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亮 军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东汉一代的党锢之祸是关系东汉国运的大事,其以涉及东汉士人之多、时间之久、关系之杂而对东汉国运走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范晔在《后汉书》中对这件决定东汉国运的大事进行了记载。就目前学界的研究成果来看,对党锢之祸的起因、结果及性质的论述比较多,如张保同论东汉的私学与“党人”[1],郑先兴论党锢事件的原因及其本质[2],牟发松考察范晔对党锢成因的认识等[3],但从编纂学的角度反思范晔的纂述技巧,进而论述范晔对党锢之祸的认识,还不多见。事实上,《后汉书·党锢列传》的编纂可以体现出范晔有关史书的编纂水平,这不仅包括以事(党锢之事)为核心的人物择取方式、以序(史论)为核心的事件展现和表达方式,还包括全局视野下(《后汉书》之全局、党事之全局)对“党”之概念和党人的整体把握以及对党锢始末如何影响东汉国运的认识等。
范晔在《后汉书》中用来指称桓、灵之际党锢名士的词语有“党人”“党锢”“党议”“钩党”等,其共性皆在以“党”归类诸人或以“党”确认此事,因此“党”无疑是这些人或事所共有的特征。不过,就《后汉书》全文而言,范晔对“党”“某党”诸词的使用在指向性上明显存在着时代上的区隔与用法上的变动。据范晔《后汉书》所载,“党人”一词共见24次,其中以卷78《宦者列传》出现6次居多;“党议”共见4次,以卷67《党锢列传》3次居多;“钩党”共见8次,以卷8《孝灵帝纪》2次,卷67《党锢列传》2次(李膺、范滂传),卷78《宦者列传》2次居多。“党锢”共见12次,其中卷67《党锢列传》3次居多。很明显,以上史传所载诸人均在桓帝朝及之后,桓帝朝以前的史传中并不见“党议”“党人”“钩党”“党锢”诸文字,诸词使用最繁出现在《党锢列传》。由此可以确认,范晔笔下所谓“党人”“党议”“钩党”“党锢”均指涉东汉桓灵之际所发生的党锢之祸,如:
司隶校尉李膺二百余人受诬为党人,并坐下狱,书名王府。“六月庚申,大赦天下,悉除党锢,改元永康。”[4]318-319(卷7《孝桓帝纪》)
(建宁二年)冬十月丁亥,中常侍侯览讽有司奏前司空虞放、太仆杜密、长乐少府李膺、司隶校尉朱寓、颍川太守巴肃、沛相荀昱、河内太守魏朗、山阳太守翟超皆为钩党,下狱,死者百余人,妻子徙边,诸附从者锢及五属。制诏州郡大举钩党,于是天下豪杰及儒学行义者,一切结为党人。[4]330-331(卷8《孝灵帝纪》)
袁宏《后汉纪》中有言“时上年十四,问(曹)节等曰:‘何以为钩党?’对曰:‘钩党者,即党人也。’”[5]448李贤注:“钩谓相牵引也。”[4]331范书所用“钩党”“党人”即指因某种特殊的关系而相互牵引者。如果以诸词存在于《后汉书》记载东汉史的时间上而论(桓帝时期之后),这些词语专指党锢之士自无疑问。
但除此之外,在范晔《后汉书》的记载中,又有标“某党”者,如:卷30上《杨厚传》载顺帝时杨厚上言有:“阴臣、近戚、妃党当受祸。”[4]1049卷38《冯绲传》有:“中官相党。”[4]1284卷63《李固传》有:“其从宽和无党援者,辄见斥逐。”[4]2074“贼帅夏密等敛其魁党六百余人,自缚归首。”[4]2080“太尉李固,因公假私,依正行邪,离间近戚,自隆支党。”[4]2084以上《杨厚传》《李固传》中所见的“某党”之称的记载在桓帝朝之前,因此这些记载并不能被确认为具有如《党锢列传》中所记“党人”的性质。若与范书“党人”“钩党”独在桓帝朝及以后对比,可知若将范书所载“某党”以桓帝朝为前后分隔,其书中所见之以“党”归类诸人在桓帝朝前后的记载中具有指向性上的变化。其动态特征在于由指向性上的多样性(妃党、中官相党、魁党)到单一性(党人)的转变,在这个概念内涵单一化的过程中,其共性在于皆以“党”相尚。
对于“党”的运用和解释,《周礼·大司徒》有“五族为党”[6];《尚书·洪范》有“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7];《论语·述而》有“吾闻君子不党(相助匿曰党)”[8];《韩非子·外储说左下》有“朋党相合,臣下得欲,则人主孤;群臣公举,下不相合,则人主名”[9]。以上所举“党”之义指,即《辞海》中所谓亲族、朋辈、偏私之意。《后汉书》所谓“妃党”若依亲族而论则似外戚,若依朋辈而论即为后妃;所谓“中官相党”即因朋辈、偏私而成的宦官集体。以此论之,“妃党”“中官”“魁党”依“党”的义指而论当亦可称为“党人”,然而这并不同于《党锢列传》所谓“党人”的特指性。对“党人”一词的使用,最早可在《离骚》中见到,即“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狭隘”(1)汪瑗集解曰:“党人,怀阿比之意而相助匿非者也。”[10]。《离骚》中所谓“党人”实为一个泛化概念,这与上引范晔《孝桓帝纪》“司隶校尉李膺二百余人受诬为党人”,《孝灵帝纪》“于是天下豪杰及儒学行义者,一切结为党人”中的“党人”不同,范书所载“党人”为桓帝之后“受诬”的“天下豪杰及儒学行义者”。可知,就“党人”一词而言,范晔《后汉书》所谓“党人”具有明确的指向性。
范晔对“党人”所做的界定概有三个层面的涵义。首先,桓、灵时代之前,即有“妃党”“魁党”,范晔不称其为“党人”,而以“某党”示之,从而对“某党”做具体化处理以缩小“党”的概念之下所包含的内容。因此,可以说范晔《后汉书》中所见“某党”(妃党、中官、魁党)概念的多样性也正好是具体化处理某个概念的必然结果。其次,所谓“党人”“受诬”,即表明“天下豪杰及儒学行义者”被称之为“党人”是一种强制的结果,这种强制背后体现着一种污蔑性和不真实性,这从一个侧面交代了范晔对党锢之祸的认识。最后,范晔认为“党人”从其身份及行为上看是“天下豪杰及儒学行义者”,反言之,此即范晔所谓“受诬”为“党人”的真实特征。
范晔在《后汉书》中设《党锢列传》对部分“党人”进行记载,在《后汉书》卷77《酷吏列传》序中有“(张)俭知名,故附《党人篇》”[4]2488之语,李贤注此处“党人篇”为“刘淑、李膺等传也”。《刘淑传》《李膺传》为《后汉书》卷67《党锢列传》的前两篇,且张俭也在《党锢列传》中,可知此处《党锢列传》《党人篇》皆为记载“党人”的专传,两者标目的不同应当体现着范晔在编纂过程中的一些差别,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党锢”非范晔首创(2)周天游辑注《八家后汉书辑注》,除司马彪《续汉书》设《党锢列传》外,其他七家均无以“党锢”“党人”标名的传目。刘珍等撰《东观汉记》有“范丹,字史云,为莱芜长,遭党锢事,推鹿车,妻子,捃拾自资”。(刘珍等撰,吴树平校注:《东观汉记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852页)。,范晔在《后汉书》中设置《党锢》并选部分“党人”入传,应当在于突出对“党人”的禁锢勿用之意。
东汉桓、灵之际党锢之祸波及众多士人(3)第一次党锢之祸“李膺二百余人受诬为党人”。第二次党锢之祸“太尉掾范滂等百余人,皆死狱中”。有州郡“死徙废禁者,六七百人”。,今以《后汉书》所具姓名为准,条列“党人”在《后汉书》中所呈现情况(呈现方式:传主、附传、其他)如下(4)以下内容据《后汉书》相关传记、金发根《东汉党锢人物的分析》(《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三四本《故院长胡适先生纪念论文集》1963年)及付鹏飞《东汉党锢名士活动考论——以中原地区为中心》(郑州大学2015年硕士学位论文)等整理。,以见《后汉书》中“党人”的整体布局特征。
卷8(其他:刘郃、刘倏)/卷30下(传主:襄楷)/卷35(传主:郑玄);(其他:孙嵩)/卷37(附传:桓典、桓栾、桓彬、刘猛)/卷41(附传:第五种)/卷43(附传:朱穆)/卷45(附传:袁闳)/卷48(传主:应奉、爰延)/卷51(传主:陈龟)/卷53(传主:黄宪、徐稺、姜肱、申屠蟠);(其他:袁著、袁弘、魏桓、韦著)/卷56(传主:王龚、种暠、陈球);(附传:张纲、王畅)/卷57(传主:栾巴、刘陶、李云、刘瑜、谢弼)/卷58(传主:盖勋);(其他:魏杰(5)李贤注引司马彪《续汉书》有魏杰。)/卷60(传主:蔡邕)/卷61(传主:左雄、周举、黄琼);(附传:黄琬);(其他:刁韪、杜众)/卷62(传主:荀淑、韩韶、钟皓、陈寔);(附传:荀爽、荀悦、韩融、陈堪、陈纪);(其他:荀昙、荀昱、荀绲、韩演、钟迪、钟敷)/卷63(传主:李固、杜乔)/卷64(传主:吴祐、延笃、史弼、卢植、赵岐);(其他:赵息)/卷65(传主:皇甫规、张奂)/卷66(传主:陈蕃、王允);(附传:朱震、王宏、赵戬);(其他:陈逸、刘瓆、成瑨、黄浮、刘茂)/卷67(传主:刘淑、李膺、杜密、刘祐、魏朗、夏馥、宗慈、巴肃、范滂、尹勋、蔡衍、羊陟、张俭、岑晊、陈翔、孔昱、苑康、檀敷、刘儒、贾彪、何颙);(其他:檀彬、褚凤、张肃、薛兰、冯禧、魏玄、徐干、田林、张隐、薛郁、王访、刘祗、宣靖、公绪恭、朱楷、田槃、疏耽、薛敦、宋布、唐龙、嬴咨、宣褒、度尚、张邈、王考、胡母班、秦周、蕃向、黄尚、王章、黄穆、范丹、虞放、殷陶、霍谞、朱寓、周景、殷参、冯绲、赵典、袁忠、陈耽、孔裒、陈雅)/卷68(传主:郭太、符融、许邵);(附传:茅荣、宋果、贾淑、谢甄、王柔);(其他:史坚元)/卷69(传主:窦武(6)金发根《东汉党锢人物的分析》一文所统计的党人中无窦武,然窦武之死实与宦官有关,当符合范晔所谓“天下豪杰及儒学行义者”,故本文计入。);(其他:妫皓、杨乔、边韶、羊续)/卷70(传主:孔融、荀彧)/卷74(传主:刘表)/卷78(其他:审忠、张均)/卷79(传主:何休、颍容)/卷81(传主:王烈)/卷83(其他:张升)。
除以上所列外,又有郝絜、胡武(见《梁统列传》),何衡、何夔(见《册府元龟》卷925《总录部》)(7)《册府元龟》卷925《总录部》有:“汉末阉宦用事,夔从父衡为尚书,有直言,由是在党中,诸父兄皆禁锢。”。《后汉书》所载167(8)范晔《后汉书》所见党锢名士因统计者统计标准的差异,统计数字也不相同,金发根统计为172人,付鹏飞统计为168人(实际为166人)。本文统计见于《后汉书》中的党锢名士,计有167人。名党人中,以传主形式呈现69人,占比41.3%;以附传形式呈现22人,占比13.2%;以其他形式(只列姓名而无事迹或事迹记载粗疏者)呈现76人,占比45.5%。总体来看,以传主、附传形式出现在范书中的党人并不占主体,但就所载事迹来说,却包含了大量详细的记载。
因此,除去以上两种情况,范晔《后汉书》中记载党锢名士的列传主要集中在卷53《周黄徐姜申屠列传》与卷69《窦何列传》之间,共140人,占比83.8%。可以认为,“党人”在《后汉书》中的呈现形态显然是以《党锢列传》为核心的,因此就“党人”的分布来说,这就形成了以《党锢列传》为核心的“党人传”记载结构。有学者认为“范晔《后汉书》的列传编纂大体上符合《史记》《汉书》《三国志》以来的列传编纂范式:以人物登用时间为序,形成‘某朝大臣’的结构单元;使用宗王传区分不同单元;同一单元内的诸臣,按照官职位次合传”[13]。然而从“党人”诸传在《后汉书》中的分布而言,范晔对党锢诸臣的编纂显然并非如此。《后汉书》宗室诸王传分别在卷14《宗室四王三侯列传》、卷42《光武十王列传》、卷50《孝明八王列传》、卷55《章帝八王传》,总共4卷,如此看来,在《后汉书》中范晔并无专门的列传来记载章帝之后的宗室诸王,因此当然就更不用说在《后汉书》中会形成某种固定的“‘某朝大臣’的结构单元”,此说仍可补充。事实上,范晔对“党人”的编纂也明显没有遵循“某朝大臣”的这种结构。《后汉书》中“党人”的这种分布格局不仅仅是因为党锢之祸发生的时间是在桓、灵之际,从而使诸传之记载处于《后汉书》史传之末,其中还有范晔史书编纂方法与编纂旨趣上的因素,体现在《后汉书》全局中即不拘时限而归类人物,这正如赵翼所言:
郭汲、杜诗、孔奋、张堪、廉范皆国初人,王堂、苏章皆安帝时人,羊续、贾琮、陆康皆桓、灵时人,而同为一卷,亦以其治行卓著也。张纯国初人,郑康成汉末人,而亦同卷,以其深于经学也。张宗、法雄国初人,度尚、杨璇汉末人,而亦同卷,以其皆为郡守能讨贼也。王充国初人,王符、仲长统汉末人,而亦同卷,以其皆著书恬于荣例也。[14]
而在范晔的史著中,不拘时限、以类相从的编纂方式提醒着读者,理解范晔的史著编纂范式,需要首先了解各个单传以及单传之间存在的关系。以范晔对党锢诸臣的编纂而言,范晔的历史编纂有其自己的特色,历史叙事的主次关系、记载历史发展的多样性均是其编纂后汉诸臣传所考虑的因素。
东汉桓、灵之际的党人是一群特殊的士人,其仕进之途、家族渊源以及学业授受与桓帝之前的东汉士人并无差别,党人多依察举、征辟入仕,因此党人虽参与党议,却仍然以入仕为价值追求,这也就意味着党人虽遭受党锢,但作为历史记载的主体,其中仍有一部分人及其事迹体现着历史发展的其他侧面,而范晔在编纂党锢名士时所面对的问题则在于:如何完整地记载党锢之始末,如何全面地呈现东汉后期历史发展的复杂性(9)关于东汉中后期在时间上的确定,可以参看瞿林东:《说范晔〈后汉书〉帝纪后论》,《学习与探索》2000年第6期。,如何在史传中表达自己的历史认识等。无疑,这些问题均会以一定的历史编纂方式及历史评论方式呈现在其史著中。若从编纂学角度考察,范晔《党锢列传》对东汉“党人”的记载,最能见其在史传编纂上的特征和成就。
关于党议之始,《后汉纪》记载为:“(延熹九年)九月,诏收(李)膺等三百余人,其逋逃不获者悬千金以购之,使者相望于道,其所连及死者不可胜数,而党人之议始于此矣。”[5]430-431而范晔《党锢》序则记载为:
初,桓帝为蠡吾侯,受学于甘陵周福,及即帝位,擢福为尚书。时同郡河南尹房植有名当朝,乡人为之谣曰:“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二家宾客,互相讥揣,遂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由是甘陵有南北部,党人之议,自此始矣。[4]2185-2186
可见,《后汉纪》与《后汉书》对党锢之始的记载并不相同,而唐李德裕(10)《新唐书·李德裕传》载李德裕曰:“周福、房植各以其党相倾,议论相轧,故朋党始于甘陵二部。及甚也,谓之钩党,继受诛夷。以王制言之,非不幸也。”(欧阳修、宋祈撰:《新唐书》卷180《李德裕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5340页)。、宋司马光则采用范晔之说[15],《东汉会要》所记与范晔不差一字[16]。就此而论,范晔对党锢之始的记载在李德裕、司马光、徐天麟等看来似更有根据。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范晔《党锢列传》的序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
对比袁宏与范晔所记,范晔此段文字有一个模糊的时间点,即“初”字。范晔以“初”(时间起点,表原因)字将袁宏所记的“(延熹九年)九月”“党人之议始于此”提前了近二十年,而紧接的“时”(时间连续,表过程)字即引出“二家宾客,互相讥揣”“各树朋徒,渐成尤隙”(结果)。很明显,范晔这段文字有严密的叙事逻辑,在简单的叙述中交代了“党人之议”的原因、过程、结果。按范晔对“党议”之始的书写,正所谓“对叙事历史学家来说,历史方法包括文献研究,以便确定真实的或最合理的故事,来讲述他用以证明的事件”[17]。范晔“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18],而对于党议之始的记载却不同于早其七十余年而成书的《后汉纪》。显然,这是由于范晔记载的党议之始是具有指向性所决定的,正如他对“党人”一词在《后汉书》中的使用所表现出来的概念内涵单一化一样,范晔记载“党人”即是“他用以证明的事件”。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范晔《后汉书》中表现出来的最明显的特点在于范晔在此处采录了甘陵乡人谣(“天下规矩房伯武,因师获印周仲进”),即甘陵乡人谣所代表的乡论清议对桓帝帝位正当性的怀疑(11)参看牟发松《范晔〈后汉书〉对党锢成因的认识与书写》一文第二节(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6期)。。可以认为,范晔对“党议之始”的根源的书写,是以甘陵乡人谣为核心的。而以甘陵乡人谣为核心形成的叙事语境中也包括着完整的叙事逻辑,而这样的叙事逻辑也见于下一段记载:
后汝南太守宗资任功曹范滂,南阳太守成瑨亦委功曹岑晊,二郡又为谣曰:“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4]2186
此处“后”与前“初”相对,从而形成把以甘陵乡人谣为核心而构建的“党议之始”作为此段叙述的前提,形成以二郡谣(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为核心的第二个完整的叙事语境。以此为基础形成以太学中谣为核心的第三个叙事语境:
因此流言转入太学,诸生三万余人(12)祝总斌疑“《党锢传》‘三万余人’当是后人据《儒林传序》误改的。”参看祝总斌《〈后汉书·党锢传〉太学生“三万余人”质疑》,载《中华文史论丛》总第97期。,郭林宗、贾伟节为其冠,并与李膺、陈蕃、王畅更相褒重。学中语曰:“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又渤海公族进阶、扶风魏齐卿,并危言深论,不隐豪强。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4]2186
本段以“因此”作为开始,与前以二郡谣为核心的叙事语境构成因果逻辑,形成以太学中谣为核心的又一叙事语境。另外以“又”所引导的语句作为补充条件,与以太学中谣为核心的叙事语境构成并列关系,以此突出三个叙事语境强调的结果,即“自公卿以下,莫不畏其贬议,屣履到门。”
范晔通过这段序文的记载,在于突出由党议到党锢的经过:即形成以甘陵乡人谣(党议之始)—二郡谣(党议发展)—太学中谣(党议进一步发展)—第一次党锢这样的叙事逻辑和结构。在这个叙事结构中存在着历史书写的层级叙事关系:即以“初”(模糊的时间)为起始,以“时”为连接,构成以甘陵乡人谣为核心的第一层叙事语境;以第一层叙事语境为起始,以“后”为连接,构成以二郡谣为核心的第二层叙事语境;以第二层叙事语境为起始,以“因此”为连接,构成以太学中谣为核心的第三层叙事语境;进而以“又”为并列条件强调结果(13)本文所论三层叙事语境与川胜义雄乡论的重层结构颇多吻合。参看川胜义雄著,徐谷芃、李济沧译《六朝贵族制社会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45-46页。。后世史家在记载党议经过时在袁宏和范晔记载之间做出的取舍,范晔此段文字叙事逻辑上的严密性大概起了重要的作用,这即是范晔善于叙事之一端,也是他在实现“他用以证明的事件”的一种方式。
需要注意的是,范晔在此所选的三则谣谚,由甘陵乡人谣到二郡谣再到太学中谣,谣谚所流行的范围越来越广且逐渐由地方转向中央,这三则谣谚体现着引起党锢的“清议”之风的发展趋势,这也是范晔以此三则谣谚为叙事线索的一个重要原因(14)关于三则谣谚背后所揭示的具体历史信息,本文不做论述。可参看牟发松在《范晔〈后汉书〉对党锢成因的认识与书写》一文。。而后世史家认为此三则谣谚或可舍去者(15)诸人如吕思勉所言甘陵乡人谣“特食客之好事者为之耳,无与大局也”(参看吕思勉:《秦汉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89页)。马植杰认为范晔所房、周两家相互讥揣,本系鸡毛蒜皮之事,与党锢之祸“并无若何关系”,并认为范晔“‘党人之议,自此始矣’的叙述,是不确切的。”(参看马植杰《马植杰秦汉三国史论文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试论东汉的士风》)。川胜义雄认为“我们不能认为,发生在狭窄之地的甘陵,而且还未摆脱私人色彩的这场对立,便是后来那场将全国一分为二的大运动的起源。”(参看川胜义雄著,徐谷芃、李济沧译《六朝贵族制社会研究》,第6页)。,则是没有认识到这三则谣谚在历史叙事及反映历史事实上的重要价值。事实上,采谣谚入史是史书编纂的普遍现象(16)据杜文澜《古谣谚》(中华书局1958年版)、逯钦立《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2年版)、尚恒元、彭善俊《二十五史谣谚通检》(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统计:《左传》采谣谚46条,《国语》采谣谚22条,《战国策》采谣谚18条,《史记》采谣谚72条,《汉书》采谣谚56条。,这是因为谣谚一方面反映着社会现象,另一方面与古代采问风谣、考课选举有关(17)《后汉书》卷31《羊续传》有“当入郡界,乃羸服间行,侍童子一人,观历县邑,采问风谣,然后乃进。”(第1110页)。卷76《循吏列传》序有“(光武)数引公卿郎将,列于禁坐。广求民瘼,观纳风谣。故能内外匪懈,百姓宽息。自临宰邦邑者,竞能其官。”(第2457页)。卷82上《方术列传》有“和帝即位,分遣使者,皆微服单行,各至州县,观采风谣。”(第2717页)。。而范晔采择谣谚入史是其史撰的突出特征,据统计范书中所见谣谚有68条(不包括“十志”)(18)范晔《后汉书》所采谣谚见附录一:范晔《后汉书》采录谣谚统计表。牟发松所谓“《后汉书》所各种谣谚多达九十余例”,当包括司马彪“十志”所采谣谚,“十志”所谣谚计有12条。,在这68条谣谚中,涉及党人的有20余条,约占总数的1/3。可见在范晔看来,这场由“清议”言论的传播而引起的灾祸在历史记载的过程中必须由“‘清议’言论”自身来做注脚,只有这样才能真实地反映党锢事件。
对于《党锢列传》传主的择取,范晔在该传序文中作了交代。即:
凡党事始自甘陵、汝南,成于李膺、张俭,海内涂炭,二十余年,诸所蔓衍,皆天下善士。三君、八俊等三十五人,其名迹存者,并载乎篇。陈蕃、窦武、王畅、刘表、度尚、郭林宗别有传。荀昱附祖《淑传》。张邈附《吕布传》。胡母班附《袁绍传》。王考字文祖,东平寿张人,冀州刺史;秦周字平王,陈留平丘人,北海相;蕃向字嘉景,鲁国人,郎中;王璋字伯仪,东莱曲城人,少府卿:位行并不显。翟超,山阳太守,事在《陈蕃传》,字及郡县未详。朱,沛人,与杜密等俱死狱中。唯赵典名见而已。[4]2189-2190
由这段序文可知,《党锢》主要的择取对象是“三君、八俊等三十五人”中“名迹存者”。范晔载“三君、八俊”为:
窦武、刘淑、陈蕃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
郭林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为“八顾”。顾者,言能以徳行引人者也。
张俭、岑晊、刘表、陈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为“八及”。及者,言其能导人追宗者也。
度尚、张邈、王考、刘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为“八厨”。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4]2187
此35人中,除去序中所言“陈蕃、窦武、王畅、刘表、度尚、郭林宗、荀昱、张邈、胡母班、王考、秦周、蕃向、王璋、翟超、朱、赵典”16人因各种原因别列外,另有刘淑、李膺、杜密、刘祐、魏朗、宗慈、巴肃、夏馥、范滂、尹勋、蔡衍、羊陟、张俭、岑晊、陈翔、孔昱、苑康、檀敷、刘儒、王章(此“王章”即“王璋”,属于“位行并不显”者(19)《隶释》卷三有:“王子乔碑亦云:‘延熹八年八月,帝遣使致祠,国相王璋……方修神仙之事。”卷20又有:“国相东莱王章,字伯义,以为神圣所兴……”《玉芝堂谈荟》卷30有:“国相东莱王璋立仙人王子乔碑。”王子乔见范晔《后汉书》卷82上《王乔传》。)20人。而范晔《党锢列传》所载传主为刘淑、李膺、杜密、刘祐、魏朗、夏馥、宗慈、巴肃、范滂、尹勋、蔡衍、羊陟、张俭、岑晊、陈翔、孔昱、苑康、檀敷、刘儒、贾彪、何颙等21人。由此可见范晔《党锢列传》传主的择取是符合其所谓“三君、八俊等三十五人”这个大致范围的。
范晔所选《党锢列传》传主除贾彪、何颙外,均为“三君、八俊”人物。而当时所谓清流士人对陈蕃、李膺、郭林宗、张俭、度尚等人冠以“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称号,以“君”“俊”“顾”“及”“厨”所具有的内涵而言,这35人即是党锢事件的核心人物无疑。范晔立《党锢列传》其目的在于记载党锢始末,而最能展示党锢之祸的传主无疑是被清流士人所共同认可的这些“三君、八俊”。他们之间以及他们与其他党人之间具有极其复杂的关系,这就说明以“三君、八俊”作为叙事重点即可呈现完整的党锢事件,因此作为历史记载的史传,范晔所关注的重点不在于党锢事件的细枝末节,他只需要在其史传中呈现出完整的党锢图景即可,即构造出一幅完整的“历史真实”。于此而言,其他在党锢之祸中因与“三君、八俊”有各种特殊关系(如门生、故吏、通婚、交友)而被禁锢的士人(“六七百人”[4]2188)虽人数众多,但这并不关乎历史撰述所要呈现的主旨。而《党锢列传》本身的特点,也正好体现了范晔的编纂技巧:如本文第二节所分析的,在范晔《后汉书》中记载的党锢名士主要分布于卷53《周黄徐姜申屠列传》到卷69《窦何列传》之间的各传共140人,而在《党锢列传》中出现的党人多达65人,几近一半。这当是范晔以“三君、八俊”作为《党锢列传》记述主体一个主要原因。
范晔《党锢列传》以贾彪、何颙作为最后两位传主,则表达了范晔自己对党锢事件始末起关键作用的人物的认识。在《贾彪传》中范晔记载:
延熹九年,党事起,太尉陈蕃争之不能得,朝廷寒心,莫敢复言。彪谓同志曰:“吾不西行,大祸不解。”乃入洛阳,说城门校尉窦武、尚书霍谞,武等讼之,桓帝以此大赦党人。李膺出,曰:“吾得免此贾生之谋也。”[4]2216
由此可知,贾彪对于第一次党锢事件的结束起了重要作用,李膺解禁(当不止李膺一人),实有“贾生之谋”。而在《何颙传》中范晔又载:“是时党事起,天下多离其难,颙常私入洛阳,从(袁)绍计议。其穷困闭厄者,为求援救,以济其患。有被掩捕者,则广设权计,使得逃隐,全免者甚众。”[4]2217何颙对党人而言亦有保全其性命(“使得逃隐,全免者甚众”)的作用。因此,贾彪、何颙二人在党锢事件中所起到的保全党人性命的作用是范晔所称道的。若将此中裁味与范晔在《张俭传》中所做的评论对比,范晔的态度则更加明显。《张俭传》有论曰:
昔魏齐违死,虞卿解印;季布逃亡,朱家甘罪。而张俭见怒时王,颠沛假命,天下闻其风者,莫不怜其壮志,而争为之主。至乃捐城委爵、破族屠身,盖数十百所,岂不贤哉!然俭以区区一掌,而欲独堙江河,终婴疾甚之乱,多见其不知量也。[4]2211
范晔肯定了张俭之贤,然而却对“张俭见怒时王,颠沛假命”所造成“捐城委爵、破族屠身,盖数十百所”的严重后果以“不知量”论之,这与贾彪、何颙二人相比,张俭真可谓“不知量也”。而总览“三君、八俊”其他传主,则无一人有贾彪、何颙二人这样的全生之功,因此范晔以此二人作为最后传主结束对《党锢列传》的记载,是通过史传编纂的特殊形式赋予了两传特殊的意义,即以这两传寓意党锢终结。
《易》曰:“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孔子称“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也。”然用舍之端,君子之所以存其诚也。故其行也,则濡足蒙垢,出身以効时;及其止也,则穷栖茹菽,藏宝以迷国。[4]1739
范晔认为君子应该守出处之道,应时而动、行止有法,即以邦有道与无道作为出处进退的准则。接着范晔举光武时人太原闵仲叔、荀恁,桓帝时人安阳魏桓,称:“若二三子,可谓识去就之概,候时而处。夫然,岂其枯槁苟而已哉?盖诡时审己,以成其道焉。余故列其风流,区而载之。”[4]1741可知《周黄徐姜申屠列传》的叙述主旨在于传“处士”,而该传被后人目之为记载“处士”“高士”(20)参看赵翼《廿二史札记》卷四“《后汉书》编次订正”,第68-70页。赵国华在《谈范晔〈后汉书〉的序、论、赞》一文中认为“孝子、处士两传即《刘赵淳于江刘周赵传》《周黄徐姜申屠传》”。的传记,可谓信得其有。黄宪、徐稺、姜肱、申屠蟠虽为党锢之士,但范晔通过对其人德性等重要特征的记载而突显出对守进退有道处世之法的士人的赞赏,在该列传中范晔采用“虚叙”的方法[11]318-319,即不著其言、不载其行,但记他人对传主的评价塑造人物形象,如在《黄宪传》中即载荀淑语、袁闳语、戴良语、陈蕃语、周举语、郭林宗语。通过该传,范晔塑造了一篇“处士传”(“高士传”)并深美其行,而他们本身即是党人。可见虽然《周黄徐姜申屠列传》也以党人为记载的主体,但范晔的着眼点明显不同于《党锢列传》。而这些“处士”同样也有别于《逸民列传》(21)范晔在《周黄徐姜申屠列传》中有“太原闵仲叔者,世称节士,虽周党之洁清,自以弗及也。党见其含菽饮水,遗以生蒜,受而不食”。而《逸民》中有《周党传》,且《逸民》序亦引《易》语作为发端。可知范晔《周黄徐姜申屠列传》与《逸民》之间在立传目的上存在对比。。以整部《后汉书》来看,范晔的史书编纂方式明显“不只是简单的以类相从,而是在于类从之中,犹有‘细意’,往往是因人见事,反映出一些历史问题来”[19]。而这种编纂方式最突出的特点则在于丰富史著记载内容,同时又体现历史发展的多样性。
又如卷57《杜栾刘李刘谢列传》记载党人栾巴、刘陶、李云、刘瑜、谢弼。该传以传主上疏苦谏而合传。《栾巴传》记载栾巴“性质直,学览经典”[4]1841,又记栾巴上书苦谏事(附谏疏);《刘陶传》记载刘陶“好尚或殊,富贵不求和;情趣苟同,贫贱不易意”[4]1842。又记刘陶上书陈事(附上疏);《李云传》记载“云素刚,忧国将危,心不能忍,乃露布上书”[4]1851(附上疏);《刘瑜传》《谢弼传》亦记载刘瑜、谢弼上疏事,同附上疏内容。《李云传》有论曰一则论谏事:
礼有五谏,讽为上。若夫托物见情,因文载旨,使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自戒,贵在于意达言从,理归乎正。曷其绞讦摩上,以衒沽成名哉?李云草茅之生,不识失身之义,遂乃露布帝者,班檄三公,至于诛死而不顾,斯岂古之狂也!夫未信而谏,则以为谤己,故说者识其难焉。[4]1853-1854
范晔于《李云传》详载李云露布上书,而在此论中对李云评以“草茅之生,不识失身之义,遂乃露布帝者,班檄三公,至于诛死而不顾,斯岂古之狂也!”似有微言。然细究其意,则知范晔该传主旨在论述上疏谏诤之法,即所谓“礼有五谏,讽为上。”该传诸人上疏陈事虽多见正直,然以“茅草之生”欲改主上之意,则多有蚍蜉撼树之感,可见范晔此传虽以论谏诤为主,实是在于表达自己对于上疏谏诤的看法。
又如卷61《左周黄列传》载左雄、周举、黄琼,总论取士之道。《左雄传》载左雄上疏言选举孝廉事,论左雄善引导后进。而本传周举为左雄所荐,有诚“宜推信革政,崇道变惑,出后宫不御之女,理天下冤枉之狱,除大官重膳之费。夫五品不训,责在司徒,有非其位,宜急黜斥”[4]2026之论,故合而论之。《黄琼传》载“琼以前左雄所上孝廉之选,专用儒学文吏,于取士之义,犹有所遗,乃奏增孝悌及能从政者为四科”[4]2035。可知此三人皆以改革时弊、增益时政为务。范晔在该传结尾论曰:
古者诸侯岁贡士,进贤受上赏,非贤贬爵土。升之司马,辩论其才,论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禄之。故王者得其人,进仕劝其行,经邦弘务,所由久矣。汉初诏举贤良、方正,州郡察孝廉、秀才,斯亦贡士之方也。中兴以后,复增敦朴、有道、贤能、直言、独行、髙节、质直、清白、敦厚之属。荣路既广,觖望难裁,自是窃名伪服,浸以流竞。权门贵仕,请谒繁兴。自左雄任事,限年试才,虽颇有不密,固亦因识时宜。[4]2042
可见该论总序取士之法,以古之诸侯取士为发端论及东汉,揭示东汉取士之法存在的弊端,即所谓“荣路既广,觖望难裁,自是窃名伪服,浸以流竞。权门贵仕,请谒繁兴”。在此范晔认为左雄等所行改革能够“因识时宜”,由此对取士及国运提出自己的看法。无疑,左雄、黄琼虽为党锢名士,但在范晔的记述中,更能展现左雄、黄琼价值的事迹不在于轻生死而与宦官相争,实在于为国取士。
范晔对党锢名士以这种方法归类记载者,又如卷62《荀韩钟陈列传》载荀淑、韩韶、钟皓、陈寔;卷63《李杜列传》载李固、杜乔;卷64《吴延史卢赵列传》载吴祐、延笃、史弼、卢植、赵岐;卷65《皇甫张段列传》载皇甫规、张奂;卷66《陈王列传》载陈蕃、王允等,限于篇幅,此处不再举例说明。总之,范晔对《党锢列传》之外的党锢名士,以不同的标准分别归类诸人,以此对具体的历史问题作出回答,进而呈现历史发展本身的复杂性。
据王春淑统计,范晔《后汉书》有序25篇、论110篇、赞90篇。史论作为“辨疑惑,释凝滞”的文字,对于呈现范晔在史传中所寄于的价值判断、历史思考尤为重要。范晔对党锢诸臣的记载和评论有序2篇、论24篇(22)《后汉书》卷53《周黄徐姜申屠列传》序、卷67《党锢列传》序共2篇,卷30下《郎顗襄楷列传》合论、卷35《郑玄传》论、卷48《杨李翟应霍爰徐列传》合论、卷53《黄宪传》论、卷56《张王种陈列传》张皓、王龚合论、卷57《李云传》论、卷60《蔡邕传》论、卷61《左周黄列传》合论、卷62《荀淑传》论、卷62《陈寔传》论、卷63《李杜列传》合论、卷64《史弼传》论、卷64《卢植传》论、卷65《皇甫规传》论、卷65《张奂传》论、卷66《陈蕃传》论、卷66《王允传》论、卷67《范滂传》论李膺、卷67《张俭传》论、卷68《郭林宗传》论、卷69《窦何列传》论、卷70《孔融传》论、卷70《荀彧传》论、卷74《袁绍刘表列传》论,共24篇。,这些史论中蕴含着范晔对党锢之祸给东汉后期历史发展带来的影响等诸方面的认识以及对党人的评价。
东汉历史发展到桓、灵之际,已是国是日非、君道朝纲屡坏了,光武中兴气象已尽,这正如范晔所言:“自桓、灵之间,君道秕僻,朝纲日陵,国隙屡启”[4]2589,“逮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4]2185。但即便如此,东汉统治却“倾而未颠,决而未溃”,对此范晔在卷61《左周黄列传》论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党锢名士在东汉后期历史延续中所起到的作用,范晔在其《后汉书》论中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范晔在《陈蕃传》论中称:
桓、灵之世,若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惛俗。而驰驱崄厄之中,与刑人腐夫同朝争衡,终取灭亡之祸者,彼非不能洁情志,违埃雾也。愍夫世士以离俗为高,而人伦莫相恤也。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及遭际会,协策窦武,自谓万世一遇也。懔懔乎伊、望之业矣!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也。[4]2171
陈蕃作为“三君”之一,范晔对其在桓、灵之际所起的维持东汉延续的作用给予充分肯定,“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范晔此言不仅仅是对士人的充分肯定,其间所体现的更是范晔对士人与国运兴衰之间关系的考察。对于陈蕃与宦官之间的关系,范晔认为陈蕃之徒“与刑人腐夫同朝争衡”,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惛(婚)俗”“携持民心”,即便会“取灭亡之祸”也“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在范晔看来陈蕃身上所体现的这种精神是一种责任,是对“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以重乎?死而后己,不亦远乎?”的实践。又如《范滂传》论曰:
李膺振拔污险之中,蕴义生风,以鼓动流俗,激素行以耻威权,立亷尚以振贵势,使天下之士奋迅感慨,波荡而从之,幽深牢破室族而不顾,至于子伏其死而母欢其义。壮矣哉!子曰:“道之将废也与?命也!”[4]2207-2208
李膺、范滂等党锢名士以其社会行为感染着社会风气,范晔对此是敬佩的。然而即便士人“激素行以耻威权,立亷尚以振贵势,使天下之士奋迅感慨,波荡而从之”,东汉的统治也不可避免的走向了衰微,对此范晔是矛盾的,只能将此归结为“道之将废也与?命也!”。但是对于士人的努力,范晔发出“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的评论,不仅是对陈蕃、李膺等人履行士人责任的肯定,站在现实的立场上而言,这其中对东汉士人的作为和国运兴衰之间关系的深刻认识,更体现着范晔对其所处时代政权国运的思考。
在东汉部分士人眼中,东汉的衰亡势所必然而不可挽回,如在《徐稺传》中,徐稺对茅荣言“为我谢郭林宗,大树将颠,非一绳所维,何为栖栖不遑宁处”[4]1747,在徐稺看来,东汉统治已如将颠之树,是个人努力难以维系的,而郭林宗亦言“吾夜观干象,昼察人事,天之所费,不可支也”[4]2225。因此,如徐稺、郭林宗等人则代表着党人的另外一种价值观念,即:待时而动、不作危言深论、以全其节。
范晔在《党锢列传》序中言党人“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4]2185。而郭林宗却“虽善人伦,而不危言核论”[4]2226,如果说范晔认为陈蕃、李膺等党人直言进取、挽救危难于时弊代表着当时大多数党锢士人所认同的善道,如徐稺、郭林宗这样退守穷处的党人则是以权变保全其道的,这与范晔所认为的君子进退之道(如上文所言)并无二致。在《窦武何进传》中范晔论曰:
窦武、何进藉元舅之资,据辅政之权,内倚太后临朝之威,外迎群英乘风之艺,卒而事败阉竖,身死功颓,为世所悲,岂智不足而权有余乎?传曰:“天之废商久矣,君将兴之。”斯宋襄公所以败于泓也。[4]2253
窦武作为“三君”之首,尚且可“藉元舅之资,据辅政之权,内倚太后临朝之威,外迎群英乗风之艺”,但最终却“事败阉竖,身死功颓,为世所悲”,对于这种悲剧性结局的出现,范晔认为只能是“智不足而权有余”的结果。既然如此,那些讲究权变的党人其行为在范晔看来则是值得称赞的。范晔在《陈寔传》中论曰:
惟陈先生进退之节,必可度也。据于徳故物不犯,安于仁故不离群,行成乎身而道训天下,故凶邪不能以权夺,王公不能以贵骄,所以声教废于上,而风俗清乎下也。[4]2069
陈寔被党锢而不逃(“及后逮捕党人,事亦连寔。余人多逃避求免,寔曰:‘吾不就狱,众无所恃。’乃请囚焉。遇赦得出。”)然而又不同于其他党人,“(张)让父死,归葬颍川,虽一郡毕至,而名士无往者,让甚耻之,寔乃独吊焉。及后复诛党人,让感寔,故多所全宥”[4]2066。这正是范晔所谓“据于徳故物不犯,安于仁故不离群,行成乎身而道训天下,故凶邪不能以权夺,王公不能以贵骄”的“进退之节”。陈寔面对时局既能行“善道”又能以权变保全其身,这与郭林宗“故宦官擅政而不能伤也。及党事起,知名之士多被其害,唯林宗及汝南袁闳得免焉”[4]2226可谓殊途同归,对此范晔是极口称赞的,而这即是范晔所言之“君子出处之大致”“平运则弘道以求志,陵夷则濡迹以匡时”[4]2058的合理行动。
面对时局变幻,对于士人来说是直言进取还是权变抉择,总会令其难以选择,但是对于范晔而言,以权变卫道才是士人应该选择的正确方式。在范晔看来党锢士人中的王允、荀彧则是权变卫道的代表。范晔在《荀彧传》中论曰:
自迁帝西京,山东腾沸,天下之命倒悬矣。荀君乃越河、冀,间关以从曹氏。察其定举措,立言策,崇明王略,以急国艰,岂云因乱假义,以就违正之谋乎?诚仁为己任,期纾人于仓卒也。及阻董昭之议,以致非命,岂数也夫!世言荀君者,通塞或过矣。常以为中贤以下,道无求备,智筭有所研疏,原始未必要末,斯理之不可全诘者也。夫以卫赐之贤,一说而毙两国。彼非薄于仁而欲之,盖有全必有丧也,斯又功之不兼者也。方时运之屯邅,非雄才无以济其溺,功高势强,则皇器自移矣。此又时之不可并也。盖取其归正而已,亦杀身以成仁之义也。[4]2291-2292
范晔论荀彧“仁以为己任”则同陈蕃,是救亡之心同也。荀彧“越河、冀,间关以从曹氏”,“定举措,立言策,崇明王略,以急国艰”,此乃“违正之谋”,即“归正”之法又不同于陈蕃。然而“时运之屯邅,非雄才无以济其溺”,荀彧尽管有卫赐之贤,但面对时运如此亦无能为力,他只能“杀身以成仁之义”。从范晔对荀彧的评价中不难看出,范晔并不反对和否认荀彧的“归正”之道,只是时势如此则“皇器自移”,非荀彧一人可得改变。至于荀彧的“归正”之道,范晔认为“世言荀君者(23)陈寿在《三国志》卷10《荀彧传》中评论荀彧称:“荀彧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风。然机鉴先识,未能充其志也。”对此裴松之注曰:“世之论者,多讥彧协规魏氏,以倾汉祚。君臣易位,实彧之由。虽晚节立异,无救运移。功既违义,识亦疚焉。陈氏此评,盖亦同乎世识。”(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卷10《荀彧传》,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332页。),通塞或过矣”,是给予肯定的。同样在《王允传》中,范晔论曰:
士虽以正立,亦以谋济。若王允之推董卓而引其权,伺其间而敝其罪,当此之时,天下悬解矣。而终不以猜忤为衅者,知其本于忠义之诚也。故推卓不为失正,分权不为苟冒,伺间不为狙诈。及其谋济意从,则归成于正也。[4]2178
范晔认为王允以谋“归正”本“不为失正”,相反是“知其本于忠义之诚”,因此范晔肯定王允“谋济意从”的归正之法。总之在范晔看来,当邦无道之时,直言进取的士人固然值得敬佩,但与之相比,以权变而保全自身实现“归正”目的的方法则更值得赞赏,这与司马迁评价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21]简直如出一辙。
范晔对东汉党锢诸臣的编纂模式对于历史撰写本身来说,无疑有新的发展。但是就范晔史传自身来说,其间的不严密也在所难免,如范晔在《党锢列传》序中称:“自是正直废放,邪枉炽结,海内希风之流,遂共相摽搒,指天下名士,为之称号。上曰“三君”,次曰“八俊”,次曰“八顾”,次曰“八及”,次曰“八厨”,犹古之“八元”“八凯”也”[4]2187。所谓“上”“次”之分,则表明“三君、八俊”诸人在名位排列上自有先后之差(24)“三君、八俊”名号史书记载不同。如袁宏《后汉纪》载“陈蕃为三君之冠,王畅、李膺为八俊之首”。,但是在《党锢列传》传主的排列上,将宗慈、巴肃、夏馥列为夏馥、宗慈、巴肃,则明显破了自己所立的规则,因此其稍嫌疏漏之处也由此可见了。
范晔对东汉末年党锢之祸的记载是一个充满技巧和史识的修撰活动。其技巧在于,以史事(“党事”)立传设目而载人(“党人”),从而在历史记载的过程中既融入了其“别识心裁”的方面,又体现了历史本身的复杂性,既能树立撰史的规则而实刻画丰富的历史图像,又能在史传规则之外找到以资补充其不足的方法。应该说,对于党锢之祸的记载是范晔史书编纂上最能体现出其撰史特色的地方。其史识在于,对身处乱世中的士人们之出处进退在评价的过程中没有体现出一种固化的思维模式,即以忠于一朝一姓为标准来评价士人的功业和言行,而是看到了“时”这样一个关键的因素,看到了“士人”在历史运动中的作用,这些应该是范晔在撰史和评论上的成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