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润率下降趋势的当代之思:以数字资本竞争模式为例

2023-10-02 10:17
社会科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金融资本利润率马克思

姜 婷

自21世纪初以来,随着信息技术与资本增殖的深度结合,数字资本在实践中获得迅猛发展,深刻改变了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数字资本主义发展至今已然呈现出较为明晰的特征与可能存在的问题,种种现实状况迫切要求来自理论层面的阐释与反思。相关学者围绕数字资本展开了较为全面的理论研究,因为数字资本的发展无法脱离种种经济事实、企业案例等,故而一部分先行研究扎根于经济学视阈之内。然而,如若需要切中数字资本发展中显现的本质症候,我们就不能仅仅停留在经济学所呈现的现象之中,而必须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地平上,透过现象把握数字资本的本体论、数字劳动和数字异化等哲学问题。毋庸置疑,政治经济学批判作为唯物史观的一部分,若要在哲学视阈内探讨数字资本,就无法脱离对经典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思想的理解,该思想不仅是理解数字资本主义的重要资源,而且能通过既有理论与数字资本的对话拓展数字时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新形式。

值得注意的是,围绕数字资本所展开的哲学研究,呈现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与当下现实对话的样态,经典理论与具体现象的对话,显然有利于激发新理论的萌芽。然而,聚焦于数字资本而展开的具体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理论问题的延续性探讨,即马克思在产业资本阶段所形成的理论判断在数字资本时代是否还具备一定的理论效力?如若具备,那么如何恰当地建构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关联性?利润率下降趋势与资本自我扬弃辩证运动的本质关联,是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的重要思想。本文试图以“利润率下降趋势”为切入点,厘清该趋势在产业资本、金融资本、数字资本各阶段的特点,着重阐明利润率下降趋势在数字资本时代对于商家与消费者而言意味着什么。无疑,利润率下降趋势对于消费者而言意味着可以用较低的价格获取自己所需的诸多商品,对于商家而言则意味着陷入赢者通吃的竞争逻辑之中,要么获得绝对权力,要么面临市场淘汰。作为数字资本经济主体的商家与消费者,其经济行为不仅折射着数字资本场域中的具体现象,而且还指向其发展中可能存在的问题。

一、消费者受益现象背后的经济事实

近年来,伴随着数字资本的不断深化,当我们打开淘宝、京东、拼多多、携程、饿了么等App时,琳琅满目的商品应接不暇,数字经济已然渗透进我们生活中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各大平台商品种类齐全、价格高低参差,同类商品存在不同的价格选择,即使用价值相同的商品具有不同的交换价值。这就意味着,在需求既定的前提下,商品可以根据消费者当下的消费力,完成匹配,进而促成即时需求的满足。此外,各大平台会在“双11”“618”等购物节,给消费者一定的满减优惠,使得商品的购买价格较之平日有所降低;同时,直播电商也会乘势在购物节以更低的价格、更多的赠品吸引消费者购买一定量的商品。因此,大多数消费者都可以在薪资不变的前提下,明显感受到生活水平有所提升。简言之,作为消费者群体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购买商品的渠道多元化,同类商品的可选择性越来越多,可以有更多的机会选择价格较低的商品来满足自己的需要。无疑,商品价格的降低对于消费者而言是有益的,但对于在市场规模、技术水平和供应链整合等方面不占优势的商家而言,这往往意味着利润率的下降或相对于竞争者的利润率劣势。

让我们暂且悬置利润率下降的判断,先来看是什么原因造成了数字资本阶段商品价格的下降。数字资本时代商品价格下降的原因主要体现为以下四个方面:其一,消费者能够通过不同的平台选择相似的商品,并进行价格比较。虽然商品成本价格并未改变,但消费者可以根据自身情况选择合适的价格范围;这体现了数据的双向作用,平台使数据更为透明,生产者在数据中获取需求,消费者在数据中获取价格。在数字资本阶段,消费者往往是多方平台的持有者,他们不仅会在同一平台上进行同类商品价格的比较,还可能将所需商品进行多平台价格的比较,最终选取自己愿意支付的商品,消费者的意愿建立在对使用价值与支付金额的双重考量的基础上。其二,消费者群体、生产者群体、商品数量的增加。线上消费打破了之前线下消费的空间与时间的界限,消费者可以在任意时间、任意地点购买商品,这种便捷性吸引了更多人进入线上购买平台。消费者群体的扩大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商品数量的增长,这种增长不仅体现在同类商品数量的激增上,而且还体现在商品种类也越来越细化。基于此,销售形式转变为量产量销,低价模式应运而生,人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不断迭代商品,而非将一个商品用到不能使用为止。生产者群体的增大使得竞争更为激烈,若要让自己的商品在市场上站得住脚,质量、价格、外观都是需要考虑的,尤其是价格。只有价格足够接近消费者愿意支付的金额,消费者才愿意购买,哪怕仅仅是一种“试错性购买”,消费者也会因为低价而愿意尝试。其三,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界限日益模糊。比如,用户参与产品迭代(加速)的模式,这个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产品的更新、需求的升级、在外部促进了生产端的竞争。甚至在数字资本的视阈中,消费者充当着“免费生产”的重要角色,他们生产着数字资本赖以生存的数据,生产着具体的需求。这种“免费生产”不仅节省了本须支付的工资,而且加速了数字资本对于消费者需求的精准把握,从而有利于做到生产需要的,生产足量的。不剩余即降低库存(SKU),对于资本而言就是获胜,就是获利。其四,制造商通过各大平台进行销售,直接对接消费者,减少了中间流通的费用。比如音乐数字化、影视数字化等。伴随着交通运输的便利,商品的流通费用逐渐降低,流通速度大大提高,所占有的剩余价值也随之上涨。“周转时间或它的两个部分(生产时间和流通时间)中的任何一个部分的缩短,都会提高利润率。”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83页。比如,拼多多平台的水果、农产品能低价销售正是源于平台不向商家收取任何佣金,用“直连”模式打通了城乡交通链。同时,各大直播电商能以低于市场价(专柜价)来销售商品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它们可以直接对接消费者,从而大幅度地降低了中间流转环节所耗费的成本,甚至可以大幅度降低库存的存量。最大限度地降低库存量对于生产者而言就是极高的运转效率、变现效率。

大致说来,数字资本发展至今已然经历了四个主要发展阶段,各阶段的主要特点呈现如下:(1)数字资本的第一阶段,商家通过信息不对称,发觉不同渠道商品的价格差异,并以此差异作为利润的来源,从而积累利润。故而,数字资本的第一阶段所显示出的特征与商业资本主义的特征是相似的,即体现为信息造就利润。在这一阶段,商家的根本要旨在于积累用户,提高用户黏度,占领市场。(2)数字资本的第二阶段,经过第一阶段的积累,商家已经拥有足量的资金去开发技术,依托技术而形成附带价值,数字资本的形式大多是产品+服务,商家通过提高服务水平,比如提高云服务的速度与安全等,进一步积累用户,占领市场的绝对优势位置,从而获取基于数量与份额的绝对利润。(3)数字资本的第三阶段,在用户数量相对稳定的前提下,商家获取利润的路径会转化为依靠数字化完善需求的高质量满足,进而提高顾客支付意愿额。其路径的展开则体现为引导和暗示消费者需求,通过迅速分析、转化消费者搜索形成的数据,提炼出特殊需求,伴随着需求的细化、高阶化,从而建构新的购买习惯。(4)数字资本的第四阶段,部分商家或者平台将致力于数据的直接变现能力,试图建构数字资本的寻租形式,这在一定程度上简化了第三阶段的过程。对于商家或者平台来说,增速便于迅速回笼积累资金,但也意味着要面临利润的再分配问题。数据广告公司正是此阶段的利润分配者。

值得进一步追问的是,数字资本中的竞争与以往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视阈内的竞争是否一致,如果存在差异,那么竞争与利润率下降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联。毋庸置疑,产业资本或者说传统资本在卖出产品的同时实现剩余价值,其所实现的剩余价值与利润率之间紧密相关。而数字资本则将出售产品(服务)与实现剩余价值作为两个阶段,大多采取先占领市场份额,再实现盈利的形式。这就意味着,出售商品与实现剩余价值的脱节,这决定了数字资本竞争模式与产业资本竞争模式的差异。数字资本竞争模式的本质在于先通过流量抢占市场,这一阶段利润能否实现并不是资本首要考虑的目标,在获取较大市场份额后盈利模式才将以各种形式不断展开。在数字经济中,行业领域的赢家将占领近乎70%—80%的份额,而排在市场第二、第三的企业不得不靠仅剩的市场份额为生存而战。由此看来,在数字资本阶段,商家的竞争目的在于抢占市场而不是平分市场,即争取最大的市场份额,不断增强用户黏度,让用户形成较为稳固的消费(使用)习惯,最终成为行业市场的领导者。

二、利润率与竞争关系的溯源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第三篇阐明了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论述了规律本身、起反作用的各种原因、规律的内部矛盾的展开。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不仅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思路完整化的必要体现,而且还与马克思语境中的危机理论息息相关。部分反对者认为,马克思的结构安排中就已经暗含着某种不可调和的矛盾,即“规律本身”与“起反作用的各种原因”相悖,诸种起反作用的原因叠加,会使利润率趋向下降的规律显得无力甚至无效。然而,在马克思看来,利润率下降的规律与“起反作用的各种原因”并不矛盾。他说:“必然有某些起反作用的影响在发生作用,来阻挠和抵消这个一般规律的作用,使它只有趋势的性质,因此,我们也就把一般利润率的下降叫做趋向下降。”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258页。由此可见,在马克思的结构安排中起反作用的各种原因是极为关键的,因为它关涉利润率下降是趋势还是事实。

众所周知,利润率下降首先是作为一种事实——17世纪末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已经出现了利润率下降的现象——而进入人们的视野,尤其是资本家的视野,毕竟这一趋势直接意味着资本家获利的多与少,以及可能遭遇的危机。然而,承认这种现象是容易的,困难在于将现象与理论适当地连接起来,即揭示这种现象产生的深层原因。基于此,当代政治经济学家开始回溯马克思关于利润率下降趋势的阐述,试图在回溯中批判、综合、切中导致利润率下降的根本原因。同时,学界也出现了实证分析与理论研究交叉进行的趋势,通过经济学视阈内利润率的可计算性去验证马克思理论的正确与否。我们需要承认的是,可计算性只能印证马克思所得出的结论,即利润率呈现下降的趋势,但利润率的可计算性并不直接意味着利润率下降趋势原因的可推导性,即无法对标相应的推导过程。

斯密与李嘉图都曾试图回应利润率下降这一现象,希望在追溯原因的过程中制定有利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具体措施。斯密的解释途径是基于资本外部竞争去得出论断,而李嘉图则偏向于从利润率下降的表现形式中去把握原因。但是,在马克思看来,这两种解释途径都具有本质的错误。资本的外部竞争会使得不同部门间的利润率趋向于平均,而平均决不意味着下降。马克思指出,以往的政治经济学家只能围绕这个现象绕圈子,其根本原因有三:其一,他们未能区别可变资本与不变资本,这种混同在李嘉图那里尤为明显;其二,他们未能区分剩余价值与利润,这在斯密与李嘉图那里也有所体现;其三,最为复杂也最为关键的是,他们无法建构资本有机构成这一核心概念,更无法建构该概念与利润率下降之间的本质关联。

马克思在论证利润率下降规律之前就已经在《资本论》第一卷区分了资本的构成、有机构成、价值构成三个概念,并且明确给出了利润率的计算公式P=S/(C+V),①公式中,P为利润率,S为剩余价值,C为不变资本,V为可变资本。这个计算公式折射出影响利润率的诸种要素。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指出,利润率下降是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生产力不断发展所呈现的必然趋势,这一论断蕴含着生产力、资本有机构成、利润率诸多范畴间错综复杂的内生关联。将利润率与资本的有机构成勾连起来的最直接的方式是利润率计算公式的变式,即公式右端的每一要素除以可变资本V,计算结果不变,但体现形式发生了变化S/V÷(C/V+1);在这个表达式中,如果分母表现为:资本的价值构成(C/V+1),分子表现为剩余价值率(S/V);当分母保持不变时,分子越大,利润率越高;当分子保持不变时,分母越大,利润率越低。由此可见,利润率与剩余价值率成正比,与资本的价值构成成反比。将资本的价值构成进一步拆解,就能得出资本的价值构成与可变资本(V)成反比,与不变资本(C)成正比。

马克思总结了诸种起反作用的原因。其中既有源自工人、可变资本的原因,即劳动剥削程度的提高、不断压低工资、相对过剩人口;也有源自资本家、不变资本的原因,即不变资本各要素变得便宜、股份资本(生息资本)的增加;还有流通范围的原因,即对外贸易——生产规模与销售范围的不断扩大。基于此,马克思深刻地意识到,延缓利润率下降趋势的诸多原因也是促使利润率下降的原因,在某种意义上,起反作用的诸多原因并无法阻止利润率下降的趋势,因为资本的发展为资本的危机奠定了基调。简言之,这些原因同时具备延缓利润率下降与促成利润率下降的作用,且不易分离。

马克思在利润率趋向下降规律的最后一环——规律内部矛盾部分,阐明了积累与利润率下降之间的关系,指出二者是生产力过程的不同体现。“积累,就引起劳动的大规模集中,从而引起资本构成的提高来说,又加速利润率的下降。另一方面,利润率的下降又加速资本的积累。”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269页。这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动力(积累)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利润率趋向下降,同时利润率下降又不断激发资本家内部竞争,形成大资本吞噬小资本的趋向,最终完成资本的再度积聚甚至垄断。同时,在这一层阐述中我们能清晰地洞悉马克思所描绘的逻辑线索,即积累—资本构成—利润率—利润量之间的内在关联。进而,马克思指明,在利润率趋向下降的抽象过程中,蕴含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更为直接的三组矛盾——剩余价值的生产与剩余价值的实现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生产扩大与价值增殖之间的矛盾、资本剩余与人口剩余之间的矛盾。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地要求剩余价值的生产与剩余价值的实现相匹配,如若只是完成了生产环节,没有兑现商品的价值,那么商品就只是使用价值物的堆积,对资本的再生产是有害的。剩余价值的实现所需要的条件远远比生产所需要的条件复杂,因为生产仰仗于生产力,而消费还关涉整个社会的需求与消费能力,不是资本家凭借一己之力塑造出来的,而是在交互力量作用下的结果。当生产力随着资本内部的竞争不断提升,生产规模和数量出现陡增时,就需要借助足够的消费力来消化商品,将商品内在的价值激活,这时剩余价值的实现便成了资本再生产的现实桎梏。生产扩大与价值增殖之间的矛盾体现为,当生产不断扩大时,已有的资本价值将面临贬值甚至价值丧失,而资本的发展却不可避免地要经历这样的过程。这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内在目标与现实发展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根本矛盾,这种矛盾甚至可以被放置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去深入探究。资本的剩余一方面表现为闲置资本量的增大,另一方面则表现为资本的低效运转。诚然,剩余价值的增殖目的促使资本内部的竞争日渐激烈,生产中涌现出的“剩余”表面看来似乎是商品的堆积,生产过剩。但如果拆解这组矛盾,那么剩余资本的问题就在于生产低效与可能进入借贷领域的资金激增,剩余人口的问题就在于劳动力价值的贬值,可变资本份额的降低。将两组结果交互考察就会发现,剩余资本与剩余人口都意味着资本的低效运转,积累的滞缓,总之,不利于资本的肆意生长。

面对利润率趋向下降甚至已然下降的局面,资本家绝不会无动于衷,资本家作为资本逻辑的现实化身,必然会想方设法遏制利润率下降的蔓延。“如果利润率下降,那么一方面,资本就紧张起来,个别资本家就用更好的方法等等把他的单个商品的个别价值压低到它的社会平均价值以下,因而在市场价格已定时赚得额外利润;另一方面,就出现了欺诈,而普遍助长这种欺诈的是狂热地寻求新的生产方法,新的投资,新的冒险,以便保证取得某种不以一般平均水平转移并且高于一般平均水平的额外利润。”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288页。由此看来,资本找到的途径是将自己商品的价值压低在平均价值之下,从而获取价值差,或者通过革新技术去拉高商品价值。但这些途径并无法稳固利润率的走向趋势,简言之,资本家获取的利润是不断变化的,这种变化基于资本间的竞争与拉平。“但是竞争会使他的生产方法普遍化并使它服从一般规律。于是,利润率就下降, ——也许首先就是在这个生产部门下降,然后与别的生产部门相平衡——这丝毫不以资本家的意志为转移。”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294页。资本家们的集体意图促使竞争不断发生,一边提高着劳动生产率,提高获取利润的可能,一边使基于竞争形成的技术不断普遍化,这是资本发展无可避免的循环,是资本家无法彻底根除的隐患。

三、资本形态的更迭——产业、金融、数字

在马克思政治经学批判的路径中,资本经历了从产业资本到金融资本的嬗变,从资本的原始积累到产业资本日渐成熟再到金融资本的萌芽。揆诸当下,21世纪的我们已然身处数字资本所架构的生活方式之中。值得注意的是,数字资本新形态的出现并不意味着产业资本与金融资本不复存在,而是资本的诸种形态处于共存的局面之中,以某种错综的关联共同影响着生活之中的生产与消费。在某种意义上,数字资本之于产业资本、金融资本的关系类似于金融资本之于产业资本的关系,这种关系的类比实则体现出新形态资本对传统形态资本的高效引导。简言之,新形态资本可以使之前存在的形态依附于自身并使它展开契合于当下的发展形式。一方面,数字资本通过数据分析尽可能消除由于需求不明晰造成的生产过剩,进而激发产业资本升级,产业资本作为数字资本、金融资本的前提,意味着任何形式的资本增殖都无法摆脱实体;另一方面,数字资本与金融资本深度融合,数字资本通过相关的数据转化降低了金融资本投资的风险性,使得信用体系更加完善,金融资本为数字资本(平台支付)提供了可能。

产业(工业)资本主义是18世纪以英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掀起工业革命后所诞生的体系。诚如霍布斯鲍姆所言:“发生在1789—1848年间的这种伟大革命,不仅是工业本身的巨大胜利,而且是资本主义工业的巨大胜利。”①霍布斯鲍姆:《革命的年代:1789—1848》,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第2页。众所周知,工业革命与资本主义的发展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性,这意味着,从工业革命中寻求资本主义的起点,找到滋养产业资本发展的历史土壤不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要的。从蒸汽时代到电力时代,伴随着生产工具的不断革新,资本的生产力空前发展,所产出的商品总量与类型比以往任何时代的总和都要大得多。在产业资本阶段,资本尚且处于初级积累时期,体现为生产资料的垄断与积累。资本家通过不断地购买机器、原料、土地、厂房等途径,使工人与生产资料彻底分离,一无所有的工人只能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获取生存的权利。莫尔在《乌托邦》中提及的“羊吃人”的“圈地运动”正是以占有土地为目的的历史事件。英国政府在“圈地运动”中极其明晰地将自己目的的实现与“圈地运动”结合起来,通过牺牲部分农民的直接利益为国家的发展奠定切实的物质基础,一方面颠沛流离的农民为资本主义生产提供了廉价的劳动力,另一方面此举措加强了土地所有权的垄断地位,进一步提升了生活资料的价格,为国家的发展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土地所有权的垄断、廉价劳动力的形成无不促成英国资本主义的诞生。这个时期,土地、资本、劳动力是生产要素;工厂主、无产工人是经济主体;资本家获取利润的主要途径是提高劳动生产率,极大限度地压榨盘剥工人,尽可能采购成本较低的原材料,包括机器设备等,通过生产成本、工资等差异机制尽可能多地占有剩余价值。

马克思指出:“产业资本是唯一的这样一种资本存在方式,在这种存在方式中,资本的职能不仅是占有剩余价值或剩余产品,而且同时是创造剩余价值或剩余产品。因此,产业资本决定了生产的资本主义性质;产业资本的存在,包含着资本家和雇佣工人之间的阶级对立的存在。”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6页。这意味着,在产业资本阶段,资本获取利润的方式在于占有剩余,而剩余不仅意味着作为实体的剩余产品,也包含着劳动者的剩余时间,唯有如此资本才能获取它本身所追求的剩余价值。在产业资本阶段,利润率下降的原因在根源上体现为马克思所指出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蕴含着的三组矛盾,即剩余价值的生产与剩余价值的实现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生产扩大与价值增殖之间的矛盾、资本剩余与人口剩余之间的矛盾。而资本对抗利润率下降趋势被理解为起反作用的诸种因素,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阶段,资本对抗的形式明显地集中于更为残酷地剥夺工人的剩余时间,甚至刻意制造剩余劳动力,此外还有压低不变资本,扩展海外市场,引入股份资本等。

金融资本是一种从货币价值体系的差异中赚取利润(利息)的形式。金融资本是指由银行资本和工业资本相互渗透、融为一体而形成的最高形态的垄断资本。金融资本取代工业资本占统治地位,是帝国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金融资本的发展经历了两个阶段,即生息资本和银行资本高速膨胀阶段,在这两个阶段中,金融资本与产业资本紧密结合,为产业资本提供运转更快的资金支持。1973年前后,随着布雷顿森林体系的瓦解,美元与黄金之间的关系得以削弱,货币政策与信用体系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获取监管,金融体系获得了相对独立的发展模式。金融资本获利的方式逐渐疏离了基于实体而形成的价值差异,开始热衷于通过利息、股息获取更为虚幻的收益。如此一来,金融资本一方面使“钱生钱”成为可能,仿佛获取了更为直接便利的赚钱契机,但另一方面,由于金融资本有别于产业资本,价值不再是建立于实体商品之上的产物,而是蕴含于泡沫之中,风险性将难以避免。这样的获利形式被马克思视为最具拜物教形式的增殖模式。

在金融资本的第一阶段,即生息资本阶段,金融资本体现出与产业资本较为紧密的关联性。银行体系在资本主义生产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除此之外,基于金融资本而形成的信用体系亦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必然产物。银行体系可以将散落在社会中的所有可支配资本有效地分配到与生产需求相对应的生产领域,从而实现了由各领域之间的资本流动所调节的利润率的均衡。此外,银行系统作为一个整体,连同商业信用,形成了信用体系,从而大大减少了流通时间和流通成本。基于这一特点,希法亭指出,“产业对银行的依赖,是财产关系的结果,产业资本的一个不断增长的部分不属于使用它的产业资本家了……银行在多大程度上变成产业资本家。我把通过这种途径实际转化为产业资本的银行资本,即货币形式的资本,称为金融资本”。①希法亭:《金融资本》,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52页。简言之,在希法亭看来,金融资本就是由银行支配而由工业家运用的资本。列宁则用更为发展的立场阐明了金融资本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他认为,随着金融资本的深化,它将与实体产业高度融合,将促成资本的垄断。在《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最高阶段》一文中,列宁指摘希法亭观点的片面之处在于,未能意识到生产与资本的结合有可能导致垄断的产生。“这个定义不完全的地方,就在于它没有指出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即生产和资本的集中发展到了会导致而且已经导致垄断的高度……生产的集中;从集中生长起来的垄断;银行和工业日益融合或者说长合在一起,这就是金融资本产生的历史和这一概念的内容。”②《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612—613页。在列宁看来,工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的结合产生了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即帝国主义。

数字资本是运用数字、信息、AI算法等技术,不断发现、利用、创造差异来获取利润,并追求持续不断获取利润的发展模式。一般数据(general date)、信息、知识是数字资本阶段的生产要素,各经济主体通过科技公司建构的平台进行买卖交易。在此阶段,资本获取增殖的根源在于占有数据,将获取的数据转化为具体的信息需求,完成需求与生产的高度匹配,最终获取利润。从数字化信息是价值创造源泉的层面上看,数字资本虽然是不同产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的新形态资本,但它依然具备传统形态资本的基本特征,即只要存在“差异”和“稀缺性”,资本获取利润的机会就不会消失。然而,数字资本的销售特点较之传统形态资本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即从传统的“货找货”(B2B)、“货找人(B2C)”转变为“人找货”(C2M),这在一定程度上规避了产业资本所存在的生产盲目性,从而使资本得以高效运作。

“随着十几年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今天的数字资本已经表现为平台资本……淘宝、天猫、京东、当当等为产业资本创造的不仅仅是一个销售平台,而且是一种数字资本的引导,甚至直接与产业和金融业的生存相关联。”③蓝江:《一般数据、虚体与数字资本》,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207页。网络平台作为数字、信息的承载方,完成了数据的转换与提炼,进而找到数字中所潜藏的供需信息,这一方面使得供需更加透明,更有可能完成高速匹配;另一方面平台第三方会不断探索吸引供应商和消费者的营销方式。当平台上供应商的数量更多时,消费者获取的优惠就更多,相反,当平台通过网络效应吸引的消费者更多时,供应商将面临的竞争就更为激烈,这是因为,基于平台而展开的竞争逻辑往往是赢者通吃。

四、对赢者通吃竞争逻辑的反思

受制于赢者通吃的竞争逻辑,大多数企业都致力于达到所处行业的Top1,如果企业陷入“强制”竞争的循环,价格与效率在竞争中的重要性就将不断被削弱,资本不仅会陷入利润率下降的局面,而且会面临传统行业边界消失的困境,竞争将从一个行业领域蔓延至数据能发挥作用的任意领域。处于竞争中的数字资本要么获取绝对地位,要么在竞争中惨遭淘汰,“来自数字行业的攻击者通常在价值链中占据关键位置,插在供应商与客户之间,攻击者大致分为两个类型,一类是像阿里巴巴和腾讯这样的数字巨头,另一类是涉猎者,许多管理者无法预测到竞争对手是如何渗透进自己的市场的”。④参见托比亚斯·科尔曼、霍尔格·施密特:《德国4.0如何成功向数字化转型》,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第91页。当下,谷歌、亚马逊、特斯拉的发展模式都是致力于开发已有领域之外的领域。毋庸置疑,数据的可使用性与变通性极强,获取数据的平台可以扩展变现的渠道,“隐性竞争者”无处不在。正如马克思所言:“竞争首先在一个部门内实现的,是使商品的不同的个别价值形成一个相同的市场价值和市场价格。但只有不同部门的资本的竞争,才能形成那种使不同部门之间的利润率平均化的生产价格。这一过程同前一过程相比,要求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有更高的发展。”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201页。的确,数字资本阶段作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日臻成熟的阶段,依旧遵从资本主义总逻辑,数字资本发展带来的诸多问题仍具有不可避免的必然性。究其根源,这是资本主义制度强化了资本逐利的特性,将一切评判标准都基于资本能获取多大的利润导致的,因此数字资本也会陷入资本无序扩张的状态之中,甚至会形成垄断联合的局面。

基于《资本论》第三卷中马克思所回应的起反作用的诸种原因而衍生出的现实问题是,数字资本阶段资本该以何种方式抵抗利润率下降的趋势。目前这种对抗直接体现为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围绕占取利润与获取优惠而展开的持续拉锯。在某种意义上,互联网经济“赢者通吃的竟争逻辑”与“数据可变通性强”的两个特点,为消费者提供了一种与资本展开斗争的切入点:消费者可以组织起来,利用单个资本对流量的渴求和多个资本之间的竞争,以团购群体的身份与单个资本进行博弈,压缩后者的利润空间。这种由消费者主导的在线团购模式虽然在形式上类似传统的批发模式,但这种形式上的相似性的背后是行为主体和行为逻辑的重要转变:消费者不再只能以分散个体的姿态被动接受资本(包括从事批发业务的商业资本)强加给他们的消费模式,而是能够组织和联合起来,主动争取在资本面前的议价权。

在数字资本阶段,如果资本无法破除自身的逻辑即赢者通吃的逻辑就无法从根本上破除利润率下降的趋势。资本追求获利,利润的实质体现为资本的权力,为了获取权力,资本将自身投掷入无边际的竞争中。“因此,问题在于,最低限度要按照那个会提供平均利润的价格,即生产价格来出售商品。在这种形式上,资本就意识到自己是一种社会权利,每个资本家都按照他在社会总资本中占有的份额而分享这种权力。”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第217页。在数字资本阶段,资本依旧试图在现实情境中找到突破眼前困境的可能,其具体途径表现为:高效转化数字信息,从而拓宽自己的经营领域;以技术压低技术,提高产量与质量;加速商品的运转,去库存,提高资本的平滑度(smooth)与变现能力;在人口红利消退后,增加已有用户黏度,巩固用户的消费习惯;增强企业的信任度,促成企业上市,参与股市,从而在股票价格差中获取利润;细化需求,在数据中挖掘特殊定制服务,使部分消费者愿意提高可支付金额;等等。然而,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当下的诸种现象不管是基于消费者还是基于运营商,都仅仅是竞争过程中的各种可能,过程性的特点在于其短暂性,而竞争的结果对于消费者而言可能面临垄断后新规则的宰制,对于运营商而言可能意味着被市场淘汰。

放眼当下,中国的数字资本正处于迅速发展的阶段,难免会暴露出基于数字资本本质的一些问题。值得一提的是,中国政府坚持用技术规范技术、用技术治理技术,治理思维先行的思路,来加强对国有资本的引导,建构以人民利益为导向的数字经济平台,坚决打击和反对垄断。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中共十九届中央政治局第三十四次集体学习时提到,中国的数字经济与强国相比,大而不强、快而不优,因此提出,“要健全市场准入制度、公平竞争审查制度、公平竞争监管制度……要纠正和规范发展过程中损害群众利益、妨碍公平竞争的行为和做法,防止平台垄断和资本无须扩张,依法查处垄断和不正当竞争行为”,②《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4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2年,第207—208页。要提高资本治理效度,建设资本治理体系。毋庸置疑,中国经济的发展始终以人民群众的利益作为立脚点,治理思维先行可以有效避免资本无序发展带来的种种危害,可以引导数字资本健康有序发展,进而形成良性循环,保障人民的长久利益。

回望2020年,由于新冠疫情的冲击,中国的实体经济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响,与此同时阿里、美团、拼多多、京东、滴滴打车等平台相应获取了扩展市场的机会,各大平台纷纷以投资或者下沉市场的方式,参与万亿市场,以猛烈的价格战来抢占市场份额,市场竞争显示出无序化的征兆。针对这一系列现实问题,监管层重磅出手,相继提出“九不得”等要求,不允许低于成本销售,禁止恶性竞争,营造有利于平台经济持续健康发展的环境。根据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发布的《行政处罚决定书》披露,美团在2018—2020年,采取多种措施敦促平台内商家签订“二选一”协定,对于持有多平台的商家收取更高的佣金费率,以此扩大巩固平台的商家数量,吸引更多消费者。美团所实施的此项协议涉嫌违反《反垄断法》。 2021年10月8日,国家市场监管总局根据《反垄断法》责令美团平台退还独家合作保证金12.89亿元,并处以其2020年中国境内销售额1147.48亿元3%的罚款,总计34.42亿元。①参见国市监处罚〔2021〕74号。此后,部分企业开始有意识地将治理先行的逻辑内化为企业的发展理念,制定适合企业长期发展的规划。例如,拼多多给出了新的思路:着眼于长远发展,缩减营销,将前期获利投入产出源头;借助人工智能、数据信息将盛产水果、农产品的贫困县与城市连接起来,完成产区和需求的对接,为数字农业赋能;利用AI技术不断挖掘不同人群的需求,强化C2M销售策略,即从消费者需求出发,精细整合对标供应商,完成从需求端确定供货种类与数量,去除以往生产中存在的盲目性。不难看出,该发展模式旨在从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增长。

综上所述,数字资本在中国的发展体现出与西方新自由主义截然不同的特点,这些差异中蕴含着独特的中国智慧。其一,体现了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明显优势。中国的所有制形式是混合所有制,私有企业与国有企业并存,数字资本的发展不会走向完全私有的局面,因此不会陷入无政府的垄断竞争,也不会陷入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其二,体现了以人民群众利益为出发点的初衷。中国有能力引导数字经济的发展,从制度层面不断削弱数字资本发展中的负面影响。相比之下,西方虽然也具备反垄断的意识与法律,但出于资本主义的制度,以及资本治理资本的逻辑,其很难切实地实现对资本本身的限制与规范,故而无法避免出现垄断,即处于资本制度下的数字资本无法避免自由竞争可能引发的垄断。

资本的本质要义是其包含的关系,关系的展开则是具体化的过程,具体化的过程依照历史条件会采取不同形式,信息时代的条件正是对数字资本的理解与运用。处在发展之中的资本始终具备一个矛盾,即看似不变的本质与表面上花样翻新的形式之间的矛盾。这就要求我们深入现实中的数字资本的运动细节,把握其发展规律。只有坚持这样的认知路径,我们才能既完成从当代的现实具体上升到新的抽象,又将从马克思那里批判性继承和运用的哲学范畴上升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具体。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理解数字资本,理解马克思,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与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的本质不同及其世界历史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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