啪啪啪敲打了一会儿,让他站起来试试。苏世民慢慢站起来,左右扭了扭,腰椎竟然不那么钻心地疼了。

孙孝俊说:“腰椎扭错位了,早找我就好了,我学正骨推拿,正儿八经学了好久呢,回头再给您按摩几次就好了。不过,大爷您太瘦了,要好好保养一下身体啊。”

“老了,没用了。”

“可不能这么说,小由弟哪天添了娃,您还得帮着带,我妈身体不好,我这俩不都是我爸带的,像我爸说的,自从带开孩子,什么毛病也没了,哈哈,没空生病了。”

苏世民又一阵难过,他摸出口袋里的电话看,还是没有新的消息。

老孙媳妇和儿媳妇忙着上菜。老孙找出孙子写的毛笔字让老苏看,说从年轻就馋老苏的毛笔字。他花了三千块钱,给孙子报学习班学书法,想让老苏看看花三千块钱买的字怎么样。

苏世民想说学不学无所谓,自己写了一辈子也没学出什么名堂,但终究没说出口。他给小孙子说了些写字要领,小孙子听得很认真,说:“苏爷爷,要是我们老师这么教我的话,我早就是我们班最厉害的啦。”

苏世民说:“得空回来,我教你呀,你肯定能成你们班最厉害的。”

“欧耶,那咱们拉钩钩。”说着,小孙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

孙孝俊说:“麻烦您老人家了。”

苏世民说:“不麻烦,他跟着学习班,该怎么练怎么练,回来时捎几张我看看,就知道他问题出在哪里了。”

菜上齐后,大家围桌坐下。因为给苏世民治好了腰,孙孝俊一家也都很开心。孙孝俊让媳妇也倒半杯五粮液尝尝,老孙也给老伴儿倒了几滴,老伴抿一口,两颊立马生出两朵红晕,老孙又用筷子沾了沾,逗着孙子舔一下,孙子舔后伸着小舌头,一边跳着脚,一边呀呀地叫,大家都笑了起来。

苏世民看着面前的满杯酒走神。不知苏小由伤得怎么样,有没有被医生把腿高高吊起来。刚刚和老孙的孙子拉钩钩,那肉乎乎、温软软的感觉还停留在小手指上。

老苏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好日子》的铃声很大。老苏接起来,电话里苏小由喊:“爸,你在哪呢?我们回来了。”

苏世民觉得自己头顶有股热流。

孙孝俊去开门,楼道里站着苏小由夫妻俩。苏小由一手提着大包小包,一手抱着一只棕色京巴。媳妇包着红围巾,穿着棉大衣,站在苏小由身后。

“谁病了,咋还挂上针了?”孙孝俊问苏小由。

苏小由咧着嘴笑,一脸讨好地看向媳妇说:“没病,营养针,了不得啦,她现在比熊猫还珍贵,这么瘦,还怀了俩,这狗临时不能养了,得辛苦老苏同志……”

苏世民一听,眼眶一酸,他把脸扭向一侧,一股温热溢出眼眶。写有雄健魏碑字体的红春联,在水汽中无限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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