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吴 言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耳畔传来噼里啪啦一阵不歇气的脆响,准保会以为是谁把一盆豆子撒在了地板上。
实际上是马燕在敲键盘。她的手不大,手指瘦长,十根手指在键盘上跳跃翻飞,让人眼花缭乱。待要快结束的时候,她的右胳膊肘会抬一下,右手随着敲击会出现一个弧度,速度不仅没慢下来,还会一气呵成地敲完最后几个字母。
从业这么多年,赵小敏第一次见人能把键盘敲得跟飞一样。她和其他见过这一幕的人一样,心里暗暗钦佩:高手啊!高手!
那是赵小敏第一次见马燕。马燕正坐在主控台后面,面前是两台监视器,两旁立着的IBM 小型机比家里的冰箱还要高大,像半堵墙,还是黑色的,把她的身影压得很小。当时行长助理王胜把新来的赵小敏领进机房,领到马燕旁边简单介绍了一下,正投入工作的马燕从键盘上抬起头看过来,赵小敏瞬间感觉有两道寒光从镜片后射了过来,她心里惊了一下,这目光里明显含着防备和警觉。对方看了她一眼后,什么也没说,就继续噼里啪啦地敲起了她的键盘。马燕成了那天在机房里被赵小敏记住的第一张面孔。
机房是里外两间,坐着的站着的挤了十几号人,有总行派来支援的,也有本地的。大家都盯着眼前的屏幕,键盘上的手也不停地敲打着。那天正好是中秋节,要不是前一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赵小敏就在家里安心过节了。电话是她原先的同事郭明从省城打来的,急急地说,你不是一直想过来吗?现在有个绝好的机会,你赶紧过来吧!
说起来,赵小敏跟郭明提起自己想调动,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赵小敏倒是早就得知郭明跳槽到了省城一家新成立的小银行,她有次来省城出差,在公交车上正好看到这家银行就在市中心广场旁,就动了找郭明的念头。下一次来省城时,她就找到郭明,并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然后就没了音信。没想到几个月后竟突然有了好消息。赵小敏接到电话时已经快到下午下班时间了,这时候去省城的班车估计都没了,赵小敏没说什么过节往后延延的话,次日上午就急匆匆地坐了两小时的大巴赶来了。
郭明领着她先见了王胜。王胜主管电脑部,估计是急火攻心,没个抓挠,昨天在走廊里碰到郭明时才忽然想起这件事来,说赶紧让你以前那个干计算机的同事过来吧,这边着急用人。原来过去一年多来,王胜主推的跟本地最大的商场的联名购物卡项目,效果爆棚,中秋节前是发卡高峰,每天发卡量接近五万张,王胜正高兴的时候,系统崩了。两台浪潮服务器根本支撑不了几十万张卡同时在POS端消费,每刷一次都是“请与中心联系”,商户电话打成一片,眼看业务就要崩盘。王胜情急之下跟总行求救,总行迅速调来两台IBM RISC6000 小型机,连夜火速上线。总行来的技术支持人员连干了三个通宵,终于把系统切换了过去。王胜跟赵小敏说这些的时候,激情四射的,像刚打完一场胜仗。王胜个头中等偏上,微胖,衬衫和裤子有些皱皱巴巴的,走路时身体向前倾,急匆匆赶路的样子,就这样把赵小敏领进了机房。赵小敏对他第一印象不错,说话高声大气,脸上挂着笑容,看上去热情亲和。
后来赵小敏才知道,这么急着让她来还有一个原因,就在中秋节业务高峰期这个节骨眼儿上,马燕把脚给崴了。按理说她应该在家休息,可这不是情况紧急吗?那时大家基本上都还没有私家车,要是让她坐公交车上班显然也不可能,于是每天就由单位的车负责接送。车也不是什么高级车,就是辆普通的小面包。多数时候是司机接送,让赵小敏惊讶的是,有时王胜还会亲自开车接送。没想到王胜这么爱才惜才,当然也说明了马燕的分量。
马燕和赵小敏年龄相仿,个头不高,有点胖,上身丰满,腿还算细。平时不戴眼镜,在电脑跟前才戴。她的眼镜有点特别,左眼是近视,右眼是远视,看过去右眼就给放大了,跟人照面时,一个眼大一个眼小,给人的感觉怪怪的。马燕的嗓音尖细,笑起来声音分外有穿透力,在机房外边都能听见。可是这笑声并不代表她为人随和,总让人觉得有距离。
再后来,系统稳定下来,总行的人就都撤走了。这时,赵小敏才摸清了这两间机房里的情况。电脑部共有四个人,小姚和小武刚大学毕业,只能打打下手;还有个杨成刚是跟着王胜过来的,吊儿郎当的,不管前晚加不加班,早上总是十来点才来,技术比小姚、小武强一点儿,但也强不到哪里去。赵小敏工作八九年了,在原单位已是骨干,在这里,自觉比不了马燕,但比那几个男的肯定强多了。
可别人不这么认为。中秋紧接着国庆,因为换上了IBM 小型机,系统成功地扛过了国庆消费高峰。国庆过后,王胜——人们还是称他王总,虽然他已经升任了行长助理,称王行长更合适——出面安排赵小敏的工作,让她每晚跟着做批处理。实际就是降为新人,跟小姚、小武一个层级。
赵小敏心里暗暗叫苦,在原单位她已不用干这些操作员的活儿了,到了这里又得从头干起。可是她不想再夫妻两地,调动心切,既然来了这里,也就不能再挑拣了。起点低实际是个问题,预示着这条职场路会多有坎坷,她当时还不懂这个道理。
赵小敏感觉,马燕平日里总在尽力避免直接指挥自己,这里面似乎含着一种排斥的态度。赵小敏有些不解,她才来,不可能对马燕有什么威胁,多一个人一起干活儿,不好吗?
就这样,每天晚饭后,赵小敏还得再来行里一趟。小姚、小武轮着做批处理,俩人商量好一人一天轮流来。批处理就是晚间的结账,每天等网点结束营业后完成账务处理。批处理程序繁杂,有五六十个步骤,必须按顺序来,一步不过就会卡在那里。完不成的话,第二天就没法营业。这么重要的工作,小姚和小武都是在凑合着做,全凭不出问题。偶尔出问题了,他们便会束手无策,只能给杨成刚打电话。电话上指挥不灵,杨成刚骂骂咧咧就来了,他对晚上来加班是一百个不情愿。但杨成刚也是个“二把刀”,很多时候也解决不了问题,就得再给马燕打电话。马燕会在电话里指点他们,查查这个数据表,看看那个标志。一次是处理总账时出了问题,借贷方发生额不平,总账记不下去,需要查账,但不知从何查起。马燕在电话里说了半天,还是没管用。她住在西山,离单位很远,又腿脚不便,不可能大半夜来一趟。于是马燕对小姚说:“那你把电话线接到调制解调器上,我登过去看看。”
在一旁跟班的赵小敏才知道,马燕在家里也能登录到系统里。原来,因为批处理老出问题,她早以前就在家里放了一台调制解调器,这边的路由器留有拨号口,简单做个设置,马燕就能通过家里的电话线拨过来。那时的网络简单粗糙,没有那么多安全设置,比如后来出现的防火墙之类。赵小敏不由得心里嘀咕,这样子不安全吧。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见小姚走到网络机柜前,从电话机上拔下电话线,插在了架子上的一台调制解调器上。马燕在那边登录上来,查看了十几分钟,就找到了问题。是一个新增的商户没开户就发生了业务,交易无法下账,只能放在临时户里。问题找到了,也就很快解决了。
这天的批处理做完,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他们几个下楼从营业部的前门出去。小姚触景生情,边走边说起了一件往事。刚开业那会儿也是加完班出来半夜了,王总的车在外边等着送他们,马燕看见车,就直直地走过去,完全忘了前面还有一道落地玻璃窗,“咣”的一声就撞上去了,玻璃没碎,马燕的头可撞得不轻,她右眼眉骨上方破了个大口子,血流了一脸,可把王总给吓坏了,赶紧把她拉到了医院,还缝了五针。赵小敏倒是没在马燕脸上看到什么疤痕。看来马燕是立过汗马功劳的,她今天的待遇都是自己挣来的。
王胜接送马燕又持续了一段时间。通常他早上来单位签了到,安排一下工作,没什么重要的事就去接马燕了。等马燕一瘸一拐地进了机房,已经是十点多了。个人部的制卡机放在机房,有时马燕会跟负责制卡的老孟聊天。她说自己早上起来一般是先用热水泡脚,让脚好得快点儿,泡上一个多小时,接她的车就差不多到了。
马燕住的西山离城挺远,算是郊区。赵小敏以前看望一个亲戚时去过那里。西山是矿区,显然比城区要落后。路都是坡路,不宽也不直,曲里拐弯的,便道上总是厚厚一层煤灰。路一边是四五层高的楼房,另一边是一片一片的棚户区。闲聊时,马燕说起她中考考上了省重点市五中,是在城中心,那时学校没有住宿条件,她每天都得起早搭黑地坐公交跑校,单程就得四十分钟。中午饭在学校食堂吃,吃完饭在教室课桌上趴一会儿算是午休。学校的饭吃腻了,她就去校外小摊上解决,吃一碗面皮之类的,以至于她考去西安上大学,能吃到正宗的西安面皮时,已经提前吃腻了。还有一次,马燕说起上大学离家时父亲特地给她打了个大木头箱子,里面可能装东西了。赵小敏在一旁听了心想,她跟马燕是同届,她上大学时宿舍里可没人带木头箱子,大家都是带着皮箱。看来马燕家境不是太好,怪不得她身上不太有那种省城人的优越感。
那时行里还没建食堂,中午吃饭时大家需要四处打游击。王胜倒是没什么架子,很能跟员工打成一片。一天中午,他又呼朋引伴地叫了一群人出去吃饭。路过机房时,又叫上了马燕。马燕的脚差不多好了,能出去了。当然,王胜也不忘招呼上赵小敏。一群人凑了一桌,桌上闹哄哄的气氛都是围着王胜打转。王胜说起了他以前在公安系统时押解犯人的传奇,坐着绿皮火车,一不留神嫌犯就能跳车逃跑,跟电影里一样惊险。桌上大部分都是女生,都用崇拜的眼神望着王胜,里边就有赵小敏。她心里奇怪王胜为什么会从公安系统调来银行,还做了技术工作。那时银行远不是什么热门单位。王胜讲得眉飞色舞,不时引发人们的哄笑。桌上有俏丽一点的女孩,时不时地给王胜递个眼风。吃完饭众人起身,王胜看着桌上没吃完的菜,会让服务员拿几个塑料袋打包。当时还没有餐后打包的普遍风气,王胜这种做法很超前。出来时女孩子们都不好意思拎这一堆塑料袋,王胜自己拎在手上,大步流星穿过广场。这时路旁一个流浪汉在向行人伸手要钱,王胜顺手就把手里的塑料袋塞给了那个流浪汉,回头跟大家说:“这不是挺好?一点也不浪费!”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年底。三个多月里,赵小敏的心一直七上八下,她能不能正式调动过来还没有落定。行长助理王胜一直没给个明确的答复。赵小敏就此事还咨询过马燕,态度十分诚恳。出乎意料,马燕说:“这里也没什么好的,也就那样。”
原来马燕来自一个大银行的省分行,她当然看不上这家草台班子的小行。而且这里的待遇也没有国有银行好。的确如此,赵小敏现在拿着的试用期工资,确实没有原单位高。当然,她后来才慢慢知道,马燕为什么会屈尊来到这里。
真是有个常人想不到的,不能称为秘密的秘密。
竟然是马燕在原单位犯事了。作为技术人员,她利用工作之便,改动了自己的账户余额。那时候国有银行的工资开始涨了,也不过每月一千多,但已比一般单位四五百的月工资高出一截。马燕敲了几下键盘,就把自己的余额变成了五万。
说起来,马燕高中就读的是省城的名校,又是西部那所著名大学的高才生,毕业分配到省分行,也是很好的工作。谁也理解不了,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马燕可能还是对银行的业务了解得不透,账务之间是有勾稽关系的,总有方法能制约这类问题。没多久,省行就发现了,一查是马燕所做的手脚。那时专门的监管机构还没成立,只当作一般事故处理了。马燕实际是被开除的,这已经够给她网开一面了,她只丢了公职,没被移送司法。
那时已有一些股份制银行在省城开设分支机构,马燕先去的是另一家行,那家行知道她的底细,对她一直不放心,不久就劝退了。正好这边新银行开始筹备,正缺人,王胜就把马燕留下了。杨成刚一直跟着王胜,但王胜知道他几斤几两,不得已,他只能倚重马燕。
不过很奇怪,看上去一直被高抬的马燕,在王胜升职后,并没有得到负责人的职位。没合适的人,电脑部作为一个科,就被挂在了个人业务部下面。看来,污点就是污点,前科就是前科,可以用,但要重用就不能服众了。赵小敏对马燕说:“你应该是电脑部的老总。”以表明自己没有觊觎之心。马燕听了镜片后面闪过一丝喜悦。
这天下午赵小敏到了王胜办公室,企图再说说自己的事。王胜七绕八绕,又谈起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光辉时刻,还说自己就从来不向领导要待遇,只是埋头干活儿,工作做好了,其他的领导自然会考虑的。这正好堵上了赵小敏想提要求的嘴。最后王胜说:“好多人就是被我的人格魅力所感染,愿意跟着我干!”这话让赵小敏不得不折服。前些时,行里一个北方交大毕业的女孩,称王胜为校友,赵小敏才知道王胜是北方交大毕业的,王胜的光环又加了一层。跟着这样的人干不会错吧,前途光明。所以,直到来年春天赵小敏正式办理了入职手续,她也没为自己争取到什么待遇。
半年多的时间里,赵小敏对系统已经完全能上手了。读程序,画框图,熟悉数据结构。对于计算机人员来说,技术不是问题,掌握银行业务才是问题,没有几年的实践是进入不了状态的。像马燕这样在省行做过的人,更长于程序开发;而赵小敏来自地市行,更熟悉银行业务,因为她经历了银行业务从手工阶段向计算机阶段迁移的全过程,洞悉业务怎么跟程序对接。因为功能太多,这套程序非常庞杂,程序的成熟度又不高,漏洞到处都是,日常工作中经常卡壳。遇到这种情况,他们就得改改程序(数据一般不能改),才能让系统正常运转下去。赵小敏发现,马燕基本掌握了整个系统和数据库,杨成刚是半瓶子醋,刚入了门,小姚、小武连门还没入。在她加入之前,就这四个人在凑合着让系统运转,他们就像开着一辆半新不旧、晃里晃荡的老爷车,就这么上了路。
这一日,赵小敏读到了日终记账的程序,其他都读过去了,总账记完,要进行总分核对。程序是用C 语言写的,嵌套SQL 数据库查询语言。一般在“/*……*/”中间的是注释部分。她疑惑,怎么储蓄总分核对这部分都给圈到注释里了。有时程序运行通不过,他们经常用注释将它绕过,但那是在不影响关键流程的前提下。总分核对确实不关乎记账,不核对也不影响业务,它只是起到防范差错的作用。看到这里,赵小敏忽然想,不如去数据库验证一下,看看总分核对是不是平的。所谓“平的”,来自银行双线核算原则,就是总账的余额跟客户账余额汇总数应该是相等的。比如,有一百个储户,存款合计是一百万,那么总账也应该是一百万。
赵小敏把程序里的SQL 查询语句照搬到数据库查询操作下,先统计出分户账的汇总余额,再去查总账中的余额。咦,怎么两个对不上?
银行开业有一年半的时间了,因为消费卡发得成功,已经有了两百多万个人客户,累计存款余额达到了五千多万。赵小敏定了定睛,差额出在十万位上。她把两个数字用计算指令减了一下,相差五十多万。
她再看是总账多还是分户账多,一看,是分户账多出五十多万!
等她再往下想了想,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这时马燕忽然从外面的操作间走了进来,赵小敏赶紧把画面切换到程序主页面上。马燕往她这边望了望,坐到了主控台前。噼里啪啦倒豆子的声音又响成了一片。
赵小敏的这个惊天发现没敢跟大行长说,她怕捅下什么娄子。这天她透过玻璃隔断,看到王胜的办公室难得没人,就赶紧走了进去。坐下来后她把这个发现跟王胜说了,王胜听了愣怔在那里,脸上的笑容没了踪迹。他盯着赵小敏,眼睛却是失焦的,像是在想其他事情。等过了十几秒他回过神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你继续查查看是什么情况。
然后这件事就没了下文,两三个月过去了都没什么动静。
说话间就来到了五月份,有个后督系统要上线,马燕被派去总行学习一个星期。这天,个人部的白总匆匆走进机房,让赵小敏查查账。电脑科现在归个人部管,白总来查账很正常。不当面的时候,赵小敏称他“小白”,因为他年龄比自己小。年纪轻轻能当老总,小白是个机灵人。他做工作也细,前后五六天的时间里,盯住赵小敏一步步查。赵小敏也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办法,从数据库的各种数据间找对应关系和蛛丝马迹。包围圈越缩越小,到最后搜索出来的数据,不出意外出现了“马燕”的名字。他俩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小白着人去档案库里调凭证,自己拿着一沓子打印纸,匆匆地进了王胜的办公室。
下个周一,马燕出差回来,在机房照了一下面,就被叫走了。好几天在机房没见到她。
赵小敏没想到的是,接下来她也没什么事了,因为不需要她继续查账了。一天,赵小敏去个人部送一个报表,穿过了大办公区,个人部在最顶头的封闭办公室里。进去后发现马燕和杨成刚坐在角落里,那里有一台做卡业务处理的电脑,是连在业务网里的,可以登录到主机。她看到马燕在那里快速地敲打着键盘,杨成刚在旁边看着。他们在干些什么呢?赵小敏心里纳闷。
她去见王胜,试探着问马燕的事情怎么处理。王胜表扬了一句她干得不错,就该这么负责任,然后就说让小白、小杨他们去处理了,他们更熟悉情况。事实上,赵小敏知道杨成刚干不了,要能干得了早应该发现了。这话她当然不便说。她从王胜眼睛里初次读到了一种虚浮和闪烁。没其他话可说了,王胜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连点儿人性都没有,犯了一次还敢再犯!
这天,人们都下班了,赵小敏有事还没走,只见马燕推门进了机房。赵小敏看向她的时候,马燕的目光没躲闪,在她脸上停下来,两人对视着,也对峙着。马燕的目光冰冷,带着寒意、怨怼,想让它们像剑一样劈过来。赵小敏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坚持住,坚持住,心虚的该是她才对。1、2、3……她在心里默数着,数到9 的时候,马燕先将目光转开了。赵小敏的心这才松下来。马燕像是在收拾自己的东西,她往包里装了些零碎,肩上一背,走了。此后,机房里再没出现过这个人。
从那以后,马燕成为人们讳莫如深的一个话题,没人敢在公开场合提起她。从领导们的反应来看,似乎没人觉得这账是赵小敏查出来的,倒是给小白加了不少分。别的人可以不知道,马燕那最后的目光,已表明谁在其中发挥了关键作用。没技术人员的支持,业务人员就是把主机砸烂,也不可能发现什么端倪。
马燕留下的大部分工作,都被赵小敏接了过来。王胜倚重的杨成刚成不了钢,明显扛不下来,他还照样晚来早走,咋咋呼呼,敲敲边鼓。赵小敏开始忙里忙外,在机房进进出出。有时晚上加班到十二点多了,第二天一早还得按时来。不是她积极,是老被事情追撵着。前面说过,系统就是辆老爷车,这里那里总出问题,也许星期天她正逛着街,一个电话说系统有问题了,她就得赶过来。那天都下了班了,她又接到一个电话,商户端又不能刷卡了,她急急地往单位赶。在通过广场时,差不多就是王胜以前给流浪汉送过饭的那个地点,她没看清楚前面立着的拒马,一个低矮的铁栏杆,就被绊了一跤,一个大马趴杵倒在地上,刚铺了沥青的地面很粗糙,两只手破了皮流了血,膝盖也疼到爬不起来。还好,夜色正在四合,没太多人注意,她赶紧连滚带爬地起来,不敢哼一声,一瘸一拐地往单位走……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这是她迟早要栽的一个跟头。
除了应对系统日常运行中的问题,赵小敏把批处理程序中总分核对那部分程序放开了,可以认定,当初马燕是故意屏蔽掉这个功能的。结果晚上日结的时候,又报出总分不平,差额在十几万。不是都处理了吗,怎么还差这么多?
她把总分不平的事又向王胜汇报了一次,王胜嘴上说着你继续查查,可明显感觉到没有多大热情,他也并没安排其他人一起查。于是查账成了赵小敏一个人的事。实际上次跟小白一起查账时,他们只是查出了个大数,并没有查得很彻底。赵小敏觉得有必要查清楚。不查行吗?就让账这么烂下去,迟早是个隐患,越往后越不好查。她还想在这里长干呢!她拿出一副主人翁的姿态,又一头扎进故账堆里,在那些数字化的账务里寻找着蛛丝马迹。
让她没想到的是,上次查出来的有问题的账,有些明细被抹去了,想要再通过明细核对余额已经不可能了。这时,她猛然想起在个人部看到马燕和杨成刚在角落里操作的那一幕,方才明白过来,应该就是王胜指使马燕抹去那些痕迹的。就在杨成刚的眼皮底下,马燕是抹去了一些自己做的手脚,但也同时把账务搞了个乱七八糟,为后续的彻底清查制造了更多的障碍!发现这一点,赵小敏心里很震惊。王胜也太胆大了,自作主张把盖子捂这么紧,居然不怕惹火烧身,或许,出了这样的事,作为主要负责人他本来就难辞其咎。
赵小敏那段时间都有点魔怔了,走着站着都在想着那些账。她不停地恢复历史数据,从前置机的数据里查找那些被删除了的后台数据。她还重新做了上年末的结息,打出来的结息清单有一尺高,从中她发现了马燕为自己的账户多结了很多利息,并进一步发现了马燕实际是利用校验位的空隙,虚增了很多账户,然后让这些账户对应到自己卡上。甚至,赵小敏还推断出了马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第一次。那时她已经来了,某天下午马燕跟老孟去逛街,在离得不远的商业街买了一件羊毛衫,草绿色的,第二天就穿着上班来了,赵小敏还夸过好看……就这样,总分核对不平的那个数字一直缩,从十几万,缩、缩、缩到了三千多,赵小敏已经气喘吁吁,怎么也找不到查找方法了。按她的期望,是想要查到一分不差的,她曾相信掘地三尺也能把这些账查回来。逻辑上说这是成立的,实际中找寻那些蛛丝马迹,估计还得再耗上半年。不能再耗时间了,还有很多其他正经事要做。于是她提出一个方案,让行里垫付三千多元,把账先调平。但在此之前,她还需要跟马燕对证查账结果。
此时,马燕已经在北京重新找到了工作,据说在一个证券公司做技术。这可真是一技在手,工作不愁。保卫部联系上了她,责成她尽快返回配合调查。
马燕到的时候背了个双肩包,刚下火车就被保卫部的人接(押)到了这里。这是单位旁边宾馆的一个套间。办公室、保卫部的老总都在场,赵小敏原本以为这二位都比她年长,都比她有经验,用不着她出面。没想到保卫部李总说他们都不了解情况,把主审人的权力交给了赵小敏。赵小敏硬着头皮接过来,目光就和马燕的遇上了。她感觉马燕眼里射过来的箭并没软下来,反而还混杂着嘲讽、仇恨和一些不以为然。赵小敏按查账结果一项项问,马燕这个说不记得了,那个说也可能吧,你说是就是吧——总之没一句是认输的、服软的。空气中箭来剑往,矛来盾挡,气氛一直很紧张。具体账务都问完了后,赵小敏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改动总账了?最终总分还差三千多平不了。”这一次给马燕抓住了把柄,她的声音立马尖厉起来:“我没有改动总账!我也不可能改动总账!”
“那怎么最后平不了账?”
“那我不知道!你不是会查吗?那你去查呀!”
赵小敏一时对答不上来,因为总账确实无法改动,有前台的各种凭证管着,改动了报表就不平了,库存现金对不上,前台是会发现的。李总见状,出面打圆场:“这三千多不重要,就不用再继续问了。”赵小敏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手脚冰凉。
最后,马燕在自己承认的部分签了字,按了手印。总账改动她不认,也没法写在纪要里。事毕,李总问了几句马燕在北京的情况,马燕含糊地虚应着,说了句“没其他事我就走了”,便拿起包消失在了宾馆的过道里。
整个事件因为行里决定不报案,马燕便又一次侥幸逃脱了。赵小敏心想,这样的人以后可不用再见了。
赵小敏打的这艰难一仗,只得到了王胜的口头表扬。后来赵小敏是从郭明那里知道的,在查账这件事上,她早把王胜得罪了。
问题出在接了王胜班的营业部主任位置的老段身上。王胜在被提拔前除了电脑部,还兼了营业部的主任。这位段主任也是赵小敏和郭明的前同事,在以前的单位是为数不多的科班出身的大学生,但却得不到提拔重用,一气之下也跳槽过来了。他比王胜还大一岁,在银行的资历经验都超过了王胜。说起来,段主任跟赵小敏的姐夫还是高中同学,里里外外他们都该多有照应。赵小敏刚查出营业部的总分不平时,也跟段主任打了招呼,让他留个心。段主任吩咐她,再查出什么来告诉他。当最后锁定了马燕时,赵小敏左思右想,没敢告诉段主任,她怕得罪王胜。是段主任从别的渠道听到了,就跑去大行长那里说,这是案件啊,应该报案!——王胜自然认为是赵小敏说出去的。所以后来他宁肯让马燕自己去把数据抹去,也不愿赵小敏再插手了。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赵小敏把账彻底查清楚了,自认为还扛着大梁,但马燕留下的那个科长位置,却迟迟没有给她。期间,赵小敏还向王胜示过好。有一次她冒失地单独请王胜吃晚饭,王胜没回绝。地点选在一家环境典雅的咖啡厅。两个人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地聊到了半夜。王胜的司机一直在车上等,从他暧昧不清的目光里,赵小敏觉得司机一定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显然这也没在王胜那里起作用。
那段时间,行里的领导层也不平静。段主任自然不会支持王胜。对他的底细也摸了个透:什么北方交大的文凭,不过是函授的;在公安系统待不下去了,才不得已来了银行;说是干科技,实际开的是三产公司,干些打字复印、倒卖电脑的事情;最擅长搞政治斗争,把马燕事件的责任推了个干净,另一位副行长不明不白就替他背了锅。
终于等到领导层调整尘埃落定,其余三位行长从正到副全部被调离,只有王胜这个行长助理保全了自己。
新行长来了后,王胜开始动作频频。在行长跟电脑科的座谈会上,王胜极力推荐他新引进的一个工作人员,也是女的,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地对行长说:“来的时候就答应给人家个处长,一直没兑现呢!”那女的年龄比赵小敏小,来了有半年了,说是搞开发的,所以也并没有分担赵小敏这块的运行工作。坐在一旁的赵小敏像当头挨了一棒,从头到脚的血液瞬间冰冻。踏进社会快十年了,她从来没经见过这样的险恶。她那大部分是从书本上得来的二手职场经验,完全没用。
这还只是个预演,结果不久就应验了,“电脑科”的名字被新行长认为不上档次,便被升格为“科技部”,总经理果然旁落,根本没她赵小敏什么事儿。
赵小敏再坐在主机跟前的时候,也敲不出一句完整的查询语句了。她老是走神。有时会想起马燕,耳畔好像真响起了噼里啪啦倒豆子般的声音。她的手指在键盘上下意识地动了起来,这重复又重复的工作。
突然,赵小敏心里涌起一阵冲动。有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头脑里扇动了一下,忽然就起了风,开始是小风,然后一圈一圈旋,越旋越大,卷起了落叶、草根,越来越大,慢慢成了弥漫天地的飓风……她想停下来,可是不由自己,大脑变成了一台小型机,刷刷地运行着一条条指令……在马燕的基础上,把那些她以前插进去的账户恢复了,然后让它们对应到自己卡上,就会神不知鬼不觉……以她现在对系统的熟悉程度,早就超过了当初的马燕,马燕露出来的那些马脚她此刻都能藏得住……周围这些人,哪怕后来坐上了处长宝座的人,都没这能力查个清楚……小姚、小武都已经走了,因为他们觉得没前途,去北京发展了,连他们都能在北京找到工作,她赵小敏有什么不能……既然决定要走,那还有什么可怕的?马燕犯了两次案,不是也没事吗?……再说,她也不一定真的去动那些钱,只是,她想报复一下王胜……
很多天里,赵小敏又陷入了查账时才有过的魔怔状态。她心里的光,被眼前那个黑色的巨大身影全遮挡了,她觉得自己正在朝着那个黑洞跌落,跌落……
在冒出辞职的念头之后,赵小敏跟郭明说过一句。郭明也正在气头上,信贷审批部老总本来应该轮他了,结果王胜借新行长还不了解情况的契机,及时安插了自己的人,那人好像是他的一个远房连襟。郭明气得说了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赵小敏又去见了段主任,段主任对她今日的处境也无能为力,只是不经意地说了一句:马燕的事还在追诉期内,王胜之所以那样得意,全凭人们老实,没人闹他!
赵小敏当时听了没往心里去,事后这些话总是不自觉地蹦出来,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她忽然心里亮了一道闪电,照亮了她漆黑一团的心。原来可以这样!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拨打了110,了解了报案流程。挑了个阳光明亮的上午,把查账的资料收拾成一个文件包,走进了离单位最近的一家派出所。
又是一年临近年底。原以为不会再有交集,赵小敏和马燕又见面了,在法院的小合议厅里。这回马燕真的是被公安人员从北京押回来的。赵小敏走进去时望向马燕,发现她正把头扭向前方,可能就是为了避免和她对视。做证人陈述时,赵小敏心里掠过一丝不忍,毕竟马燕还年轻,她们又都是女人。
那天,她没有提马燕二次改账时做手脚的事。小白和杨成刚出庭作证时,明显都在帮王胜撇清责任。法庭在最后量刑时有些不好把握,以往银行的案件大都以侵吞现金为主,这一次实际发生的现金金额并不大,只是虚增金额达到了五十多万,这样的科技人员作案还不多见。最终,马燕被判刑两年。
后来赵小敏想,如果她发现得晚了,马燕的涉案金额一定还会更大,这么一说她还是做了好事,心里便坦然了很多。
最终,王胜只承担了用人失察的责任,被给予警告处分。只不过这事一闹开,新行长就本能地开始排斥王胜,不久就找了个机会推荐他去了总行。到了更大的平台,王胜折腾出的浪花更大了。那些后来叱咤风云的互联网大佬,当时已进入他的业务圈,成为经常挂在他嘴上的熟客。只是他并不懂科技这点,还是露了马脚,王胜最终黯然离职。
赵小敏递交辞职报告的时候,行长对她表示理解,不仅没有责怪她影响行里声誉,还赞扬了她这种工作态度,并极力挽留她。
一向要强的赵小敏忍不住当场洒泪。她留下来做了主管。此后她身后站着的一茬茬的新人,就像当年小姚、小武望向马燕那样望着她。他们倒不是佩服她敲键盘的速度,而是惊叹她对数字的敏感。哪怕账上差一分钱,她也总能从状若蛛网的系统里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