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月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2014年,陈彦的首部长篇小说《西京故事》出版后,《装台》与《主角》相继问世,分别获得“首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和“第三届施耐庵长篇小说奖”。2019年,《主角》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赢得了读者的一致好评。陈彦的小说一直以来注重描写大时代下的小人物,表达其对传统文化传承和现代社会伦理秩序建构的深刻思考,并深受学界认可。《喜剧》借贺家喜剧表演的发展变化影射了现代社会的种种现象,延续了陈彦的以往风格。其中潘银莲这一人物尤其受到作者重视,他在书后记中评价到:“我要特别介绍小说的女主人公潘银莲……她以她卑微的生命力量,努力走出‘月全食’般的阴影,并发出了自己的光亮……她不属于喜剧行中人,但她不缺十分朴素的民间喜剧真理”[1],这充分表达了他对这个人物的重视和欣赏。潘银莲的人物魅力来源于她对民间伦理中恒常价值的坚守,与贺加贝、万大莲等被金钱至上价值观支配的人物形成鲜明对比。吴义勤在《日常性·戏剧性·中国故事——读陈彦长篇新作〈喜剧〉》一文中表示,小说通过潘银莲“侧重于从生活方面表达喜剧/戏剧如何贴近中国人的生活现实和道德经验。”[2],蒋正治、刘阳朔在《〈喜剧〉的悲剧意蕴探析》中提出“潘银莲不论是作为服务员,还是作为贺加贝的妻子,甚至是面对剧作家镇上柏树的疯狂求爱,潘银莲都能遵从自己的内心,是作者塑造的理想女性形象。”[3]王金胜认为潘银莲“在她的日常生活、工作和家庭维系等方面,始终保持善良仁爱之心和坚韧的生活意志”[4]。崔庆蕾认为潘银莲“承担起了被万大莲这一艺术人物所放逐的道德担当。她对爱情的忠贞与万大莲的随波逐流态度形成鲜明对比。更为突出的是潘银莲对于喜剧道德意识的朴素理解和坚持,成为来自大众的一种稀有声音”。[5]徐翔认为潘银莲“身上有着传统女性的美德”,从她的身上“总能看到小人物身上人性的光辉”[6]等。可以看出,学界在评价和分析这部小说时,往往忽视了潘银莲身上暴露出的民间伦理中庸常保守的一面,也就未能进一步分析出人物背后的深刻意味。那么,潘银莲的性格特征如何体现出民间伦理的实践性和庸常性?表达了作者对民间伦理怎样的反思?其中的深意仍有待挖掘。
杨辉认为,以潘银莲、潘五福兄妹为代表,生活在河口镇的人“代表着民间传承已久的素朴的传统”,“构成了和贺加贝等人的‘花样翻新’的追求的鲜明对照,并最终彰显该书的价值落脚”。[7]王金胜认为,潘银莲等人的存在体现出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反复训练和锤炼出来的,寄托着他们的付出和心血的传统文化智慧[8]。众多文学批评者在分析这部作品时都强调潘银莲身上体现出民间伦理的优良传统,吴单韬更明言潘银莲是“恒常价值守护者”,“也是作者情感深处完美人性的化身,甚至是构成小说中拯救世人、救赎堕落的一位神性人物的象征”。[9]可见潘银莲的身上鲜明体现出民间伦理中的恒常价值。这一点在学界对这部作品的分析中已基本达成共识。“民间”是一个开放和发展的概念,在现实生活中存在多种类型的民间观念。本文结合小说内容,从文化角度出发,主要探讨草根民间,即存在于国家体制之外,以农民和城市中下层商人、手工业者等为主体构成的社会活动空间[10]中的伦理观念。民间伦理是与官方的、国家的伦理相对应的价值观念系统,在总体上属于亚文化范畴。它作为在民间流行的朴素而又具有理性色彩的社会心理,是民间对价值问题的态度、看法和观念的有机统一体[10]。民间伦理的内涵主要关涉主客观两个方面,主观方面主要指民间伦理生活的精神方面,即民间伦理意识和民间伦理规范。前者是民众在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自发形成的道德观念、道德情感、道德意志等,后者是民众在生活实践中自发形成,并用以评价和指导人们道德意识和道德行为的准则,是区分善恶是非的标准。客观方面主要指民间道德行为,是根据一定的道德规范,在特定的道德关系中进行的具有善恶意义的行动[10]。
陈彦基于对中国古典戏曲的深入了解,又结合自身长期从事戏剧工作的经验,认识到古典和民间戏曲故事中所包含的民间伦理意识和伦理规范的重要意义;并注意到这其中有一部分内容不仅贴合民族特性,而且在应对道德困境和精神纠葛等问题上一直发挥着实际作用,他将这一部分称为恒常价值。他认为,“人类经过几千年的文明史积累,已总结出了诸多生命演进的常识与通识,也可以叫价值范式”[11],“这些恒常之道,在今天这种纷繁扰攘的生活中,尤其需要进行深水打捞,并使其在驳杂的色彩中,放射出稳定人类生活秩序和照亮人心的光芒”[12]。恒常价值作为民间伦理生活精神方面中的重要部分,来自民间生活实践,又用于指导民间生活实践,具有较强的实践性和有效性,表达了民众从生产生活出发对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的深刻思考。同时,民间伦理作为一个开放多元的系统也在发展过程中不断认可和发扬这些观念,使得这些价值拥有最广大的民众基础,并切实影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众多民众人生道德困境和选择上有效的精神支持。
潘银莲在河口镇长大,家境贫苦,文化程度不高。河口镇由于经济落后和政策支持相对薄弱,没有能力发展工商业,现代化进程缓慢甚至停滞;这使其在文明层次和文化空间上与乡村差别不大:传统观念浓厚,以保守的传统民间伦理规范为主要的行事准则。再加上家中父亲早逝,母亲和哥哥没读过多少书,更多凭借着代际相传的民间伦理规范教养她如何行事。潘银莲在这样的环境下接受和认可了民间伦理观念,她自小“坚信奶奶和娘说的,安分守己,祸不惹身”[1]。安分守己即要求人在认清自己的现实处境和社会身份的基础上,完成应尽的义务并承担起必要的责任,这正是作为中国自古以来维系社会秩序的重要伦理观念之一的“义”所要求和强调的。“义”是构成恒常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广义的角度来看,“义”即“应当”,明确了人应向善的基本价值取向。具体来看,“义”又指“人义”。《礼记·礼运》中说“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13]“义”就是做人的行为规范,是在人的社会身份基础之上提出的道德要求;它从人与社会的关系出发对人的行为做出导向,要求每个人都应该也必须承担起自身社会身份所对应的责任。此外,孟子提出“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14]仁是为人的道德理想,“义”是实现道德理想所必要的手段。因此,“义”也是建立社会和谐秩序的基础。正是对“义”的坚信和执守让她在度假村混乱的男女关系中守住了自己的尊严;让她在发觉丈夫与万大莲的情感纠葛后守住了自己的情感;让她在面对繁杂的家庭事务时能孝顺长辈,善待亲人;也让她在面对金钱的诱惑时能守住本心。这一处事原则为她应对现实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精神支撑,让她有效应对了现实和情感生活中的尴尬处境,也让她身上展现出一种随遇而安但又坚韧刚强的精神气质。由此,潘银莲凭借着自己所坚守的民间伦理规范来应对生活中的磨难,散发出了陈彦所寄托的道德理想的光辉。
生活之外,面对贺加贝剧场里上演的喜剧作品时,潘银莲以“义”为作品内容的衡量标准,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指明要害。当她听到镇上柏树讲关于“听床”的喜剧材料时,直言“村里人没有觉得这是好笑的,都觉得没世事了,坏蛋咋不遭天雷报应呢”[1]。当她面对《尿床王》时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太恶心了,农村尿床是很丢脸的事情,你们怎么拿到舞台上说了快五十分钟”[1]。后来在《王廉举梅开二度》上演时,潘银莲一再跟贺加贝反映“王老师是不是演的太下流了,啥话都敢说。”[1]面对贺加贝请来的以史托芬为首的喜剧团队,潘银莲更是痛斥史托芬让喜剧团队为追求名利一味迎合观众笑料,正是这样的价值观让喜剧团队的每个人变得自私自利、麻木不已,是非不分[1]。她对喜剧内容的激烈指责不仅表达了对无视为人道义的喜剧表演的鄙视;更表达了对现代城市中金钱至上这一不良风气的斥责。可以看出,潘银莲从“义”这一角度出发,认为喜剧应该有道德底线,而不是靠嘲讽、感官刺激等扭曲的道德价值和丑陋的行为来换取观众的笑声。她认识到民间伦理中恒常价值的重要意义,指明喜剧剧本的思想内容和表演形式必须具有正确的道德取向,并认为喜剧应当发扬导人向善的社会功能。潘银莲并不从事喜剧专业,她对喜剧的认识来源于自己秉承的“义”这一恒常价值,正因如此她才能够摆脱喜剧行中人常有的功利心,认识到喜剧的内核和真理。
综上,潘银莲以“义”为自己的行为准则和精神依凭,不仅在生活的磨砺中坚守本心,更展现出强韧的生命力和对喜剧行业的真理认识。陈彦又将她与一味追求声色名利的贺加贝、万大莲等人物形成鲜明对比,凸显出民间伦理恒常价值在应对现实生活时的强有效性,体现出对民间伦理中恒常价值的深刻认同,也表达了对恒常价值能在现实生活中稳定人心的期望。
潘银莲的人生经历和对喜剧的清醒认识展现出恒常价值对于现实人生的有效性和重要意义,但她对民间伦理的深刻认同使其庸常性很大程度上导致并加剧了她的悲剧生活。民间伦理的庸常性指的是“民间伦理在内容上主要关涉个体生存和再生产的各种活动和要素,基本上限囿于日常生活领域,而在目标上则满足于维持日常生活的底线伦理,缺乏高远的价值追求。”[10]民间伦理的内容基本属于日常生活的范围,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并不以个体在精神层面的自觉和实践活动中的全面发展为核心,而是聚焦于满足个体生存和再生产的发展。同时,“人们往往只是凭借着生活经验和习惯等这些长期在生活实践中积累得到的固定方式和模式去活动”[10],重复性的思维和实践方式占据了日常生活的主导地位。民间伦理的庸常性会使人缺乏对自身的认识、对现实的反思以及对人生的理想和追求。潘银莲凭借着对“义”的坚守应对困境,既体现出她善良坚韧的可贵,却也在很多方面反映出民间伦理的保守庸常对她的摧残。
首先,她以保守的传统民间伦理规范来应对现代化城市中的众生相,以僵化的思维方式去认知她与周围环境的直观联系,缺乏对“为什么”的探究。这样一来,当她身处现代社会快速发展的背景下,面对名利对社会伦理规范的扭曲和对家庭生活的破坏时,更多地是被动接纳和忍受生活现状,选择以忍耐和牺牲来解决问题。她在很长时间内不愿也无法跳出生活困境,只以维系日常生活的秩序为重心,“总之,她觉得自己没什么能耐,得放贤惠些。努力做个好媳妇,把婆婆和贺喜经营好就行。其余的事,也就任他们去了。”[1]其次,由于潘银莲只是盲目地凭着自己认可的价值经验行动,不仅对现实缺乏清醒认识,也忽视了个人追求。她总是以牺牲为手段来平衡家庭生活中的波折,却没能形成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对人生的追求和理想。再次,从她婚姻生活的波折中,也能看出作者对民间伦理庸常性的批判。深入分析其情感生活,就能发现陈彦对潘金莲及其相关故事这一中国文学母题的变异。潘金莲貌美多情,但与他人通奸,又在王婆挑唆下狠心杀夫,是一个在行为上破坏社会秩序、违背民间伦理规范的女性;她身上体现出的是个人情欲与伦理规范之间的激烈冲突。陈彦在写作时将潘金莲这一原型进行拆分,在万大莲和麦穗身上赋予了这样的矛盾冲突,尤其在万大莲、潘银莲和贺加贝这一三角关系上最能体现出这一点。书中万大莲这一人物带有潘金莲的原型色彩,她以外表的美丽为筹码追名逐利,放纵欲望,破坏了贺加贝的家庭。而潘银莲在此并不是又一个“潘金莲”,而是成为了潘金莲的对立面,在她的身上体现出来的是伦理规范对个人欲望的约束,是理性战胜情欲并主导人的行动。如果陈彦塑造潘银莲这一人物只是为了与万大莲形成对比,凸显她身上民间伦理恒常价值的可贵,作为一个具有强烈人道主义关怀的作家,自然会从伦理规范的角度去思考给她一个完满的人生结局,但他并没有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思维方式去描写万大莲和潘金莲完全相反的生活状态,而是赋予她们以曲折的情感历程。万大莲与廖俊卿离婚后放纵欲望,深陷金钱诱惑,她在回归剧场演出后经常夜不归宿,与一个生物保健品开发商牛乾坤来关系暧昧,后来干脆退出喜剧行业,做了牛乾坤的情人。她凭借美貌换来了富足的物质条件:开豪车、住星级酒店和别墅、穿戴华丽。但由于牛乾坤涉嫌违法,万大莲不仅人财两空,更为躲避追查东躲西藏,只能住在乡下亲戚家。故事最后提到她又因前夫事业成功而与其复婚。与万大莲不同,潘银莲面对镇上柏树热烈地求爱,她忠诚于自己的婚姻,明言拒绝了这段婚外情。在家庭生活中,她不仅用心照料丈夫和婆婆的日常起居,甚至独自一人去生产也从不埋怨丈夫忙于事业而忽视自己和家庭。但潘银莲的辛苦付出并没有换来丈夫的另眼相待,反而让丈夫觉得理所当然,最终为了追求更大的名利而与她离婚。潘银莲坚守为人道义,却成为了金钱伦理的牺牲品。作者这样写既体现出现实生活的无常与复杂,又在更深层次上以潘银莲失败的婚姻反映出民间伦理融入现代社会的失败。这种失败不在于民间伦理本身价值的失效,而在于方式方法的错误,正是民间伦理的庸常性对恒常价值发挥作用产生种种阻碍和不良影响。潘银莲在民间伦理的庸常性影响下拒绝挣脱现实,自愿放弃表达自身诉求的权利,对自身独立地位的追求,由此失去了她在婚姻和家庭中的话语权,最终导致了她的人生的悲剧。
此外,从小说的描述中可以看出,陈彦对民间伦理庸常性的批判也是建立在对中国当代社会发展的深刻认识之上的。从本质上来看,潘银莲的生活悲剧是社会经济发展所引发的,民间伦理的庸常性只是进一步加剧了她生活的不幸。随着经济的迅速发展,城乡差距日益扩大。乡村和部分城镇由于现代化步伐缓慢,导致传统民间伦理中保守的、重复性的思维在人们头脑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因此,城市和乡镇不仅在经济上差距显著,在思想文化上也面貌迥异。不少在乡镇中生活的民众意识到在乡镇中从事生产活动已无法满足生活上的需要,因此不得不选择背井离乡,进城打工。他们一方面被城市五光十色的物质生活深深吸引,另一方面由于受到传统的思想文化的束缚,在现代文化和流行思潮面前感到格格不入,进而带来生活上的种种挫折。潘银莲在生活中所承担的痛苦正是从这一历史进程开启的:不论是度假村的工作,还是婚后家庭主妇的身份,潘银莲在经济上始终处于一种依附关系和被动地位,无法自主决定自己的生活。再加上民间伦理的保守性对她思想上的束缚,更加剧了她生活的不幸与痛苦。可以看出,陈彦立足于经济发展过程中的现实,不仅艺术化地展现了经济发展对社会秩序的冲击,更通过对潘银莲这一人物的性格和处事方式进浓笔重彩的描写批判了民间伦理的保守和惰性,并对其中恒常价值的现代性表达与转化进行了深刻反思。
作为一个关注底层人物生活的现实主义作家,陈彦在《喜剧》中艺术化地呈现了对民间伦理的辩证认识:一方面强调恒常价值的有效性;另一方面对民间伦理的庸常进行反思。他将这一辩证认识置于喜剧表演的空间中,并集中体现在潘银莲身上,使得这一人物因民间伦理的内在张力而具有深刻意味。
陈彦在书中不仅结合普通劳动大众真实日常生活的细节对民间伦理的有效性进行思考,更以隐喻手法在书中建构了一个具有深厚意味的“喜剧”空间,集中展现了现代社会发展过程中凸显出的问题,试图在激烈的冲突中寻找民间伦理中恒常价值的出路。首先,书名“喜剧”点明了故事的主题和关注的对象。从喜剧剧本和表演本身来看,喜剧主要是通过揭露和讽刺等手段来展现人性的善恶,让观众在笑中得到反省。在现代社会中,金钱带来的种种诱惑、快速的生活节奏和来自生活、工作等各方面压力使得人们更倾向于以肤浅简单的感官刺激来释放压力,获得快感;这种需求使得以喜剧谋生的演员和编剧们逐渐忘记了喜剧的目的和内核,对本应深切领悟的为人之“义”不予理会。这样一来,观众和演员之间只存在单纯的买卖关系,文化输出和思想反省之间构成了恶性循环,使得关注恒常价值的人越来越少。作者以喜剧这个当下爆红的行业为切入点,深切反思了文艺工作者和文艺作品如何承担起社会责任、发挥社会作用的问题。其次,“喜剧”更指向现代社会中每个人的人生现实。陈彦自己也在后记中点明:“小小舞台,其实永远都牵绊着无尽的社会生活投影……在喜剧演员身上,尤其能显示出这种极具倒错性的殊异况味。”[15]“喜剧”这一空间首先将社会中的人分为两类:一类是演员,一类是观众。现实生活中的每个人都扮演着双重角色:每个人都在舞台上上演着自己的人生故事,也都观看着他人的人生。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追求美好的过程,如果说悲剧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那么喜剧更像是用放大镜来审视人们对美好的追求以及美好事物背后的深意。这样一来,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更像是一出喜剧。如果人在现实生活中只着眼于物质名利,抛弃自己道德底线,那么人生故事的结尾只能是痛苦,收获的只能是他人的唏嘘。如果人人只是冷眼旁观他人的人生,并以他人的缺陷和困境为笑料,那么自己也会变得低俗,人生追求也会因此而变味。陈彦通过对这一空间的书写,也思考着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的互动关系。
在这具有多重意味的空间中,陈彦塑造了潘银莲这一形象:她善良、坚韧,但也庸常、保守,民间伦理的优劣性这两股力量在她身上此消彼长,促成了其悲喜交加的人生,她的人生轨迹充分体现出作者对恒常价值的认可和对民间伦理庸常性的批判。潘银莲在婚姻和家庭生活遇到挫败后曾两次回到河口镇,这两次归乡更集中表达了作者对民间伦理的反思。潘银莲第一次归乡是由于婚后无法忍受贺加贝与万大莲的纠缠不清,她感到安分守己地做一个好妻子无法让丈夫回归家庭、回心转意,因此失意地回到家乡。此时,潘银莲内心深处“义”的思想体系和行事准则已经有所动摇,她在城市文化中无法自处,她不明白丈夫对喜剧表演进行的改造,也不明白丈夫对自己的深情许诺和自己的任劳任怨为何不敌万大莲对丈夫两三句话、一两个动作的暧昧的撩拨。当她回到家乡,看了县剧团表演的《狮子楼》时,她就被这场演出深深吸引了。这场戏是根据《水浒传》改编的,她在演出过程中与观众们一起欢笑、唏嘘、感叹,当看到武松用潘金莲和西门庆的两颗人头给武大郎祭奠时,所有的观众几乎都流泪了。她感受到了这一弘扬正义的演出所具有的强感召力和引导作用,这背后正反映出恒常价值的有效性和广大群众基础。潘银莲在观看演出的过程中再次获得了精神上的支持。潘银莲的第二次归乡是与贺加贝离婚后。她在离婚后只带走了儿子,回到娘家小屋居住。表面上,她作为一个离异的单亲母亲,放弃了法律上应得的那份财产回到家乡,物质生活自然不如以往富足。但她回到了以朴素的民间伦理为社会准则的河口镇,精神上不再受到折磨,得以踏实度日。实际上,这样的婚姻结局也表达了作者对民间伦理局限性的认识。潘银莲一味固守恒常价值,不知变通,无法用自己的行事准则来有效应对生活中的种种麻烦,也无法说服丈夫回心转意。到头来,恒常价值仍然只在乡村具有较强有效性,无法进一步融入现代城市文化中并发挥其作用。因此,潘银莲第二次归乡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选择。
陈彦的思考往往是通过对一系列以潘银莲为代表的小人物的人生历程体现出来的,他喜欢描写小人物在道德困境中的选择和人性的发展变化来展现文化张力。他笔下这些小人物往往出身乡土,家境一般,文化程度不高,从事着普通的、底层的劳动工作。在应对现实生存处境中的种种问题时,草根民间的伦理意识和伦理规范就因其实践性成为他们为人处事的首选方法,构成了他们精神支撑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样一来,民间伦理作为这些人物身上的共通性和普遍性得以表现。陈彦是一个恒常价值的持守者,所以他不仅强调挖掘恒常性的文化价值,也注重这些价值的时代意义。他不是要单纯地写农民工进城工作的经历或底层劳动者经历的苦难,而是要力图找出“支撑着这些普通民众在困境中挣扎生活的精神气力和背后的生命力量”[11]。因此在面对民间伦理这一蕴含着民族情感、民族文化精神、并具有深刻现实和群众基础的价值体系时,他进行了深刻而有效的反思,力图继承其中积极的、具有生命力的恒常价值并使其在现代社会生活中散发光芒。同时,他并没有把传统的恒常之道当作现代社会问题的灵丹妙药,而是以一种开放的心态去面对民间伦理与现代生活之间的联系和错位,追求恒常价值的现代性转化。这样的写作态度也同样体现在《西京故事》《装台》《主角》等作品中,展现出作者着眼于底层人民的幸福与自我提升,并对民间伦理进行反思,为民众展现出正确的道德取向。同时,在现实层面关注到当下人们的道德素养下降、伦理乱相等社会病态,对民间伦理进行深入解读,并通过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塑造表达出自己对文化和社会的思考。
作为新一代陕派作家,陈彦在写作时从自己熟悉的戏剧出发,为读者展现了陕西的不同风情,反思了文化和伦理的传承问题。以往的陕派作家们大多聚焦于乡村和城市的变迁与发展,如《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秦腔》等着重描述普通民众的物质生活和因物质欠缺所陷入的精神纠葛;《废都》着墨于对城市知识分子的批判与嘲讽,而陈彦的作品更多聚焦于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和转化,以现实主义的笔调去描写小人物的生活,不再一味以同情的姿态书写乡镇、城中村的居民和城市底层人物在物质层面上经受的苦难,而是在意识到民间伦理的有效性和强大力量之后跳脱物质层面的苦难书写,从精神层面探寻民间伦理中的恒常价值的发展,力图寻找书写中国故事的新道路。
总之,潘银莲作为书中的女主角,展现出了民间伦理中恒常价值应对现实道德困境的有效性和庸常性对人思维和精神上的束缚,这一人物具有极大魅力,展现出陈彦通过这一典型人物的塑造对民间伦理进行的深刻反思。千百年来形成的民间伦理代表着底层劳动人民应对现实生存和生活困境的有效经验和途径,是中华传统优秀文化的宝贵财富。面对现代经济急速发展背景下形成的各种现代文化,作者警醒世人既应从民间伦理这一内涵深厚的文化基础出发去审视现代社会多元文化,也要反思民间道义观念的当代性;既要批判民间伦理的内在弊端,也要根据现实辩证对待其中宝贵的思想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