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球
我们关心动物,一个重要的动机是,动物的心灵、认知与行为表现,是人类理智、道德和政治生活的参照系,动物帮助我们认清自己是怎样的存在者。我们想知道动物有没有思想、有没有理性,因为我们默认人类是有思想、有理性的高级动物。我们也想知道,人类是不是唯一有理性的存在者。这类探究在哲学史上有不少说法:亚里士多德和康德认为,动物拥有低级心理能力,但缺乏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休谟相信动物既有心灵,也有理性,甚至还有道德情感,但不具备道德判断能力;笛卡尔的二元论宣布动物没有心灵,甚至也没有情绪和意识。先哲研究过的议题,通常也为当代的讨论定下了基调。在这个问题上,它的基调就是要追问,动物的心灵当中有没有信念。若动物有信念,动物就有思想、有理 性。
在语言学转向之后,当代哲学家受笛卡尔的影响,认为动物要有信念,必须有语言和自我理解能力。对于休谟这样的经验主义者来说,这个要求不仅太高,而且完全无视动物所展示的聪明表现。本文试图说明,这两种观点可能都是错的。动物有隐念,但没有信念;正因为有隐念,谈论动物思想和动物理性就变得不恰当 了。
本文第一节介绍了休谟和笛卡尔在动物思想和动物理性问题上的分歧,指出理性主义以“命题态度”的名义,将信念状态作为有思想、有理性的典型范例,塑造了当代思想家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考。在第二节我们看到,一些哲学家不愿把信念的理性门槛设置得太高,于是建构了一种貌似能对休谟和笛卡尔的洞见兼收并蓄的最小化信念理论,然而这种给信念外延“扩容”的进路,不仅无法准确刻画动物真实的心理状态,也无意中犯了范畴错误。在第三节里,通过援引詹德勒的隐念理论,进而评估曼德鲍姆和达侬对于隐念本身是否属于信念的讨论,论证指出动物的隐念虽然具有某种程度的结构化特征,但它们不是命题态度,因而也不是信念。最后,关于动物思想和动物理性,我们暗示了这样一种可能:尽管动物没有信念,但是追问动物有没有思想、有没有理性,在隐念理论的光照下,将会失去它的意 义。
动物有思想吗?这当然要看怎样定义“思想”这个概念。没错,在西方近现代哲学那里,休谟针对笛卡尔在这个问题上的论断,有过激烈的反驳,反驳的焦点便是如何界定“思想”和“理性”,不同的界定标准对这个问题有不同的答复。在《人性论》中,素以怀疑论闻名的休谟,坚定地认为一些动物具备思想和理性,他 说:
否认明显的真理固然可笑,而费了许多心思来为明显真理进行辩护,也相差无几;在我看来,最明显的一条真理就是:畜类也和人类一样有思想和理性。这里的论证是那样明显的,以致它们永远不会逃掉最愚蠢、最无知的人们的注意。①休谟:《人性论》 (上册),关文运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年版,第201 页。
休谟相信,人们天然地接受,如果有相似的结果,则有相似的原因。②实际上这是牛顿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第三章里提出来的法则之一。该法则运用在动物意识的归赋问题上,同样非常有效。参见王球:《动物意识的分布问题》,载《哲学研究》2022 年第9 期,第97—106 页。于是当我们发现“动物的外表行为与我们自己的外表行为互相类似”,即可“判断出它们的内心行为也和我们的互相类似”。①休谟:《人性论》( 上册),第202 页。这个事实无需费心辩护,就算傻子也明白。说这话时,休谟心中的批评对象是笛卡尔这样的理性主义者。笛卡尔主张心灵本质上是“我思”(cogito)的实体,动物哪怕“外表行为”与人类似,却因为缺乏语言能力,以及无法凭借理性行事,因而不能说它们拥有心灵,它们差不多就是高级自动机而已。笛卡尔 说:
人不管多么鲁钝、多么愚笨,连白痴也不例外,总能把不同的字眼排在一起编成一些话,用来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思想;可是其他的动物相反,不管多么完满,多么得天独厚,全都不能这么做……这就证明禽兽并非只是理性不如人,而是根本没有理性,因为学会说话是用不着多少理性的。②笛卡尔:《谈谈方法》,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年版,第45—46 页。
笛卡尔这段话的论证预设了五个前提:第一,拥有思想意味着拥有语言能力;第二,拥有语言能力,意味着拥有理性;第三,理性没有光谱式的程度区分,某个主体要么有理性,要么缺乏理性;第四,理性与本能对立,主体若无法通过语言表达思想,无法凭思想规导自身的行动,哪怕它们的行动再灵巧,也是缺乏理性的;第五,即使是傻子也有基本的“以言行事”能力,就这一点而言,动物因缺乏语言,它们毫无理性可言,连人类中的傻子都不 如。
在休谟看来,笛卡尔为思想与理性所设定的门槛,完全无视外显的行为,并且“假设了一种不但超出畜类能力,甚至超出我们人类中儿童和普通人的能力的精微和深奥的思想”③休谟:《人性论》( 上册),第202 页。。这种“语言至上”的理性观和心灵观,与休谟自己主张的“理性是、并且也应该是情感的奴隶”④休谟:《人性论》( 下册),第453 页。显然背道而 驰。
休谟与笛卡尔在动物思想或动物理性问题上的分歧,一直延续至今。在戴维森(Donald Davidson)这样的当代理性主义者看来,只有用命题态度来刻画思想,才能准确地把握理性的本质。理性的本质,并不是要求思者的行动“得天独厚”,也不是要求思者的思想不会出错,而是思者应当以特定的方式进行运思和行动。戴维森表 示:
一些动物会思考和推理;他们琢磨、检验、拒斥和接受假说;他们遵从理由行动,有时需要深思熟虑,想象行动的后果并去权衡成功的概率;他们有充分的理由去欲求、期待和讨厌一些东西。他们也会盘算出错、知行不一或者教条主义。然而以上这些当中的任何一条成就、活动、行为或错误,都充分显示了这样的动物是有理性的。①Donald Davidson, “Rational Animals”, Dialectica, Vol. 36, No. 4, 1982, pp. 318—327.
根据这个标准,只有人类才能拥有思想,才能具备理性。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可以通过内省,得知自己判断的依据、行动的理由,而且从第三人称视角来讲,我们只能通过命题态度的方式,才能把某个特定而明确的“思想”归赋给某个主体。只有当我们清晰地把握某个主体(包括我们自己)的思想内容,才能称其为理性动物。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20 世纪西方哲学自“语言学转向”之后,倾向于把“思想”清晰地界定为“命题态度”?这个思路从何而来?我们应当如何理解命题态度?这大致可以通过如下六个要点来理 解:
第一,命题的基本构成要素是概念。概念不同于休谟和洛克这些早期经验主义者所说的“印象”,它更接近“知性”或“理性”而非“感知”的一 端。
第二,概念与概念之间,按照形式化的句法结构组建了命题,命题至少要有主谓结 构。
第三,命题是主体所怀有的(entertain)思想内容,不同的内容,以其特定的方式,表征了世界或主体自身当中的事态,思想因此就像自然语言。命题有真假,思想的内容也有准确性条 件。
第四,思者可对自身的思想内容采纳不同的态度,例如主体S 可以相信、欲求、怀疑、希望、期待某个事态,该事态被命题所刻画。哲学家常说的信念,就是主体S对命题p 持以相信的命题态度。信念是思想的典型类 别。
第五,命题态度具有整体论的特质。主体S 的某个信念,在逻辑上和概念上,与S 的其他思想交织在一起,编织成思想之网。S 相信鲁迅是绍兴人,也会相信鲁迅是中国人,因为“是绍兴人”蕴含了“是中国人”;类似地,哥白尼原本相信宇宙中心是地球,后来转而相信宇宙中心是太阳,他的许多其他信念都将因此作出重大修 改。
第六,命题态度不仅是整体论的,它也是精细的(fine-grained)。我相信鲁迅是绍兴人,你相信《华盖集》的作者是绍兴人。我们的信念有同样的真值,却有不同的内容,意谓不同的事态。
有了以上的铺垫,根据格劳克(Hans-Johann Glock)的解读,戴维森关于动物不会思考、缺乏思想的立场,大体上可由这个“语言万能论证”(the lingualist masterargument)所刻画 的:
(1) 思考需要掌握概念。(概念论题)
(2) 掌握概念需要语言。(语言论题)
(3) 思考需要语言。(根据1 和2)
(4) 动物缺乏语言。(语言匮乏论题)
——
(5) 因此,动物不会思考。①参见Hans-Johann Glock, “Can Animals Judge?”, Dialectica, 2000, Vol. 64, No. 1,pp. 11—34。当然,戴维森自己的论证,还要求思者具有“信念”这个概念,从而能够将世界中的事态与心灵中的事态区分开来。这就需要思者具有元认知能力,而语言能力满足了元认知的要求。
戴维森论证动物没有思想,是在本体论层面上讲的。斯蒂奇(Steven Stich)同样把思想或信念理解为命题态度,他抓住了上面说的第六个要点,从认识论层面上得出了动物缺乏信念的结论。我看到一条恶犬把一只猫赶到了后院的老槐树上,它盯着树上的猫看,请问这条恶犬此时在想什么?它拥有怎样的信念?它相信“猫在树上”?还是相信“那个毛茸茸的动物在槐树上”?难道不可以是相信“食物在树上”吗?或者干脆是“那个东西在那里”?斯蒂奇主张,由于我们无法在这些信念内容之间,明确地判断出这条狗的思想内容究竟是什么,所以我们无法把任何特定内容的信念归赋给眼前的这条狗。既然作为命题态度的信念是精细的,如果确定不了这条狗的信念内容,我们说这条狗拥有某个关于猫的信念,就会因为太过粗糙而无法成立。所以我们只能说,这条狗没有任何信念。②参见Steven Stich, “Do Animals Have Beliefs?”,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1979, Vol. 57, No. 1, pp. 15—28。没有信念就是没有思想,也就是没有理 性。
戴维森和斯蒂奇论证动物没有思想,大体上分为两步。首先,与笛卡尔类似,他们都把心理事项(思想)与具有语义和句法属性的抽象对象(命题或语句)等同起来。在休谟看来,这实际上是给思想设置了过度理智化的(over-intellectualized)门槛,因为这个思路预设了一种“甚至超出我们人类中儿童和普通人的能力的精微和深奥的思想”。其次,把这种原本是理性主义者为人与人之间如何作出思想归赋的标准,照搬到了我们对于动物如何进行思想归赋,这实际上是给跨物种的“思想归赋”设置了过高的人类中心主义或逻各斯中心主义门槛。维特根斯坦有言,“即使狮子会说话,我们也无法理解它在说什么。”③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陈嘉映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年版,第350 页。不过我们可以反过来追问,由于“生活形式”以及在生理机能上人与动物大相径庭,我们无法理解狮子的“语言”,因而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我们无法对狮子作出准确的信念归赋,但这并不意味着狮子没有任何信念般的(belief-like)心理状态。退一步说,即使我们像戴维森那样,承认在我们人类这里,拥有思想意味着拥有反思这些思想的自我知识,考虑到动物或许缺乏元认知(metacognition)从而不具有可反思的思想,这也不意味着在动物的内心世界里,除了“感性”的意识状态之外,它们竟是毫无认知能力的高级自动 机。
批评理性主义的信念理论是一回事,但如果说理性主义为动物信念设置的门槛过高,那么提出一种最小化的思想或信念的定义,则是另外一项建设性的工作。奈文和斯塔扎克(Albert Newen & Tobias Starzak)在这两件事上都有过努力。说起后一项工作,这需要放弃理性主义进路,转而搭建一种在经验上容易处理的渐进式(gradualist)的最小化信念理论。具体来说,最小化信念理论认为,认知系统要有信念,意味着该系统具备以下三个条 件:
条件(1)与动机状态充分可分离的信息状态,这些状态(在不同程度上)与其他信息状态以及其他动机状态能相互组合;
条件(2)这类信息状态有着最小化的结构性组织,一般由表征了对象、属性或物质的要素所构成;
条件(3)与最小化的认知倾向有关,这些认知倾向包括:(a)对新信息敏感;(b)当新信息事关同样的情况类型或同样的对象时,就会分类、整合这些新信息;(c)当有新证据时,会调整相关的信息状态。①Albert Newen & Tobias Starzak, “How to Ascribe Beliefs to Animals”, Mind and Language, 2022, Vol. 37, No. 1,p. 19.
这样一来,我们可以为动物信念或动物思想设置最小化的界定,它在表面上放弃概念论题和语言论题,也无需像斯蒂奇那样要求命题内容明确的信念归赋。这种信念理论的优势体现在以下三个方 面。
首先,这里的信念不再被规定为命题态度②贝珊(Umut Baysan)甚至论证指出,不仅信念不是命题态度,而且命题态度不是心理状态,因为某些命题态度的拥有者,可以不是那种具有心理状态的主体,譬如那些团体组织(group entities)便是如此。参见Umut Baysan, “Are Propositional Attitudes Mental States?”,Minds and Machines, 2022, https://doi.org/10.1007/s11023-022-09594-x。,不同物种的信念类型无需整齐划一,可以有程度上的区分。越是“厚实”的信念类型,它所表征的信息量(语义深度)和相互之间的可组合性(句法复杂性)也越丰富。人类的命题态度当然是“羽翼丰满”的信念,不过只要动物拥有满足特定条件的表征性的信息状态,也算具有信念,这样的信念通过动物所展示出的行为灵活性得以彰 显。
其次,判断动物是否有理性,以及对动物作出信念归赋,于是也就有了依据。某类动物个体的信念或思想是理性的,并不要求信念的运作方式必须符合逻辑或与逻辑规则相一致,只要它的行为,能够根据过去的经验和当下环境的状况灵活作出调整,就被视为有理性的。与休谟的直觉类似,由于某些动物的外在行为与人类自身的外在行为有相似性,这一常识可以作为我们将信念归赋给动物的基础——即便所归赋的信念内容并不确切,由于动物信念归赋在实践维度上常常是有效的,因而这就比斯蒂奇的动物信念怀疑论更为合 理。
最后,最小化信念理论继承了笛卡尔信念模型的一些合理洞见,这些洞见也与我们对“思想”和“理性”的日常理解相关。在笛卡尔那里,信念是思想的典型样态,拥有思想意味着能够思考;而思想本身主要是一组结构化的要素,可以用另一组结构化的要素也就是语言来表达。因此,会思考意味着一种按照系统性、形式化的过程形成新思想的能力。类似地,在日常话语中,说某个事物“会思想”“能思考”,意味着能够理解世间的事物、作出决定、解决问题、形成意见。说某人做事“不想一想”“不思考”,意思是此人做事只是跟着冲动走,或者仅仅按习惯来,从而无法把握事情整体或其他相关方面。①Kristin Andrews, The Animal Mind,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20, pp. 108—109.因此,正如该理论的条件(1)所说的那样,“拥有思想”或“形成信念”,至少要求认知系统能对一些信息状态进行这样的加工:一方面,一些信息状态能与其他有认知倾向的信息状态组合,从而使得信息状态具有生产性(productivity);另一方面,这些信息状态可以与“欲求”之类的动机状态加以绑定或解除绑 定。
最小化信念理论,为辩护动物信念提供了一个貌似可靠的理论模型,但由于它是“最小化的”,因而也容易招致一些批评。例如有学者指出,“以行为的灵活性和分离表征作为信念归属的主要标准,这个标准可能太低了,也可能有模糊的缺点”,②刘小涛:《反对动物信念》,载《哲学分析》2022 年第5 期,第127 页。并且更重要的是,这样的信念标准“显然不能捕捉人类信念的基本特征”③同上书,第128 页。。这里暂且不谈人类信念的基本特征究竟是什么(但我们也不能总是被人们如何使用“相信”或“信念”的自然语言直觉牵着鼻子走),无论如何,这里的最小化信念理论仍然带有经典的表征主义和认知主义的痕迹。它的内核是表征主义的,因其把信念理解为有着结构化的表征要素,这些要素“关涉了”世界中的事项;至于说该理论区别于正统表征主义的地方,无非是含糊地承诺了表征内容是“信息内容”而非“命题内容”,于是表征载体(vehicle)就不必是福多式(Fodorian)的思想语言(languageof thought),它可以是休谟所承诺的图像式的“印象”和“观念”,也可以是某种认知地图或图标(icon),甚至是不可还原为命题知识的默会技能(knowinghow)——总之,信念就是表征。另一方面,最小信念理论的信条是认知主义的,它把行为输出理解为对表征信息进行理性评估,并以欲求作为中介所产生的结果。这样看来,刚才提到的那类批评,指责最小化信念理论“可能有模糊的缺点”大体没错,但是说它为“信念”设置的标准太低,以至于不能捕捉人类信念的基本特征,恰恰是该理论为动物腾出“信念”空间的旨趣所 在。
在我看来,奈文和斯塔扎克最大的问题,不是沿着表征主义和认知主义的进路把“信念”的条件门槛降得太低,而是误将动物的主要心理状态,按照表征主义和认知主义的方式去理解。换言之,即使最小化信念理论就其本身来说(per se)是合理的,一个容易被大家忽视的情形是,动物(以及包括我们人类)的心理世界,很大程度上是由一些既非命题态度亦非反射(reflex)的“居间状态”所充盈。这类心理状态就算具备某种程度的结构化的表征特征,它们也不是能与欲求和情绪完全“可分离”“可被提纯”的信念,并且构成要素之间的可组合性也有相当大的限度。最小化信念理论试图用信念有渐进式的程度性区分,在这个问题上让自身变得更合理(plausible),然而我们若能用其他更准确的范畴类型把握动物的心理状态,就没有必要削动物之“足”适信念之“履”。更准确地说,问题甚至不是“履”的尺寸够不上“足”,而是动物的心理状态,与信念是两类完全不同的范畴。说2 加2 等于5,那是犯了一种普通的错误;说2 加2 等绿色,那是犯了范畴错误。数字的相加与颜色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类范 畴。
联系上一小节,奈文和斯塔扎克这样的学者,力图要在休谟和笛卡尔之间达成某种平衡:一方面不愿舍弃笛卡尔式的理性主义遗产,继续坚持表征主义和认知主义信念观;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愿意接受理性主义所蕴含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理论后果——如果动物没有思想、信念和理性,不仅它们的内心世界将会显得太过苍白,而且也排斥了达尔文主义关于人类与动物在本体论关联问题上的伟大洞见。因此,最小化信念理论想在笛卡尔和休谟之间“脚踏两只船”,就不得不拓展信念的外延。然而给动物认知系统的信息加工内容贴上“信念”这个标签是误导性的。且不说动物与动物的心灵之间有着种种复杂的差异,即使是灵长类动物的认知加工方式,也与典型的人类信念大相径庭,哪怕它们在某些方面表现出类似于信念的特征,却在其他一些关键方面迥异于信念。最小化信念理论,通过自然化的信念理论将动物的认知成就纳入信念的范畴。这就好比把番茄当作水果,把甘蔗当蔬菜。我们知道,所谓蔬菜,指的是一株植物的花、叶、果实、根茎等可烹饪食用的部分,而水果通常是指植物中带有种子的果实部分,它的水分较多,吃起来带着甜味和酸味。然而日常生活中,人们倾向于把番茄归类为蔬菜而非水果,把甘蔗归类为水果而非蔬菜,这是因为蔬菜和水果本身都不是自然类,它们的区别主要源于人们的分类习惯,而非某种植物学的科学依据。因此我们最好在这个问题上采纳一种“范例式的概念模型”(prototype view of concepts)来加以区分:某样食物是水果,那么它更接近于苹果和橘子;某样食物是蔬菜,那么它更接近于青菜和萝 卜。
在一些哲学家看来,动物的认知方式自成一格(sui generis),詹德勒(Tamar Gendler)把动物的这种心理状态叫作“隐念”(aliefs),密莉肯(Ruth Millikan)称之为“推拉表征”(pushmi-pullyu representations)。哲学家生造这些拗口的“论理词”,就是要针对性地区别于我们熟知的、既有的、类似于信念那样的心理状态类型。我们接下来主要围绕着动物隐念展开说 明。
詹德勒发明了“隐念”(alief)这个概念,一看便知它跟“信念”(belief)有关。在我们人类这里,一些行为是由信念、欲望这些命题态度引发的。你看天气预报说要下雨,于是出门带上一把伞;想到明早有一场重要的学术报告,于是放弃观看凌晨三点的世界杯半决赛直播。这些行为都是有意图的,也是理性的。但是另一些行为,比如午饭吃多了打饱嗝,寒风中打了个寒颤哆嗦一下,或者切洋葱时眼睛止不住流眼泪,这些仅仅出自生理反射(reflex),无关你的意图和理性。然而还有一些行为,常常会被视为因本能、习惯、自欺、隐性偏见、短暂的遗忘或心理启动效应之类的心理状态引起的。这些行为的诱因,既不是纯粹的生理反射,也不是有着规范性维度的信念和欲望,它们所对应的心理状态,居于反射和信念二者之间。一旦感知到某些事物外显情形,就会引起特定的情感,并直接引发模式固定的行为反应,这类心理状态就是隐念。①Tamar Gendler, “Alief in Action (and Reaction)”, Mind and Language, Vol. 23, No. 5,2008, p. 553.
根据詹德勒的说法,一个典型的隐念是这样一种心理状态:它由表征(representational)、情感(affective)和行为(behavioral)内容所构成,三者以联想的(association)方式紧密结合;受主体内在或外在的环境特征影响,隐念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被激活,它可以是当下发生的(occurrent),也可以是倾向性的(dispositional)。②Tarmar Gendler,“ Alief and Belief”,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105, No. 10, 2008, pp. 642—645.隐念的之所以叫“alief”,在詹徳勒看来,是因为它有以下这些特征:它的内容是联想式的(associative,你看到A 立即产生情感B 并作出行动C);隐念的出现是不由自主的(automatic,哪怕主体意识到了也无法改变);其性质是无关理性的(arational,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非理性的);隐念是人类与动物(animal)共有的;并且比信念和欲求更原始,先行于(antecedent)命题态度;它是带有情感的(affect-laden);无需欲求即可直接触发行动(action-generating)。③Ibid., p. 641.隐念引发行动的事例有很多,其构成也很复杂,詹德勒给出的例子包 括:
一只青蛙扑向飞过嘴边的BB 弹;一只小狗向镜子里的狗子发动攻击;一位球迷对着电视为他钟爱的球员大喊加油;一位观影者在电影院看恐怖片吓得尖声蹿跳;一只铁笼稳稳地挂在悬崖上,铁笼里的人往下张望全身发抖;一个自称反对种族主义的人,当眼前闪过高加索人和黑人的面孔时,却表现出不同寻常惊诧的反应。①Tamar Gendler, “Alief in Action (and Reaction)”, pp. 552—553.
在这些事例中,行为者只是受到头脑里近乎“自动程序”的神经回路的因果影响,顺着自己的本能、习惯或偏好作出行为反应。首先,在这些情形中,主体的感知系统接收到特定的信息输入,这些信息表征了环境的某些特征;其次,不同的信息输入在主体的意识经验中产生不同的评估性的(evaluative)情感反应,例如兴奋、愤怒、激动、恐惧、厌恶等等;最后,这就使得主体无需借助额外的动机或欲求作为指令,直接触发相关的行为反应,行为的意图或理由因而在这类反应回路中是缺失的。我们可以把这种反应回路视为一种表征状态,毕竟它需要登记(registering)外部环境的信息,从而不同于生理性的反射。不过这类表征状态有别于我们通常所说的信念或思想,因为它本身也是情绪状态,同时还会直接触发行为。这一点用密莉肯的术语来说,它们是一些“推拉表征”,其功能既有描述性的(descriptive)一面,也有指令性的(directive)的一面,无法还原为这两者,却比二者更为原 始:
纯描述性表征与纯指令性表征,要求更加精巧的认知装置。纯描述性表征必须经由实践推理的过程与纯指令性表征结合起来,才能被认知系统所用。类似地,纯指令性表征也必须与纯描述性表征相结合。而推拉表征的运作,更加简单易行。②Ruth Millikan, Language: A Biological Model,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p. 166—167.
在动物世界,隐念或推拉表征的例子比比皆是。当蜜蜂看到其他蜜蜂在跳“8字舞”时,它们不会只顾欣赏、无动于衷,而是循迹而去、寻找蜜源;当青蛙看到一个小黑点似的东西从眼前掠过,立即弹射出的舌头卷入腹中,哪怕吃饱了也这么干;当狒狒发现一头狮子突然出现在族群领地,马上吱吱哇哇发出警报,听到警报的同伴,一边立即撤退躲避,一边也吱吱哇哇发出警报。这些当然都是本能、习惯甚至偏好,但是它们确实也是自成一格、迥异于信念的心理状态。在人类这里,隐念或推拉表征会有更复杂的表现。隐念会与人们的背景信念和生活习惯交织在一起,而且更重要的是,面对同一个事态,隐念与信念可以同时并存,互相之间却不协调。举两个例子有助于进一步理 解。
例1:你站在张家界的玻璃栈道前,你所信赖的导游告诉你这里非常安全的,你也看到许多人在厚实的玻璃面板上蹦跳嬉闹。你明明相信走上去是安全的,往下一望还是忍不住颤颤巍巍两腿发软,偏偏握紧扶手不敢向前。你的信念对事实证据敏感,而你的隐念遵循本能和习惯,两者是相反的。①Tamar Gendler, “Alief and Belief”, pp. 634—635.
例2:心理学家罗津(Paul Rozin)做过一个著名的实验。实验人员当着你的面,给两只空瓶子灌进糖水;然后给你两张小标签,一张写着“蔗糖”,一张写着“氰化钠”,任你分别贴在两只瓶子的瓶身上;接下来,请你把瓶子里的液体倒进两个不同的玻璃杯,并往杯子里掺一点纯净水;最后,请你从两杯糖水当中随意挑一杯喝下去,大多数人都不愿意选择从“氰化钠”瓶子里倒出来的那杯。哪怕你相信这两杯糖水其实是一样的,你还是“隐信”(alieve)了“氰化钠”瓶子里的水有毒,你的信念和隐念是相反的。②参见P. Rozin, L. Millman & C. Nemeroff, “Operation of the Laws of Sympathetic Magic in Disgust and Other Domains”,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Vol. 50, No. 4,1986, pp. 703—712。
对隐念理论的批评有很多,大多数都站不住脚。③这些批评不成立的理由,参见王球:《信念、隐念与行动》,载《浙江学刊》2019 年第2 期,第63—69 页。在这些批评当中,曼德鲍姆(Eric Mandelbaum)认为,隐念大体上无非只是伪装了的信念——说它是伪装的,因为隐念不是原子式的心理状态类别,而是表征—情绪—行为状态的合成;说它是信念,因为它有表征内容,跟信念类似,隐念有着命题式的结构化组合,所以隐念内容其实就是命题内容。④Eric Mandelbaum, “Against Alief”,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65, No. 1, 2013, pp. 197—198.这里的关键要点是这个批评的后半部分,曼德鲍姆对此提出了两个论 证。
绑定论证:隐念的表征,不仅表征了某个特定的事项,而且以特定的方式表征该事项。在“罗津实验”里,受试人员的行为指向了贴着“氰化钠”标签的瓶子(以及瓶子里的溶液)。这里的隐念,必须以某种方式与那只瓶子绑定在一起。仅仅说隐念的内容与那只瓶子联系在一起还不够,它还会以“特定的方式”(in a particular way)与那只瓶子联系起来。我们说,S 隐信了“瓶子o 是F(有毒的)”,而非“瓶子o 是G(好喝的)”,这就相当于把那只瓶子表征为拥有某种属性,因此,隐念至少在最基本的意义上具有命题内容。⑤Ibid., pp. 202—204.
推论论证:詹德勒认为隐念是联想(association),然而纯联想是不允许有推论出现的。可是在上述两个事例中,隐念表现出了可推论的特征,所以隐念内容一定是命题式的。①Eric Mandelbaum, “Against Alief”, Philosophical Studies, Vol. 165, No. 1, 2013, p. 204.隐念的拥有者可以将某个隐念与其他心理状态发生推论关联。比如“罗津实验”的受试人员能够推论得知,其他人也不愿意喝贴着“氰化钠”标签的瓶子倒出来的溶液;你站在张家界的玻璃栈道望着玻璃面板下的悬崖,可以推论出你那个胆子很大的哥们要是来这里玩,也会颤颤巍巍两腿发 抖。
很显然,曼德鲍姆关于信念的界定,与上一节谈到的最小化信念理论是一致的。他们都承诺了信念有着命题式的结构化组合,从而拥有组合性、可推论性和生产性。为了进一步拆穿隐念是伪装的信念,曼德鲍姆在另一篇论文里指出,信念和隐念一样,有时候也会表现出不被新证据及时修正的顽固性特点。设想某人相信,喝了黄豆汤就能治愈由奥密克戎病毒感染引起的发烧症状,如果给出一些科学证据表明这个民间偏方没有效果,他可能不但不因此修正自己的原先的信念,甚至还会更加确信这一无稽之谈。②Eric Mandelbaum, “Attitude, Inference, Association: On the Propositional Structure of Implicit Bias”, Nous,Vol. 50, No. 3, 2016, pp. 629—658.
如果情况如曼德鲍姆诊断的那样,隐念本质上还是信念,那么最小化信念理论还是对的,因而动物也是有信念的。直接反驳曼德鲍姆的论证并非本文旨趣所在,这里不妨通过评估批评者的批评来捍卫我们的立场。在达侬(Laura Danón)看来,曼德鲍姆说对了一半,隐念确实有命题内容,但那种内容是“半结构化的”(semistructured)。隐念的表征要素之间,既不能彻底可拆分(un-detachable),也不能彻底可重组(re-combinable)。③Laura Danón,“ The Content of Aliefs”, Synthese, Vol. 198, No. 1521, 2021, pp. 8503—8520.
达侬之所以认为曼德鲍姆只说对了一半,因为后者忽视了隐念的三个特征:第一,隐念直接、固定、自动地引发了行为,而信念凭其自身无法触发行为;第二,隐念总是通过当下特定的知觉刺激,以固定且系统的方式引发的,而某些信念可以通过证词或推论产生,主体无需直接获得感知输入也能够拥有信念;第三,尽管有少数的反例,但信念大体上是对证据敏感的,它有规范性的维度,而隐念虽然也会随着习惯的改变而改变,大体上还是相当稳定的。④Ibid., pp. 8509—8510.总而言之,隐念的内容不可彻底拆分,也不可完全重组,行为上也更有可预期的固定反应模式。我们走在玻璃栈道上,透过玻璃看见脚下的深渊,还是会有恐惧感,行为上也表现出颤颤巍巍。我们在选择喝哪杯溶液时,对“氰化钠”标签瓶里倒出来的那一杯,还是会有厌恶感,也就不由自主地选择喝另一杯“蔗糖”水。要解释隐念为何具有这三个特征,达侬认为基于本能的倾向和经验的习得,我们对特定的感知表征有特定的情感反应,这种情感反应触发了稳定的行为倾向,从而把特定的属性归赋给特定的事项。⑤Ibid., p. 8515.然而这一切都不妨碍隐念是一种命题态度,哪怕那是特殊的、半结构化的命题态 度。
不难看出,达侬在这里只是力图解释为何隐念会表现出与信念不同的地方,她对曼德鲍姆的态度,表面上是在批评,实际上是在辩护。曼德鲍姆倚重的两个论证,承诺了只有命题态度才有结构化特征,由于隐念也有结构化特征,因此隐念本质上不是心理联想,而是命题态度。达侬的论证则要表明,隐念的结构化特征是不彻底的,但这不妨碍隐念是命题态度。在这场较量中,两位哲学家都忽视了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如何评估心理联想。如果心理联想本身也具有结构化特征,他们就都打错了靶子(Bark up the wrong tree)。
在很多人的观念里,联想是“低级”的心理状态,“高级”的认知状态应当是推理、计划或直观洞见等。①Sara Shettleworth, Cognition, Evolution and Behavio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 17—18.然而联想有复杂程度的区分:经典条件反射学说认为,某些结果能强化行为,而某些结果能减弱行为。如果你在事件A 与事件B 之间建立起联想,当你体验到事件A 后,事件B 就会发生。斯金纳(Burrhus Skinner)的“操作性条件反射”(operantconditioning)修正了这种过于简单的版本,后者把个体行为视为非自愿的反应,前者认为,当奖励或惩罚时出现刺激,会对行为模式本身产生影响。到了20 世纪后半叶,联想本身也被当作对刺激和结果产生表征作用的认知过程。不难设想,在习得了一个联想之后,若行为者对结果的价值评估不如从前,当主体再碰到相应的刺激时,就不会像之前那样反应强烈。换言之,背景特征和价值评估也会在联想过程中发挥作用。②Kristin Andrews, The Animal Mind,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20, p. 63.除此之外,一些研究也表明,联想链条中的刺激要素,可以是组合性的。一组刺激可以有多个要素构成,只要其中一些要素发挥了作用,缺乏另一些要素也能够产生相应的结果。在一项实验中,实验人员给小鼠两组训练。第一组训练里,仅当响声和闪光同时出现,才会有食物;小鼠于是推断出,响声和闪光均为食物出现的必要条件,二者的合取是充分条件。在第二组训练里,仅当响声出现,才会有食物;如果响声出现的同时还有闪光,就不会有食物。小鼠于是推断出,响声是有食物的充分条件,闪光是缺乏食物的充分条件。③Ibid., pp. 63—64. 另参见Peter Holland,“ Occasion Setting in Pavlovian Conditioning”, in D. L. Medin( ed.),Psychology of Learning and Motivation: Advances in Research and Theory, San Diego: Academic Press, 1992,pp. 69—125。如果我们承认这些事例都是联想,也就必须承认:一方面,一些复杂的联想同样具有结构化的、可推论的特征;另一方面,既然联想可以是高度复杂的,因而我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认为相对于信念,联想是“低级”的心理状 态。
回到隐念理论,詹德勒倒没有专门论证说,所有动物仅仅只有隐念。她只是表示,能够以不同方式灵活应对环境特征的动物,其心理状态大体上只是隐念。④Tamar Gendler,“ Alief in Action( and Reaction)”, p. 558.或许人们认为,即使那些算不上多么聪明的非灵长类动物,它们的很多行为也表现出了通过重组表征要素,从而形成了信念。一只灰松鼠想要偷吃悬挂在喂鸟器里的食物,它躲在阳台地板的某个角落,努力观察这个装置,琢磨着如何才能爬上去。一会儿它又爬到阳台的栏杆上,从多个不同的角度继续打探,直到弄清楚确切的取食路线之前,灰松鼠都不会冒然出击。密莉肯猜测,这只灰松鼠并没有形成任何命题态度,只是在知觉中无意识地展开试错,力图看出这个装置的可供性(affordance)。①Ruth Millikan,“ Styles of Rationality”, in Susan Hurley and Matthew Nudds( eds.), Rational Animals?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p. 69—70.类似地,隐念也不必在一旦感知到某个事项时,立刻产生特定的情感并触发相应的行为,它也可以是倾向性的。这种引而不发、等候时机的过程,便是隐念当中各种表征要素拆装重组的过程。无论如何,仅仅因为隐念有(半)结构化特征就把隐念等同于命题态度,实在是低估了联想这类心理状 态。
为了打消一些疑惑,还有两个问题需要简单回答。第一,隐念和联想是什么关系?如果隐念等同于联想,为何特意增设(ad hoc)这样一类心理状态?第二,或许大多数动物都没有信念,但是哪怕黑猩猩这样的人类近亲物种,也仅有隐念没有信念吗?第一个问题曼德鲍姆也考虑到了,他认为如果隐念仅仅是联想式的表征—情感—行为结构,就没必要设定这样一个奇怪的心理学概念。②Eric Mandelbaum,“ Against Alief”, pp. 197—198.但是詹德勒大致会说,隐念虽然可由联想来解释,不过一个隐念一旦成型,它本身成了难以拆分的原子式的心理状态。③Tamar Gendler,“ Between Reason and Reflex: Response to Commentators”, Analysis, Vol. 72, No. 4, 2021, p. 806.换言之,隐念因(种系发生学的或个体发生学的)联想成型,但联想不是隐念,因为联想不是原子式的心理状态,它更像是心理要素的粘合剂,并且联想的诸多组合要素,也不必都是有意识的。关于第二个问题,虽然詹德勒自己并没有给出明确肯定的回答,但我们的考虑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与隐念理论相匹配的信念理论,其理性主义门槛极高。我们不妨说,隐念总是以物种的具身性的心灵视角为中心的,它只是有机体在特定情境下针对特定对象的特定外观或特定事物的外在表现而产生的行为反应,信念与之完全不同,詹德勒明确说:“信念是针对事物是怎样的一种回应,而不仅仅是针对使我怎样活显得怎样。由信念产生的行动,是基于思考了整个事情的所有证据,并经由理性和规范性所修正的那种心理状态产生的。”④Tamar Gendler,“ Alief in Action( and Reaction)”, p. 570.除此之外,从心灵的预测加工进路来讲,如果有机体的心灵可被视为层级化、无意识的预测误差消除引擎,⑤参见王球:《预测心智“预测”概念》,载《福建论坛》( 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9 期,第15—24 页。即使最聪明的黑猩猩,它们的生成模型层级数量,以及预测误差的精度调节系统,也因为远远低于我们人类,从而无法承认它们具备形成信念的能 力。
本文开篇点明了动物思想和动物理性。你会好奇,如果动物的心理状态只是隐念,那么动物有思想吗?动物有理性吗?前一个问题,当然要看怎样界定思想,如果思想是命题态度,那么动物没有思想,但说动物完全没有思想,基于我们日常语言对“思想”这个概念的通俗理解,对动物而言又似乎不太公道。事实上,这类问题像最小化信念理论所意图的那样,它们不仅受理性主义影响落入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窠臼,而且还犯了范畴错误。我们已经论证,动物有隐念,隐念比信念和欲求这些“思想”更为原始,它有结构化特征,具有表征功能,也具备初级程度的可组合性、可推论性。作为一种复杂的联想,隐念通常加载着情感反应和固化的行为模式,它不是命题态度,却自成一格。这好比熊猫不是猫科动物,但也不能等同于或归类为棕熊或亚洲黑熊这样的熊科动物。由于发现了熊猫,熊科动物的属种分类就得重新梳理。在这个意义上,谈论动物有没有理性就变得不太妥当。这样的追问,只在隐念理论(或相关的其他理论)发明之前才有意 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