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医传统功法在精神分裂症残留症状康复中的应用探析

连安贝，范 青，张 洁，刘沁欣，姜林鸿，李培君，刘晓丹

1.上海中医药大学（上海 201203）；2.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精神卫生中心（上海 200030）；3.上海市中医神志病研究所（上海 200030）

精神分裂症是具有高危害性、高致残率的常见重性精神病［1］。调查［2-3］显示，该病的全球患病率达0.5%～1%，在我国终身患病率约0.7%，占我国精神残疾人数的70%，是造成精神残疾的最主要病因。随着抗精神病药物的广泛应用，精神分裂症的临床缓解率有明显提高，但患者的长期结局并不理想，多数残留有阴性症状和认知障碍，因此需要康复介入，以帮助患者恢复功能。中医传统功法属于强度适中的有氧心身运动，已成为精神分裂症的辅助康复方法。本文拟对中医传统功法在精神分裂症残留症状康复中的应用现状进行综述，并从中医理论角度提出探讨和分析，以期为中医传统功法应用于精神分裂症残留症状的康复提供理论依据。

1 残留症状是精神分裂症康复的重点

精神分裂症预后不良，尽管通过抗精神病药物控制后阳性症状（幻觉、妄想等）会得到缓解，但不少患者仍有长期存在的残留症状（以阴性症状和认知障碍为主）［4-5］。有研究［6］显示，精神分裂症缓解者中94%残留阴性症状1 种、86%残留2 种、77%残留3 种、69%残留至少4 种，其中最常见的阴性症状分别为情感迟钝（49%）、概念混乱（42%）、社交退缩（40%）和情感退缩（39%）。另有调查［7］表明，约半数的首发精神分裂症患者在缓解5年后仍残留有阴性症状。同时，认知障碍作为精神分裂症的一大核心症状，常在精神病性症状出现前就已存在，并贯穿于全病程中，成为慢性精神分裂症的主要功能障碍［8］。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认知障碍可持续15 年［9］，包括注意、记忆、语言、加工速度、视空间能力、执行功能和社会认知能力的全方位衰退［10-12］。由于阴性症状和认知障碍的长期残留，严重影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日常生活，成为其回归社会的阻碍并给社会带来沉重负担。迄今为止，药物治疗仍是精神分裂症的主要干预方式，但现有的抗精神病药物对阴性症状和认知障碍的疗效有限［13］。因此，在药物控制的基础上，寻找针对这些残留症状有效且安全的辅助干预手段，是目前精神分裂症康复临床中急需解决的重点问题。

2 中医传统功法改善精神分裂症残留症状的理论基础

中医是我国传统特色医学，对精神障碍具有独特的理论认识和悠久的实践经验。作为中医康复的特色干预手段，中医传统功法是一种强度适中、节奏和缓的心身运动，主要包括太极拳、八段锦、六字诀、五禽戏、易筋经等，强调“形神合一”。源于《黄帝内经》的“形神合一”是中医学基础理论之一，也是中医情志病理论的基本指导思想，体现了中医整体观的哲学理念。“形”一般指人体有形的实质组织结构，如经络脏腑、筋骨肌肉等，广义上也包括气血津液等构成人之形体的物质基础；“神”是指包括精神、感觉、意识、思维、情感、记忆等心理方面的外在表现［14-16］。如《灵枢·天年》所言“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而后《类经·针刺》中更进一步解释到“形者神之体，神者形之用；无神则形不可活，无形则神无以生”。“形神合一”论阐释了“形”与“神”之间相互依存、密不可分的关系，二者相互影响，协同作用，共同维持人体的健康和平衡。中医传统功法正是基于“形神合一”的基本思想，通过对脏腑气血等“形”的调养，从而达到对精神认知等“神”的改善，锻炼时将舒展的肢体运动配合呼吸吐纳和意念内守，集调形、调息、调心于一体，形神同养，以促进身心的整体平衡和康复。

依照临床表现，可将精神分裂症归属于中医学“癫狂”范畴，其中阳性症状更接近于狂证，而阴性症状更接近于癫证［17］。《丹溪心法·癫狂》言：“癫属阴，狂属阳……大率多因痰结于心胸间。”当代中医学普遍认为，由于情志不遂、气机失畅、阴阳失衡，导致机体出现气、血、痰、火、瘀，打破了五脏之神和脑神间的和谐，是为癫狂病发［18］。精神分裂症典型的残留阴性症状有情感淡漠、言思贫乏、意志欠缺等。现代中医临床上针对不同病机表现，把精神分裂症分为痰火内扰、气滞血瘀、痰湿内阻、阴虚火旺、心脾两虚、阳虚亏损、肝郁脾虚等不同证型，其中心脾两虚、肝郁脾虚、阳虚亏损和气滞血瘀型的证候表现与精神分裂症的阴性症状颇为类似［17-19］。因此，基于中医传统功法对脏腑、气血等“形”的调节，可对心、脾、肝进行调理，以疏解肝气、强健心脾、补益阳气、促进气血运行，进而改善因心脾两虚、肝郁脾虚、阳虚亏损和气滞血瘀所致的残留阴性症状。

关于认知障碍的中医病机目前尚未有定论，普遍认为与心、肝、脾、肺、肾五脏功能密切相关［20］。起源于《黄帝内经》的“五神藏”理论是中医关于人类精神认知活动的主要理论［21］。《灵枢·本神》载“心藏神”“肺藏魄”“肝藏魂”“脾藏意”“肾藏志”，强调五脏藏五神，并且对五神的形成及其与五脏的发展关联有详尽阐释，其云“生之来谓之精，两精相搏谓之神，随神往来者谓之魂，并精而出入者谓之魄，所以任物者谓之心，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因志而存变谓之思”。由此可知，神、魂、魄、意、志是精神认知的五大本源，五神、五脏相互配合，共同完成认知活动的全过程，任意一脏病损，均能引起认知障碍。中医传统功法通过促进身体机能的锻炼和调理，可使“形”成为“神”之体，达到统调五脏之效。五脏功能协调平衡，得以藏摄五神，可促使认知全过程的和谐统一，进而全面改善精神分裂症的认知障碍。

基于上述理论，精神分裂症所残留的阴性症状和认知障碍与脏腑失调、气血失和、阴阳失衡密切相关；“形神合一”的传统功法不仅“以形练神”，通过调和“有形”的脏腑气血促进对神志认知的调养，而且“形神同养”，平衡身心。因此，中医传统功法可作为精神分裂症残留症状的康复干预手段。

3 中医传统功法在精神分裂症残留症状康复中的应用

3.1 太极拳 太极拳动作协调舒缓、古朴飘逸，所有动作基于“掤、捋、挤、按、採、挒、肘、靠”八法。现代研究［22］发现，此八法可对应脏腑功能的调节，即掤法补肾，捋法清心，挤法疏肝，按法肃肺，採法通大肠，挒法补脾，肘法滋胃，靠法利胆。通过对脏腑的调理，加之对呼吸的调控、肢体的协调活动和意念的集中，太极拳不仅能调畅气血、平衡阴阳以强健体魄，还能够调养精神、安定情志而促进身心健康［23］。一项Meta 分析［24］纳入了6 项太极拳干预精神分裂症的随机对照试验（RCT），共有483 名参与者，以阳性和阴性症状量表（PANSS）中的阴性症状分量表和阴性症状评估量表（SANS）作为指标进行统计；结果显示，太极拳干预组对阴性症状的整体改善情况与对照组相比有显著差异，所有纳入的RCT 研究均未报告不良反应。张嘉祺等［25］进行的一项Meta 分析也同样证实了该结论，其认为太极拳在改善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注意力缺陷、意志缺乏、社交障碍、情感淡漠和思维贫乏等阴性症状方面可能存在积极作用。此外，太极拳动作势势相连，绵长圆和，除可改善精神分裂症残留症状外，对运动协调性及平衡功能等也具有益处。Ho 等［26］将153 例慢性精神分裂症患者随机分为太极拳组、有氧运动组和对照组，所有患者均接受基础药物治疗，在此基础之上太极拳组进行12周的太极拳训练（1次/周、60 min/次），有氧运动组接受相同频次和时长的中等强度有氧运动；结果显示，太极拳和有氧训练对缓解精神症状、改善注意和记忆障碍、提高运动能力都有良好的效果，太极拳对慢性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运动协调和注意力缺陷的改善方面具有益处，但有氧运动组比太极拳组表现出更好的症状管理，除精神症状外，两干预组疗效没有显著差异。另一项RCT 研究［27］表明，与标准住院干预相比，6周的太极拳训练对预防精神分裂症患者运动失调和社会功能退化有较大益处，但对阴性症状无明显改善作用。此外，还有一些相关研究［28-30］表明，太极拳训练有助于提高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康复效果。

综上所述，太极拳干预精神分裂症残留症状可能存在潜在作用，但康复疗效仍存一定争议，目前研究数量有限且质量普遍不高，难以得出太极拳干预效果的明确结论，尚需开展更多高质量研究予以验证。

3.2 八段锦 八段锦融合了中医的阴阳、脏腑、经络学说，动作协调对称，每式动作有上必有下、有左必有右、有前必有后、有开必有合，体现了阴阳自和的理念，通过自身运动达到阴阳平衡［31］；同时注重对脏器功能的整体调养，八势动作均有脏腑与之对应，既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一招一式间可以通过刺激经络、摩运穴位，达到调和脏腑、疏通经络、畅通气血之效，进而补精益脑、调畅情志［32］。Li 等［33］开展一项八段锦对精神分裂症患者逻辑记忆改善效果的研究，其将61 例长期住院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随机分为八段锦锻炼组和快步组，分别接受24 周（5 d/周，40 min/d）的八段锦训练和快走训练；结果发现，两组在即刻逻辑记忆和延时逻辑记忆得分方面有显著性差异，提示八段锦能改善长期住院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逻辑记忆功能，但该研究中两组阴性症状的改善并无明显差异。高冬芳等［34］将44例住院精神分裂症患者随机分为锻炼组和对照组，锻炼组在接受12 周的八段锦锻炼后，其社会功能、社交兴趣、个人整洁因子分数都高于干预前，SANS 中多个因子分数（情感平淡或迟钝、思维贫乏、兴趣社交减少、注意障碍）均低于干预前，表明八段锦有助于提高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社交兴趣和社会活动能力，改善阴性症状，进而促进康复。同样有研究［35-36］证实八段锦对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生存质量存在积极影响，具有较高的临床应用价值。

综上，八段锦对精神分裂症有潜在康复作用，但目前研究文献仍不多，结论尚存疑。

3.3 其他功法 除太极拳、八段锦外，有研究者首次将易筋经应用于精神分裂症残留症状的康复中。易筋经动作舒展，讲究“伸筋拔骨，以形引气”［37］。Gao 等［38］将40 例慢性精神分裂症患者随机分成对照组和易筋经组，在为期12 周的干预中，对照组接受常规治疗，易筋经组在其基础上进行易筋经训练（2 次/周，40 min/次），分别于第0周、第6周和第12周时评估临床症状和认知功能；结果显示，易筋经有可能改善慢性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认知障碍和阴性症状。研究［39］表明，经过12 周的易筋经训练后，干预组PANSS 中阴性症状较对照组有显著改善，且重复性神经心理状态评定量表总分及各项评分（即刻记忆、视觉广度、语言功能、注意力、延迟记忆）较锻炼前均显著升高，表明易筋经可改善稳定期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阴性症状和认知障碍。但目前对易筋经的干预研究仅此两项，此外尚未见其他功法如五禽戏、六字诀干预精神分裂症的研究报道。

4 小结

精神分裂症患者经治疗后尽管可达到临床缓解的标准，但仍可能存在许多症状，一般将缓解后仍存在的症状定义为残留症状，这些症状持续存在容易导致疾病的慢性病程［6］。阴性症状的残留已被证实为精神分裂症后残疾的重要预测因素［40］，而长期残存的认知障碍也与精神分裂症的结局密切相关，且几乎不受药物治疗的影响［11］。因此，对精神分裂症这些残留症状的康复尤为重要。

有氧运动被认为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有效康复手段，对改善症状（特别是阴性症状）、提高认知能力和社会功能等方面皆有全面的益处［13，41-42］。长期有氧运动可使海马体积和血流量增加，并增加脑源性神经营养因子含量，进而改善神经认知功能［42-43］。另一方面，以冥想为基础的心身疗法也显示出对精神分裂症认知功能和阴性症状的作用［44-46］。冥想已被证实可积极诱导前扣带回皮质、前额叶皮质、后扣带回皮质和脑岛的皮质变化，这些皮质区被认为是注意、情绪和意识自我调节的核心区域［47］。作为一种心身运动，中医传统功法是有氧运动与冥想的结合，基于这种特性，其可能兼具有氧运动和冥想的作用优势。中医传统功法强调“形神合一”，习练时需要将舒展的肢体运动配合呼吸吐纳，同时静心用意、排除杂念，集调身、调息、调心于一体。与常规有氧运动（如慢跑或游泳）不同，中医传统功法强调冥想和呼吸，可以放松心情、调整情绪；同时又不同于静态冥想（如正念），中医传统功法通过积极主动的锻炼来调节身心健康，在锻炼过程中强化对意念神思的主导，进而有助于提高患者的自控能力，引导其心境意识向积极的方向发展，这也和精神分裂症的认知行为疗法理念相符［48］。此外，习练中医传统功法时通常会辅以引导音乐，从中医五行音乐疗法角度而言，这些舒缓的中国古典民乐将五行音乐与功法运动相结合，可最大程度调动脏腑机能，调畅情志，促进气血津液协调运化，进而实现“阴平阳秘，精神乃治”的平衡状态［49］。以上可能是中医传统功法作用于精神分裂症康复的潜在优势。

通过对现有文献的总结与分析可以发现：①在功法选择方面，太极拳和八段锦多被用作精神分裂症残留症状的辅助康复手段，易筋经的应用较少，五禽戏、六字诀等功法尚未有应用；②在干预效果方面，尽管多数研究表明了中医传统功法的积极影响，但其对精神分裂症患者整体认知功能的研究仍然缺乏，对长期残留的阴性症状改善效果仍有待进一步验证［45，50］；③在干预周期方面，多数研究以12周作为干预时长，后续进行随访的研究较少；④在组别设置方面，多以功法干预组和对照组两组为主，较少有研究设置普通有氧运动组的对比；⑤目前未见有研究基于精神分裂症的疾病特点，选取特定功效的功法动作进行针对性的干预研究。因此，中医传统功法用于精神分裂症康复的未来研究方向可着眼于开展更大规模、后续长期随访的研究以明确持续干预效果，也可寻找对残留症状更具针对性的功法体式以获得更佳康复效益。此外，也可进一步将中医传统功法与其他有氧运动进行对比，以明确中医传统功法的优势所在，进而为中医理论的探讨和传统功法的推广提供进一步的临床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