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伟 叶 政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安徽 合肥 230026)
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上提出“中国式现代化”,并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进一步提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党的二十大报告全面总结“中国式现代化”的总体目标、五大特征、本质要求和战略安排等核心要义。全面理解中国式现代化需要从理论和实践上厘清“现代”概念的理论内涵,从马克思主义经典文本中“现代”的相关论述和现代性思想中追本溯源。
学界关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现代”概念的研究主要是从“现代化”角度来总结其原理和当代意义。吴忠民归纳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现代化的论述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大工业生产、现代科学技术、世界整体(有时用世界历史)、高度的社会分化和社会整合。[1]除了上述四个特征,王永贵还进一步论述“世俗化和城市化”方面的内容。[2]时家贤和康贺增加了“市场化和全球化”,其中全球化即马克思和恩格斯使用的“世界历史”“世界贸易”“世界市场”等概念。[3]具体到“现代”所指的时间,有学者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将人类社会的现代化分为两个阶段,即资本主义现代化和共产主义(含社会主义)现代化阶段,并且认为现代化可以有多种模式,特别是其晚年对俄国的发展道路的思考,认识到落后国家的现代化模式有可能与发达国家并不相同。滕明政进一步总结了马克思和恩格斯论述的现代化启动的三种类型,分别是以英国为典型的“内生主导型”现代化,以印度为典型的“外向依附性”现代化和以俄国为典型的“阶段跨越型”现代化。[4]但是区分于西方学者简单地把现代化等同工业化甚至后工业化,何萍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是从资本主义化的过程来理解现代化,以资本主义的性质和历史进程来揭示现代化的结构和特征,以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来说明现代化运动,“从而构成马克思恩格斯谈论现代化的独特话语系统”。她进一步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现代化理论是理性进步的历史和人的生存选择的过程,根本区别于非马克思主义的现代化理论,本质上是反对“西方中心论”,并在思维方式上强调历史发展的差异性和多样性。[5]
事实上,马克思等经典作家很少直接使用“现代化”的概念,也没有讨论过具体如何现代化的命题。但是“现代”一词散见于马克思和恩格斯卷帙浩繁的文本中,并组成诸多以“现代”作为定语的概念。列宁也曾发问,马克思究竟在什么意义上使用“现代”一词,又是以什么为标志来区分现代社会?[6]105总体上,马克思和恩格斯主要在三重维度上使用“现代”一词:现时意义上的历史内涵、现存意义上的批判内涵和现实意义上的实践内涵。现时就是时间意义上的现在,马克思和恩格斯都是立足于他们所处的时代坐标讨论“现代”。而现存和现实两个相互区别的概念源于黑格尔的辩证法。现存表现为当前存在的事实和现象,我们日常语言中也经常混淆为“现实”。但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现实并不等于现存。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揭示出“现实性在其展开过程中表明为必然性”[7]268,列宁在《哲学笔记》中进一步归纳“现实高于存在并高于实存”[8]131。马克思等在描写现代社会的现存制度时往往是批判含义,并区分出现存中包含具有必然性的现实,最终通过实践逐渐展开实现。通过回到本原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现代”概念及其“现代性”思想,对认清现代的各种“现代化”“现代性”的理论,尤其是完整把握中国式现代化具有重大的理论和实践指导意义。
在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文本中,“现代”首先作为一个时间和历史的修饰概念,并在现时意义上区分出“现代社会”和“现代国家”。马克思和恩格斯主要从两个层次来划分“现代”,一是从时间坐标上划分出现代历史,二是从社会历史中区分出现代社会和现代国家,并主要从生产方式等方面定义资本主义社会就是现代社会,从政治制度等维度区分出英、法、美等现代国家。
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本中,时间意义上的“现代”广义上就是指现在和当下,区别于古代和近代,或者说区别于过去和传统。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就评价波拿巴王朝所代表的是农民的未来、过去还是现代。[9]230在《芝加哥论坛报》的访问中,马克思被尊称为“现代社会主义柱石”[10]639,他也曾赞誉恩格斯是“当代社会主义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之一”[11]491。对比上述的时间概念,“现代”最通俗的含义就是“当代”。
从狭义的历史分期角度分析,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现代又指特定的历史阶段。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曾借鉴当时欧洲历史学家的古代、中世纪和现代的分期法,将分工协作的阶段区分为古代、中世纪和现代的殖民地及资本主义的三个阶段。[12]408同样,恩格斯也运用古代、中世纪和现代的简单分类。[10]682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说的“现代”基本等同于现在历史分期中的“近代”阶段,就是资本主义社会时期。学术界划分世界近代史主要从1640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开始。西方学界也有从1492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1517年宗教改革或者1566年尼德兰革命开始计算,但通常认为 “大约开始于1500年”。[13]
虽然马克思和恩格斯将现代历史从资本主义产生开始计算,但实际上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并不能等同于“现代”代表的近代史阶段。1893年,《共产党宣言》的意大利文版序言中特别强调意大利是第一个资本主义民族,并且以意大利的但丁作为封建中世纪的终结和现代资本主义的开端。[14]26在今天的历史学界,大多数学者都认为资本主义首先出现在公元13到14世纪的意大利。[15]马克思也曾认为“现代的欧洲国家和现代的资产阶级社会”以15世纪下半叶开始的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时代为开端[16]408,16世纪逐渐开始的现代世界贸易和世界市场揭开了“资本的现代生活史”[12]385。恩格斯也在资本主义的发展史中区分出现代资本主义阶段,在1877年《反杜林论》中指出,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只是从近100年前大工业产生后才占据统治地位。[17]因此更准确地说,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说的“现代”特指资本主义取得统治地位后的近代阶段。
正因为所处的时代不同,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们各自定义的“现代”和今天所说的“现代”并不能等同视之。比如马克思曾将发源于英国,以培根、霍布斯和洛克为代表的经验论称为“现代唯物主义”,而根据当代的标准,更习惯归类为近代唯物主义哲学家。[11]504
现时意义上的“现代”首先作为中立的历史阶段概念,并不涉及价值判断。但是马克思等也在新旧含义上使用“现代”,以代表区别于旧传统的新事物,往往表示肯定含义。马克思在1837年写给父亲的信中认为,自己的东西比费希特“更现代化”[18],他还使用过“现代化的建筑”[19]和“现代化的工业”[9]8等说法。恩格斯将马克思的世界观称为现代唯物主义,以区别于旧唯物主义,并将马克思主义称为现代社会主义。[7]324在上述概念中,马克思和恩格斯基本是在新旧含义上表示符合历史趋势的新事物。
除了历史阶段的现时含义,马克思又在“现代”的基础上进一步划分出“现代社会”和“现代国家”。如果说“当代”意义上的现代是一种泛称,那么“现代社会”和“现代国家”等概念则是一种特称。马克思在《哥达纲领批判》中批评哥达纲领滥用“现代社会”和“现代国家”等概念,提出“现代社会就是存在于一切文明国度中的资本主义社会”。[11]444马克思创立的唯物史观把人类社会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20]10,物质生产生活本身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21]531,人类物质生活中的生产方式以及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等尺度就是“现代社会”和“现代国家”的区分标志。并且,唯物史观在生产关系中将经济关系看作具有决定意义的、贯穿始终的、唯一有助于理解的红线。[22]668
首先,在生产方式的尺度中,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以生产力为标志来划分“现代社会”。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划分出从15世纪开始的简单协作、工场手工业和大工业的三个阶段。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描述英国开始的以蒸汽和新的工具机等为标志的工业革命把工场手工业变成现代的大工业。[10]381其次,除了首要的生产力标准,马克思更多是根据包括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统一的生产方式来划分社会形态,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将经济的社会形态演进的时代分为亚细亚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现代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等阶段。而“现代社会的基础”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23]248,随着现代工场手工业和家庭劳动向大工业过渡[20]541,其中资本和劳动的关系成为“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12]362。整个现代生产制度就是基于雇佣劳动制度,使劳动力成为商品,并产生了现代意义上的无产阶级即雇佣工人。[10]144
除了生产方式的特征,唯物史观还根据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社会基本矛盾来划分不同阶段的社会性质。在资本主义社会,社会化劳动和私人占有之间的矛盾“已经包含着现代的一切冲突的萌芽”[10]399,而“现代社会主义”的内容不过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实际冲突在思想上的反映,即工人阶级头脑中的观念的反映[11]548。在此基础上,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成为“现代社会变革的巨大杠杆”[10]362。除了生产方式和基本矛盾等主要标准,马克思和恩格斯还认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特征包括世界贸易和市场、大工业、资本主义危机、现代无产阶级等。总之,马克思所说的现代社会主要指资本主义社会。[23]564
马克思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基础上还提出“现代国家”的概念:建立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基础上,拥有现代工业等生产力,并建立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国家。马克思认为,经过大革命的法国建立的政治制度,包括立宪制、议会制等都是现代意义上的制度。[11]151恩格斯认为,现代国家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正式代表,就是以更先进和科学的政治制度标准来划分。[16]395此外,恩格斯还使用过“现代法”的概念,并认为法兰西法是“唯一的现代法”。[16]116如果说马克思和恩格斯一般是在批判意义上使用“现代社会”,而“现代国家”一词则更多是肯定含义。
但马克思也认为,“现代国家”随国境而异,因为各个国家建立资本主义制度的时间并不相同,所以“现代国家”是一种虚构。[10]28比如他认为现代俄国只能从18世纪算起[12]32,相比之下就将美国看作资产阶级社会的最现代的存在形式[24]46。恩格斯也将美国描述为“从一诞生起就是现代的,资产阶级的”[22]663。他在1893年一封信中写到,作为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英国从150年前的工业革命后发展至今已经逐渐丧失动力,法国和德国也是如此,相比之下“资本主义的丧钟”有可能在美国敲响。[25]
除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政治制度等标志,马克思还从思想上概括现代社会和国家具备理性和现代科学技术等特点。[26]马克思在给卢格的一封信中认为政治国家的现代形式包含理性的要求,也多次将现代社会主义称之为科学社会主义。[22]8在观察现代社会的科学发展中,马克思对自然科学不吝赞美,恩格斯甚至认为“现代的自然研究”是唯一科学系统的、全面发展的自然研究。[16]408
受黑格尔的影响,马克思和恩格斯也使用辩证法中的“现存”来描述现代社会,在对现存的资本主义社会和资本主义生产等肯定的理解中包含否定的批判含义。需要补充的是,学界讨论的“现代性”概念虽然没有统一的定义,但主要是指区别于传统社会的现代社会所含的各种特性。虽然马克思很少使用“现代性”的说法,但马克思主义的革命性和批判性就包括对“现代性”的种种批判,而且总体上可以概括为两重性。吴晓明认为马克思从资本和现代形而上学双重意义上对现代性进行批判。[27]臧峰宇进一步总结马克思从对拜物教为核心的资本逻辑批判和传统形而上学的批判两方面展开对资本主义现代性的批判。[28]王凤才认为马克思所说的“现代性”主要包含科技理性(肯定意义上)和资本逻辑(批判意义上)两方面。[29]总体来说,马克思主要对现存的资本主义制度和现存的包括哲学和经济学在内的思想理论,其实就是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及其基础上的资本主义性质意识形态进行双重批判。
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全面彻底的批判,首先是否定现存的私有制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包括雇佣制度等在内的经济制度。《共产党宣言》的主题就是宣告现代资本主义所有制在内的资本主义制度的消亡,所以马克思不满足于“改良现存社会”,明确要求消灭私有制和阶级。[14]192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现代社会的基础上也批判“现代国家”包含的政治制度,认为形式各异的现代国家本质上都是“资本主义的机器、资本家的国家和理想的总资本家”,只是资产阶级社会为了维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建立的组织。[16]295现存政府也对工人施加政治压迫,迫使工人不得不从事政治斗争。[30]列宁也认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对现代社会的现实基础进行的批判[8]17,包括对法律制度、政治制度、家庭制度、宗教制度和哲学体系等唯物主义基础上的批判[6]112。马克思甚至从整个世界历史出发,批判以现代世界市场为基础包含不同民族国家的世界殖民体系。
马克思也并不是批判所有的现存制度,比如他认为现存的共和国制度就是无产阶级将来进行统治的现成的政治形式。[22]671他辩证地指出,现代不一定比过去更进步,比如在论述古代的希腊艺术同现代的关系时,希腊艺术的前提就是当时的希腊神话,但最终的艺术成就相对现代也并不见绌。[24]52包括在俄国公社面前,现代社会的资本主义制度正经历着危机,甚至要回归到“古代”类型的公有制,所以现代也并不完全排斥传统。[11]572
马克思对现存社会制度之上的各种思想和意识形态也提出批判,揭露出各种虚假的意识形态背后的阶级属性。马克思认为,现代社会盛行的各种“公道、正义、权利平等、义务平等和利益普遍和谐”等抽象理论,都只是“有产阶级胡说虚伪的空话”。[11]461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尖锐地揭示出正义、平等、人权等都只是针对资产阶级的权利。[11]524这些抽象的原则不能作为现代社会的基础和前提,“原则不是研究的出发点,而是它的最终结果”[16]38。正如他批判杜林的哲学基础包括“普遍的公平原则”及基于某种原则的一般世界模式论,和黑格尔一样头足颠倒。具体到虚幻的人性假设,恩格斯将现代社会中的“利己主义”归纳为“现存的愚蠢事物范围内的一切理论的顶峰”。[31]
马克思不仅批判当时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也批判各种打着社会主义旗号的错误思想。马克思在《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中批判小资产阶级的脱离现实和理想化“空论的社会主义”。[14]166总之,对当时各种现存社会制度包括意识形态进行批判之后,马克思区别于与之决裂的“青年黑格尔派”等,不满足于从思想到思想的批判,要求最终通过革命等实践来完成武器的批判。
相对于对现存的批判含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现代性”思想也隐藏现实的含义。要把握现实的内涵,首先就需要辨析现存和现实的关系。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恩格斯引用黑格尔的观点将现实区分为现存中展现为必然性的部分。恩格斯甚至将其修改成另一个来自《浮士德》的命题:一切现存的东西,都一定要灭亡。[14]475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在本质和必然性上讨论现实,其创立的唯物史观更是以现实的人为前提,最终通过现实运动改变现存社会。要全面理解“现实”,还需要分析“现实性”的含义。马克思曾经并列使用过现实性和现代性的概念,可以说现代性的内涵包括现实性。[21]37概括来说,马克思所使用的现实性有三层含义。现实首先是基于客观现实及其本质,是本质和现象的统一。马克思有时还用真实性来代表现实性。[24]9马克思描述人的社会关系总和的现实性就是指人的本质属性。[21]501其次,现实性还表现为符合客观规律,具有实现的可能性和必然性。最后,区别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马克思还强调现实性具有实践性,在展开过程中需要实践去实现和检验。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出,“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21]504。从实践的角度来说,对现存私有制的批判也需要“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21]232,所以“共产主义不是教义,而是运动”[21]672。这也深刻说明了现代化不是必然展开,而应该是一种实践基础上的发展过程。简言之,唯物史观首先从总体发展观上肯定现代的进步方面,指明实践方向;其次,从行动层面提出实践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并从主体和主动性方面提出实践要求。
把握现代中的现实性首先要理解唯物史观中的发展观。正如有的学者概括的,资本主义前的传统农业的周期性生产形成人类的历史周期循环的历史想象。到了资本主义时期,又形成了“线性历史观”,把资本主义的产生视为现代化的起点,又将资本主义的市场经济加民主政治宣布为人类历史的终结。[32]黑格尔的辩证法也表现为历史的周期论。“绝对观念”转化为自然界,使自己“外化”,最终自我发展,在人类社会个体身上达到“自我意识”,最后又回到“绝对概念”。因此,发展的辩证法在黑格尔那“只有一条路可走”[7]271,就是一种“圆圈论”[33]。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反对这种封闭窒息的循环历史观。
唯物史观中的现代性内涵,首先就是打破历史周期的一种发展观。马克思在批判现存的社会制度时,并不是如反对工业化和商业化的重农主义所主张的回到现代之前的社会,也不是回到封建的社会主义和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化”是一种发展变化,所以现代化不仅是目标,更是一个发展过程,是一种走向现代的过程的规定性。唯物史观包含的人类社会发展理论就可以概括为人类社会的整体论、批判论和发展论。[34]
在新旧对比下,马克思认为“现代”往往由新事物组成,包含进步意义上的发展。马克思和恩格斯当时所说的“现代国家”主要指英国、法国、美国等先进、发达的工业国,并已经建立现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现代政治制度。马克思批判彼时的德国虽然在哲学上发起革命,但并不是一个现代国家。但马克思也在超越现代国家的基础上,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最先进国家”是要对资本主义的所有权和资产阶级生产关系加以干涉,并使无产阶级最终成为统治阶级。[14]52虽然新社会在不同的国家表现不同,但也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正如恩格斯曾说,所谓“社会主义社会”应当和任何其他社会制度一样,把它看成是经常变化和改革的社会。[22]588
从生产力的角度,马克思指明现代生产技术等的发展方向是最终提高和解放生产力。马克思在《论土地国有化》中为提高农业生产,要求使用“一切现代方法”,比如灌溉、水利、化学产品等,而且大规模耕种土地需要使用机器等技术手段。[23]65恩格斯在探讨俄国的公社时,也思考过能不能将现代工业和现代农业,包括“大农场资本主义经营方式”嫁接在公社上面,同时引导公社采用现代生产,使这种生产的资本主义形式为社会主义形式服务。[22]627
马克思对发展和进步本身也持辩证观点,敏锐地指出描述生产力进步和发展的同时带来的代价。他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描写大工业在农业领域消灭农民,并代之以雇佣工人。现代农业和城市工业一样,劳动生产力的提高和劳动量的增加是以劳动力本身的破坏和衰退为代价的。[20]578-579马克思还用大量的篇幅描写18世纪后英格兰现代农业(包括畜牧业)快速进步,但同时也带来残酷的农业工人的退步。[20]774
马克思批判德国现状就是 “现代国家的未完成”,而且 “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实践”。[21]11恩格斯提醒我们,“为了使社会主义变为科学,就必须首先把它置于现实的基础之上”[11]537。共产主义不是简单的现实趋向理想的过程,现实也不可能仅仅通过思想力实现,而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21]539。马克思认为,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并实际地改变,对现存社会的批判最终要通过现实意义的革命实践,这也是为何马克思主义被称之为实践的唯物主义。[21]527
因为符合历史发展的规律,现代化是世界历史中的必然趋势。但是马克思除了肯定发展方向,也强调从主体性和主动性上去实现“现代革命”,体现了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在马克思号召反对和推翻现存社会制度的革命运动中,其主体主要是指真正革命的工人阶级和工人阶级的政党——共产党人。现代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就是完成这一解放世界的事业,“无产阶级运动的理论表现即科学社会主义的任务”[16]300。马克思在《国家工人协会共同章程》中,一方面呼吁工人阶级自己去争取自己的解放,另一方面还呼吁不同先进国家的工人针对现代社会和国家的问题在实践和理论上的团结联合。[11]226
马克思也强调发挥主动性,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社会和国家进入现代就自动完成现代化。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时代,他们所批判的俄国、德国等都并不是现代国家,中国和印度等从属于西方的东方国家更不是现代意义的国家。包括所谓现代的发达国家中,也并不是所有方面都达到先进和进步意义上的现代,即使工人阶级作为现代社会和现代革命中最进步的力量,其中有些工人也可能缺乏现代生活条件、现代工业生产方法甚至现代思想。[9]11另外,马克思等所提倡的主动性是指非常彻底的革命性,绝不满足于那种改良性质的行动。恩格斯在1891年《社会民主党纲领草案批判》中就反对社会民主党所谓“现代的社会正在长入社会主义”的说法。[35]
完整地把握“现代”及现代性的内涵对于理解马克思主义原著中不同语境下的含义具有指导意义,更有助于理解和分析新时代语境下的“中国式现代化”甚至世界意义上的现代化。中国式现代化和世界现代化进程,除了特殊和一般、个性和共性的关系外,也是部分和整体的关系。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从毛泽东最早在抗日战争时期提出“工业化”,并在《论持久战》提出针对军队的“现代化”开始探索,从一开始就面向世界上最现代和先进的经验。正如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所说,“中国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36],同样,中国式现代化也有必要融入世界现代化的整体背景中去理解,要开放吸取世界现代化进程中的失败教训和先进经验及成果。
总体来说,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现代性”思想启示我们,中国式现代化要在现时的历史坐标中扬弃现存的现代化模式,并从中国的现实出发不断发挥主动性,最终通过实践来开辟和检验现代化的新道路。首先,从现时意义来说,中国式现代化需要把握最新现代化的趋势和内容,从最早的工业化到新中国成立伊始的“四个现代化”,到现在包含新型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的并联发展,中国式现代化是与时俱进的实践和理论。在《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的草稿中,马克思曾思考过和资本主义同时存在的俄国农村公社也能不经受资本主义生产的可怕的波折而占有它的一切积极的成果。[11]571中国式现代化同样应该吸收世界现代化进程中的积极经验,包括西方现代化的最新成果。马克思关于现代国家的内涵也启示中国式现代化不仅要发展生产力、进一步改革生产关系,更要实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以及精神文明和生态文明等现代化,也就是“五位一体”的综合性的现代化。
其次,中国式现代化要在扬弃现存的现代化模式中开辟道路。中国式现代化从毛泽东发表《论十大关系》后开始摆脱苏联模式的现代化模式,不断面对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现代化及其包含的西欧现代化和北欧现代化模式以及变化的所谓东亚现代化模式等的挑战。中国式现代化不仅要对现有现代化道路中的资本主义制度进行批判,特别要对没有借助国家形式就实际上取得统治地位,成为一种普遍意义上的西方现代化背后的意识形态和理论保持警惕。马克思和恩格斯深刻地批判“现代”国民经济学以资产阶级关系为前提,其实是私有制和现代工业的产物。[21]178这警醒我们,中国式现代化不能落入西方现代化的理论假设中。比如在人民至上的价值立场下,实现人的全面现代化将是中国式现代化区别于传统现代化理论的特色之一。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现代化的本质是人的现代化”[37]。马克思主义是从人类社会发展的未来走向和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等更高标准构建现代化理论的内核。[38]总之,中国式现代化有必要突破现有的现代化理论模式,中国在现代化建设上所取得的成绩也有底气支撑新的理论范式。
最后,从现实意义来说,中国式现代化要立足唯物主义历史观,把握现代化的发展方向,也要从实践观出发发挥历史主动性,继续跟随马克思和恩格斯重视发展生产力,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和解放的方向,同时警惕马克思提出的进步所带来的各种代价。归根结底,中国式现代化依靠全体中国人为主体的实践去实现,基于理论自觉建立自己的话语和理论体系,并在实践中不断检验和调整。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逻辑起点是实践活动,中国式现代化的逻辑起点也是百年以来的现代化探索实践。[39]百年以来,中国独特的革命道路探索以及中国的现代化向中国式现代化的转化,已经证明了被动到主动、自发到自觉的中华民族解放和发展道路的正确性。如果说现时和现存含义上的现代化道路更多是面向过去和现在,那么中国式现代化作为一种不断实现中的现实,不仅立足中国实践,也面向人类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