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伟
在人与自然关系的问题上,一些西方生态学家批评马克思主义的本质是人对自然的宰制,例如,巴尔布斯(Isaac D. Balbus)指出,马克思的生产概念是对自然界“统治的狂妄”的“最终可能的表达”(1)Isaac D. Balbus, Marxism and Domination,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2, p.269.。从哲学层面看,这种对马克思主义的误解,以及长期以来我们惯于从启蒙主义传统来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使我们忽视它与早期浪漫派的复杂关联。
“人类高于自然,自然附属于人类”,这是从欧洲启蒙运动到当代社会的主流自然观。有学者指出,启蒙主义对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破坏,“人与自然的二元论是启蒙思想的产物,是造成生态危机的主要原因,它不能成为任何有意义的解决方案的基础”(2)S. B. Banerjee, D. L. Arjaliès, “Celebrating the End of Enlightenment: Organization Theory in the Age of the Anthropocene and Gaia (and Why Neither is the Solution to Our Ecological Crisis)”, Organization Theory, 2021, 2(4).。但在启蒙主义主导的自然观下出现了一股“逆流”,这就是在启蒙运动之后而诞生的德国早期浪漫派(以下简称“浪漫派”)。他们认为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如同母亲与孩子的关系,我们是自然整体的一部分并依赖于它,实现人与自然相统一的要旨不是统治它,而是归复于它。浪漫派对人与自然关系的这一认识,为我们反思启蒙主义、现代生态问题以及重新定义人和自然的关系,提供了重要启示。
马克思与浪漫派的联系逐渐受到国内学者的关注(3)参见刘森林:《切入现实:马克思对德国早期浪漫派的批判与超越》,《中国社会科学》2015年第8期。,但从自然方面论述二者关系的文章极其有限。关于人与自然相统一的理想社会,在马克思和浪漫派那里分别是共产主义和“黄金时代”。本文尝试通过论述共产主义对“黄金时代”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吸收和继承,回应西方生态学家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批评;同时阐释马克思在实现人与自然的统一问题上对浪漫派的超越,指出马克思哲学在人与自然和谐关系建构方面独特的理论贡献。
浪漫派的“黄金时代”源于对启蒙主义的“理性王国”的批判。启蒙主义者理想的“理性王国”是人与自然相统一的社会,而统一的标准就是“科学战胜了自然(‘宇宙的意义就在于理性:宇宙因理性而存在’)”和“人的自由战胜了自然”(4)[俄]加比托娃:《德国浪漫哲学》,王念宁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191页。。在启蒙主义设想的未来社会里,人成为绝对的自由主体,通过理性与技术征服和宰制了自然,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在浪漫派看来,这种统一不仅毫无可能,甚至加剧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对立。在《塞斯的弟子们》一文中,诺瓦利斯(Novalis)对启蒙主义做出批判。首先,启蒙主义者妄图以数学和逻辑获得对自然的完全认识,但最终不仅根本无法量化和穷尽自然,还使得自己消耗和浪费掉大量宝贵的生命时间,走向执拗和痴迷,陷入令人恐惧的“深渊般的眩晕”,这种自我耗损和“眩晕”恰恰是自然“为人的理智所设下的伪装巧妙的陷阱”(5)[德]诺瓦利斯:《大革命与诗化小说——诺瓦利斯选集卷二》,林克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第11页。。其次,诺瓦利斯指出,在“理性王国”里,富有生机和活力的自然已经死去,剩下的仅仅是“没有生命的、抽搐的残骸”。(6)同上,第8页。“自然之死”造成最大的后果就是现代“虚无主义”,即萨弗兰斯基(Rüdiger Safranski)所谓的“面对我们那寻找意义的意识,物质的无动于衷”(7)[德]吕迪格尔·萨弗兰斯基:《荣耀与丑闻——反思德国浪漫主义》,卫茂平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27页。在现代社会里,物质世界已经无法承载人的价值和意义,启蒙主义至高的自由主体不得不遭受无聊和空虚的困扰。现代人这种无意义感正是人与自然对立关系的真实写照,它宣告了启蒙主义“理性王国”的困境。
浪漫派认为人是自然整体的一部分,人依赖于自然。启蒙主义者的“理性王国”之所以无法实现人与自然的统一,甚至加深二者的对立,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从最开始就假定人与自然的对立。在他们的逻辑里,人是最高的主宰,自然是被动的死物,它的价值和意义是人赋予的。这遭到浪漫派的反对,马克思的大学老师奥·施勒格尔(August Wilhelm Schlegel)认为:“从远古时代起人类就已经将这样一种在一切中发挥作用的创生力总结为一种理念的统一体,这正是最本真、最高意义上的自然。在任何单个生物中,这一贯穿宇宙的创生力都不会熄灭,只是我们从来就无法以外部感官来感知它。”(8)[德]施勒格尔:《艺术理论》,[法]菲利普·拉库-拉巴尔特、让-吕克·南希:《文学的绝对——德国浪漫派文学理论》,张小鲁、李伯杰、李双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296页。“创生力”的终极原因并不是人,而是最本真意义上的自然,外部自然和人平等地共享着这种“创生力”,这意味着“在自然中固然就具有非人类的创造性潜质”(9)Asko Nivala, The Romantic Idea of the Golden Age in Friedrich Schlegel’s Philosophy of History, New York: Routledge, 2017, p. 10.。
“黄金时代”在自然相对于人的优先前提下,实现人与自然的统一。诺瓦利斯对“黄金时代”描述道:“在那个时代,自然对于人是朋友、安慰者、教士和奇迹创造者,那时,它寓居于人当中,那时,与上天的交往使人永生不灭。在那个时代归来之时,在黑暗时代曾对大地心怀怨恨的星辰又将做客大地;到那时,太阳将放下它威严的权杖,又成为群星中的一颗星;到那时,世界万物在长久的分裂以后重又走到一起。”(10)[德]诺瓦利斯:《大革命与诗化小说——诺瓦利斯选集卷二》,第10页。在“黄金时代”,人不再是高高在上的“自由”人,自然不再被贬低为人对象化的质料,二者作为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平等地交流,此时自然成为人的“朋友、安慰者、教士和奇迹创造者”;启蒙理性不再作为排除一切他者的至高无上的“太阳”,而是成为人丰富本质“群星中的一颗星”;人不再遭受现代虚无主义的困扰,感到孤独、无聊和虚无,因为在人与自然平等相处的“黄金时代”里,人放下唯我独尊的傲慢,以谦卑的姿态去观察和感受丰富多彩、无穷无尽的自然,而每种独特的事物或者景色便相应地给人不同的感受,赋予人充沛的情感体验,启发人不一样的理念奇想。这样人就不再是隔绝自然的孤独无聊的原子式的个体,而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整体性存在。
那么浪漫派实现“黄金时代”,实现人与自然相统一的主要进路是什么?答曰:艺术。启蒙主义的理性和技术的本质是人作为至高无上的主体宰制自然,而艺术则相反,它主张人仅仅大自然的一部分,我们如同依赖母亲一样依赖它。所以艺术家在自然面前保持敬畏和谦逊的态度,他们的使命是将自然作为其“崇高的师傅”,聆听自然,之后才具有创造的可能性,因此“艺术应该模仿自然”(11)[德]施勒格尔:《艺术理论》,《文学的绝对——德国浪漫派文学理论》,第296页。。那么,应该如何“模仿”呢?诺瓦利斯认为,在与自然交游的诗人那里,“人性在他们那里处于最彻底的解析状态,因而每一种印象之所有无穷尽的变化通过他的明镜般的清澈和灵活被传播到四面八方”(12)[德]诺瓦利斯:《大革命与诗化小说——诺瓦利斯选集卷二》,第21页。。在浪漫派看来,由于人和自然是一个整体,人在观察外部自然的时候,自然就会自发地作用于人的感觉和精神,形成自然的印象或者直觉。一般人往往忽视这些隐匿而不寻常的存在,唯有艺术家和诗人不会带着世俗的偏见去忽视和破坏它们,他们具有“明镜般的清澈和灵活”的感官,让这些映像自然、本真地生发,最后通过艺术作品的形式将其表现出来,从而达到对自然的模仿。
浪漫派认为自然的高于人为的,在艺术中实现了的人和自然的统一仅是暂时的相对的统一,因此诺瓦利斯指出“某些黄金时代可能出现,但不会导致事物的终结——人的目标并非那个黄金时代——他应该永存,做一个美好秩序的个体并一直保持下去——这是他的天性的倾向”(13)[德]诺瓦利斯:《夜颂中的革命与宗教——诺瓦利斯选集卷一》,林克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年,第129页。,旨在指出自然有一个我们永远无法达到的统一性,我们只能无休止地努力去恢复这个统一性。
浪漫派通过艺术的方式来实现人与自然的统一,这可能无法为我们解决当代生态危机提供技术性的实用方案。但浪漫派的意义更多在于提出一种变革性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颠覆了现代人对人与自然关系根深蒂固的理解。这种理解遵循启蒙主义的传统,认为人是脱离并高于自然的存在,自然仅仅由于人的对象化才获得意义。这种“人高于自然,人控制自然”的观念是现代生态危机的根本缘由之一。为了充分理解和应对这一生态危机,我们需要重新反思现代观念,重新定位人与自然的关系。对此,浪漫派这一具有革命意义的世界观提供了一种富有启发的思想资源。正如尼瓦拉所指出的:“俄耳普斯传统因此可以为普罗米修斯传统的现代人提供一种选择,这种转变在未来的黄金时代将发生,到那时,浪漫派的自然哲学将成为科学的范式。”(14)Asko Nivala, The Romantic Idea of the Golden Age in Friedrich Schlegel’s Philosophy of History, p. 59.“俄耳普斯传统”是指浪漫主义,“普罗米修斯传统”是指启蒙主义。
在未来人与自然统一的建构上,一些学者否认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和浪漫派“黄金时代”的关联。波兰学者科拉科夫斯基指出,“如果马克思在他的乌托邦思想的这一重要特征上与浪漫派有所分歧的话,那是因为有着可以称之为浮士德-普罗米修斯的主旨”,浪漫派和马克思的这种分歧具体体现为“统一的恢复不是要通过破坏现代技术或者激发崇尚远古情怀和乡村白痴行为,而是通过技术的进一步发展,通过迫使社会做出最大的努力来完成对自然力量的统治”(15)[波]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第1卷,唐少杰等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419页。。将共产主义中人与自然的统一理解为人类通过技术来“完成对自然力量的统治”,这不仅曲解了马克思的劳动和技术理念,而且把共产主义等同于启蒙主义的“人宰制自然”。对此,我们并不认同,而是认为共产主义遵循着和“黄金时代”相似的逻辑,即自然优先于人类,未来的理想社会就是人向自然的复归。
早在撰写博士论文时,马克思就做了黑格尔《自然哲学》的笔记,摘录了斯宾诺莎的《神学政治论》,并撰写了《自然哲学提纲》。“这个题为《自然哲学提纲》的笔记之所以重要,有下列两个原因。首先,它证明了青年马克思潜心研究唯物主义和自然哲学……其次,《自然哲学提纲》是马克思解释自然的一个范例。”(16)[美]诺曼·莱文:《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对话》,周阳、常佩瑶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3页。马克思赞赏“古代世界起源于自然”,批评“新世界起源于精神”(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2页。,“希望在一般意义上使黑格尔中派和当代哲学回归到伊奥尼亚传统,在那里,自然是作为独立于精神的外部存在而被研究的。科学革命已经摧毁了中世纪以来神学对自然的霸占,黑格尔学派也必须使自然从形而上学的神秘中解放出来,从而复兴古代唯物主义”(18)[美]诺曼·莱文:《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对话》,第144页。。
马克思这种自然优先于精神的立场,以及对精神宰制自然的批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有详细的展开。其中,马克思对黑格尔批评到:“他对自然界的直观不过是他把自然界的直观加以抽象化的确证行动,不过是他有意识地重复的他的抽象概念的产生过程。”(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1页。这里,马克思道出了黑格尔自然观的启蒙主义本质,即将“抽象概念”的精神作为第一前提,而自然仅仅是思辨精神表现和实现自身的工具。在黑格尔的哲学中,自然不再是具体的现实的自然,而是思辨的抽象化的“自然”。在离开现实的自然之后,黑格尔的“精神”最终陷入抽象,变成“无眼、无牙、无耳、无一切的思维”(20)同上,第220页。。想要思维或者精神不再陷入抽象,就得恢复自然的独立地位,使其作为一个异在的他者和人保持良好的互动。因此,马克思肯定人的自然的受动性,“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是一个受动的存在物”(21)同上,第211页。。紧接着,马克思论述了人的受动性和人的能动性,自然的人和自由的人之间的辩证关系。正因为对象、自然是独立于我们的实体,而不是观念论附属于人的抽象实体,这种自然与人的真实的差异性造就了渴望,而渴望本身引发激情——人的能动性。
马克思早期对自然的优先性和人的受动性的强调,延续到他成熟时期的思想中。在《德意志意识形态》,马克思以此作为他和青年黑格尔派划分界限的哲学前提。他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22)同上,第519页。青年黑格尔派停留于人的主体性哲学层面,强调人的“自我意识”“人的宗教”等抽象的人性,完全轻视甚至无视具体的现实的自然和人的自然性。马克思跳出青年黑格尔派的逻辑,指出人是具体的有生命的个人,开始从现实的自然层面来展开对人的论述。需要重点强调的是,马克思在这部著作中对费尔巴哈的自然观批评道:“先于人类而存在的那个自然界,不是费尔巴哈生活于其中的自然界;这是除去在澳洲出现的一些珊瑚岛以外今天在任何地方都不在存在的、因而对于费尔巴哈来说也是不存在的自然界。”(23)同上,第530页。一些学者认为,这一论断是讲马克思强调自然仅仅是人对象化的自然,自然只有被人化之后才具有意义。这无疑是一种误读。费尔巴哈仅仅在“感性直观”层面来理解自然,这种意识上的自然貌似由于其无人参与的直观性而具有“真实性”,事实上这种直观作为一种实证主义已经“污染”和戕害了真正的自然。真正的自然不是“无人”的自然,相反,它是一个包含人于其中的巨大的生命体,它时时刻刻都在潜移默化地与人交流互动,这一自然才是马克思和浪漫派所共识的自然,只是二者主张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到和自然的这种互动中。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明确地“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2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页。,充分肯定社会经济形态的发展不但不是对立于自然,更不超越于自然之上,而且就是一种自然历史进程。显然,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劳动’不是跟‘自然’对立的东西,而是包含着‘自然’又超越自然的东西”(25)刘森林:《走向自然的解放——上帝之死视域下的马克思与赫斯》,《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2年第1期,第162页。,劳动不是财富的唯一源泉,当拉萨尔主义把一切财富全都归源于劳动时,马克思严厉指出,“自然界同劳动一样也是使用价值(而物质财富就是由使用价值构成的!)的源泉,劳动本身不过是一种自然力即人的劳动力的表现”(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57页。。这里,“劳动”甚至被归为一种自然力。
由此,我们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的共产主义理想是人向自然回归、人与自然的统一论仍然是有效的: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85页。。这里的共产主义可以解读为两种不同的含义:第一种含是主体的人通过改造和统摄自然,自然成为人对象化了的自然,从而实现人与自然的统一;第二种人与自然的统一就是承认自然相较于人的优先性,人在共产主义里顺应自然和归复自然。结合文本会发现,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是第二种含义,它依循着浪漫派人与自然相统一的逻辑。马克思补充道,在共产主义里,“感觉在自己的实践中直接成为理论家。感觉为了物同物发生关系,但物本身是对人的一种对象性的、人的关系,反过来也是这样”(28)同上,第190页。。“感觉”不再像资产阶级社会那样仅仅囿于“利己主义”的至高主体,自然仅仅是隶属于人的抽象物。在共产主义里,“感觉”就是自然在人身上的体现,自然的丰富性和个性直接体现为人感觉的丰富性和个性。这种自然的“感觉”或者“感觉”和自然的通约也是浪漫派所认可的。诺瓦利斯指出:“人们将感动着我们的东西之整体称为自然,可见,自然始终直接关涉着我们身躯的肢体,即我们所称的感官。”(29)[德]诺瓦利斯:《大革命与诗化小说——诺瓦利斯选集卷二》,第20页。
基于回归自然前提下人对自己的“全面的本质的占有”,这在成熟时期的马克思那里表述为“人的全面发展”,但有些学者从相反的启蒙主义逻辑来解读“人的全面发展”。艾莉森·斯通(Alison Stone)指出,马克思的未来理想是人通过生产活动在对象化自然中实现自身的全面性,但是由于资产阶级社会使得生产活动异化了,人仅仅获得片面的实现。(30)Alison Stone, “Alienation from Nature and Early German Romanticism”, Ethical Theory and Moral Practice, 2014, 17(1), pp.41-54.这里隐含的逻辑是,相较于资产阶级社会人狭隘的片面的能力,共产主义将获得人能力的全面发展,这种全面的生产活动将加剧对自然的控制。事实上,这种对“人的全面发展”的理解仅仅停留于资产阶级狭隘的“利己主义”的“占有”,因为如果未来人的全面发展仅仅是无限提高的人主体性,同时无限贬低自然,那么在失去丰富自然的依托下,人获得的不是自身的全面性,而仅仅是自身的狭隘和贫瘠。所以,劳动才和自然界一起构成财富(使用价值)的两个源泉。
虽然马克思和浪漫派在人与自然的统一蓝图上是相近的,但和浪漫派的艺术实现进路不同,马克思主张通过劳动来实现人与自然的统一。
相较于艺术,劳动在浪漫派那里往往地位不高。在小说《卢琴德》中,施勒格尔就对马克思推崇的神话人物普罗米修斯展开批评:“普罗米修斯诱使人劳动,所以他现在也不得不劳动,不管他愿不愿意。”(31)[德]霍夫曼等:《德国浪漫主义作品选》,孙凤城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 年,第90页。那么,这种无休止的劳动的弊病何在?施勒格尔认为,无穷无尽的“忙碌”本质就是塑造一个抽象并且无法满足的利益或者欲望目标,并赋予其唯一重要性。在这种目标的牵引下,人充满“自负”,将周围的自然世界视为普通的“卑下的世界”,不再静观身边丰富多彩的自然事物,因此也无法从自然中获得情感的慰藉和来自宇宙精神的“预感”。这样,人自诩的“有为”劳动本质变成了“无为”的忙碌。(32)同上,第88页。同时,这种以欲望享乐为目的的无止境劳动,将加剧人对自然的剥削和统治。因此,现代劳动不仅无法承担起人与自然的统一,还加速了人与自然的对立。所以,浪漫派才主张艺术,通过唤醒人们被功利主义麻痹的感官,使得人去感受身边富有生机的自然,从而改善人与自然关系的紧张,实现人与自然的交融。
那么,艺术的前提是什么?浪漫派从未追问这个问题。而在马克思看来,艺术的基础恰恰是浪漫派轻视的劳动。马克思并未否定艺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两个领域——“理论领域”和“实践领域”(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61页。,前者包含着浪漫派推崇的艺术和科学,后者则是劳动。那么,为何马克思更多从实践和劳动来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而不是扩展他所提及的“理论领域”?显然,浪漫派看到了现代社会中异化的劳动,马克思虽然也批判异化劳动,但并未因此而否定劳动,反而强调劳动在历史发展中的基础地位,甚至浪漫派如此推崇的艺术,也是劳动作用之下历史发展的产物。浪漫派的艺术是什么?用施勒格尔的话来说就是“渐进的总汇诗”(34)[德]施勒格尔:《浪漫派风格——施勒格尔批评文集》,李伯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第71页。,“总汇”就是对自然丰富的感觉,“渐进”则是指这种丰富性的感觉不是固定的,而是将随着时间的发展而不断扩大。马克思也有相似的表述,他指出人类并非一开始就能聆听和欣赏美妙的音乐、观看和感受优美的事物,人类感官的这种丰富性是由于人本质的不断打开而产生出来的结果,并且它们将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不断地多样和深化,“五官感觉的形成是迄今为止全部世界历史的产物”。(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91页。那么,人不断发展出来的丰富性的感觉的历史动力是什么?浪漫派没有追问,马克思则指出了答案所在——“私有财产的运动”。以资本为主导的现代生产由于其自身的运行逻辑,一方面刺激了人多种的消费需求和消费欲望,另一方面打开了人各种潜在的劳动能力,这种多样化的需求和全面的能力正是生成人丰富和深刻感觉的体现。”(36)同上,第192页。因此,现代劳动创造了浪漫派艺术中感觉的丰富性,尽管这种丰富性是以异化的形式呈现出来的。
从现实性来说,相较浪漫派的艺术而言,马克思的“劳动”更具有使人亲近和深入自然,从而实现人与自然的真正统一的可能。浪漫派主张通过培养和训练人感官的敏感度,去观察和体验自然。但这种方法始终和自然保持一定的距离,很容易先入为主,把自然主观化,从而落入浪漫派自己所批评的启蒙主义境地(37)黑格尔曾指出浪漫派的这种主观性,称其为“精神上的饥渴病”。(参见[德]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83页。)。马克思视劳动为一种人与自然的“物质变换”,在这种活动中,“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吸收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运动起来。当他通过这种运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3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68页。。劳动不是自然的对立面,而首先是由作为自然的劳动主体施动的;自然不全是劳动的对象,也是劳动主体和劳动资料。“劳动者利用物的机械的、物理的和化学的属性,以便把这些物当作发挥力量的手段,依照自己的目的作用于其他的物……这样,自然物本身就成为他的活动的器官,他把这种器官加到他身体的器官上,不顾圣经的训诫,延长了他的自然的肢体。土地是他的原始的食物仓,也是他的原始的劳动资料库。”(3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209页。自然和劳动具有复杂的多重关系,完全可以交叉结合在一起。在未来按照美的规律来生产的理想审核会中,这样的关系、这样的劳动作为严肃的生命活动为人依附于自然、深入并亲近自然提供了坚固的物质前提,从而防止浪漫派艺术所出现的松散和浅薄。正是由于劳动在人与自然的统一中发挥如此重要的作用,马克思才在劳动异化的前提下依然将其视为自己思想的基础。
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要真正实现人与自然的统一,必须依赖于劳动以及对它的改造。资产阶级社会造成了劳动的异化,而这种异化劳动加剧了人与自然的对立,在现实层面体现为当代的生态危机。生态危机根本原因是什么?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社会“使自然界的一切领域都服从于生产”(4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555页。,这就说明资本逻辑不仅利用工人阶级,更利用自然。由于资本的逻辑是无止境的增殖,它迫使工人通过劳动去无止境地开采自然资源,造成地球能源短缺、环境污染。想要彻底地结束人与自然的对立,就需要遏制资本这一“利维坦”的盲动性,因此马克思才提出“自由人联合体”,“这种联合把个人的自由发展和运动的条件置于他们的控制之下”(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3页。。唯有此时,劳动才能真正做到尊重自然和顺应自然,在与自然的良好互动中,劳动才真正意义上的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4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365页。。
按照马克思对未来社会的设想,当生产力获得巨大发展,社会按照美的规律来进行生产时,人与自然统一既是一个条件,也是一个结果。关键的是,这种状态不再是只对天才的少数浪漫诗人开放,而是向更多的劳动者开放和普及。在迈向未来共产主义社会的历程中,艺术生产本身将逐渐向跟生产、生活日益融合统一。在这种统一中,人人都可以成为某种意义上的“艺术家”,不是排斥物质生产的单纯艺术家,却是与各种生产融合、向劳动者开放普及的“艺术家”。就像马克思、恩格斯指出的,在理想的未来社会里,艺术家将不会再由于分工的原因而像过去社会一样仅仅局限于某一狭隘地域,服务于某一特定民族。同时,将来的艺术家不再作为某种特定的职业或者某些个人的特权,因为这种固定的职业本身就说明了艺术家依旧受到来自分工的桎梏。“在共产主义社会里,没有单纯的画家,只有把绘画作为自己多种活动中的一项活动的人们。”(4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460页。这只有在大力发展生产力、把生产与艺术结合在一起才是可能的。
总之,在人与自然的统一问题上,浪漫派反对启蒙主义的理性王国所宣扬的“人类高于自然,人类统治自然”的观点,他们的“黄金时代”将人归为自然整体的一部分,主张人顺应自然和归复自然,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和他们遵循着相似的逻辑。因此,依据启蒙主义的视角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视为人通过生产劳动实现对自然的统治,从而将现代生态危机归咎于马克思主义,这一立论是无法成立的。同时,与浪漫派以及一些生态学家道德地否定劳动不同,马克思不仅看到现代劳动加剧了人对自然的破坏和统治,而且看到了这种异化劳动为推进人与自然更高层面的统一上提供了巨大的历史动力。由此,人与自然的统一不是否定劳动,而是改造现代劳动。劳动不是宰制自然、撇开艺术,而是融合自然、融合艺术,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与它们的统一。这一辩证的视野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优越性所在,也是它在人与自然问题上的独特贡献。
当然,西方某些生态学家对马克思主义自然观的批评并非空穴来风,这和我们长期以来过于强调马克思哲学的生产劳动是对自然的改造、把劳动与自然对立起来,忽视自然作为出发点、自然与劳动交叉并列等立场有一定关系。在全球生态危机,人与自然关系愈发紧张的今天,重新彰显马克思哲学中自然的地位和人的自然性,将极具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