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贾平凹与玉石特别是玉石文化有不解之缘,这在20世纪中国现当代作家中是少见的。具体到贾平凹的散文创作,除了随处可见关于玉石的书写,还有对于玉石的专门鉴赏和深入体悟,从中可见作家的思想、智慧、品位、境界。贾平凹的散文赋予玉石以主体性,并确立以石为师与互为对语的叙事基调,对于突破长期以来“人的文学观”的局限具有重要意义。进而言之,通过玉石文化可以理解贾平凹散文的内在秘密与文化精神密码,这是他与其他中国现当代作家有所不同的关键之所在。
关键词:贾平凹散文;玉石文化;结缘;物性;天地之道;物我两忘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中国当代散文理论话语建构研究”(20AZW001)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3)09-0081-07
在中国文化与文学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茶文化、丝绸文化、瓷器文化、玉石文化等。关于玉石文化,《淮南子·览冥训》中有“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1)的说法;《周礼》载:“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公执恒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2)还有“和氏璧”与“完璧归赵”的故事,都与玉石有关;《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是从花果山巨石中生出来的;《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宝玉、黛玉、妙玉等人的名字里都有“玉”。由此可见,玉石在中国文化与文学中的重要性。然而,近现代以来,关注玉石的作家并不多,从玉石文化角度研究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也很少(3)。目前,作为20世纪写玉石最重要的作家贾平凹,对他这方面的研究更少,有限的研究整体上比较简略(4)。本文拟较为全面系统深入地探讨玉石文化与贾平凹的散文创作的复杂关系。
一、与石头结下不解之缘
中国新文学强调“人的文学”,这就决定了它对“物”的忽略。另外,中国新文学作家无趣者多,有趣者特别是有癖好的少,这直接导致物性书写并不发达。一个世纪以来,爱好玉石的中国作家并不多见,在文学创作上也就难以关注于此,贾平凹是少有的例外,他在这方面可以说达到了痴迷的程度。
石头成为贾平凹散文的重要意象,几乎达到俯拾皆是的程度。纵观中国现当代散文,不是说没有写玉石的,但比较少也不容易遇到,即使有也多是点缀性和背景性的,没有形成规模与气势。然而,贾平凹散文中却具有高度的能见度,哪怕与玉石无关的散文,也时时可见石头的身影,从而形成石头的意象组合、铺排与书写。如在《读稿人语》中,贾平凹说:“顽石年年都换苔衣,《美文》当然也要变化一下服饰和栏目了。”(5)他在《浙江日记》里写道:“欲去却墙隔了路,怏怏下山,忽见一观音石像,读石上文字,有‘观世观音观我’句,极想呼谁为‘观我’,但四下无人。”(6)《江苏见闻》中有:“半茧园有一石,曰‘寒翠’。形态奇兀,中心大窟窿与边缘小孔,疏密有致,旷野玲珑。石质纯洁,历经风雨,愈是白净。”“史公祠后院竖一石,约两围,高三米五左右,玲珑嵌空,窍穴千百。……这一个石头伴孤忠,这石头也是清寂。旁有一梅,不在花期,未能看数点冷艳。”(7)又如《在玫瑰园里》是写画家与画作的,却出现这一句子:“我每次去总要摸摸石狮的头,汉代的一蹲石狮永远在门口,眉眼笑呵呵得像一个老头。我认定这石狮是大观园的焦大,它清楚玫瑰园主人是如何的内心好色。”(8)在《玉虚洞》中,作者写道:“洞中有无数石隙窟穴,不时有蝙蝠飞出,以石子丢进,豁朗朗有响声,火把扔下去却立即熄灭,无人敢探究深浅。匍匐过一窟道,窟石洁白晶莹如雪砌,寒气销骨,用石敲顶,空音嘭嘭犹似楼板。”(9)在《小记晓雷先生》一文中,写处理人事关系时要豁达,于是有“即便是石头压了草,一块石头又能压住几棵草?”(10)在《说钟镝书法》里,也有“他真的用起了毛笔,毛笔写出了金石味,也写出了石刻上的涩劲和斑驳效果,叫我吃惊不已”。(11)这些描写并未出现在专写石头的散文中,是作者不经意提到的,仿佛是贾平凹一直跟着石头,或者说石头总是跟着贾平凹,二者组成了一个独特世界,这成为散文中的风景。换言之,贾平凹随时随地能看到石头,信手拈来皆成风采,这为其散文增加了风致与亮色。
点评石头以成散文,這在贾平凹是具有独特性的。在贾平凹散文中,有一种形式非常独特,那就是关于石头的鉴赏散文。他是作为石头的鉴赏家来写的,文章虽短,多是数百字,甚至几十字,但却形象生动、文采飞扬、寓意深刻、意味无尽,很好地表现了石头的特质。这不仅在贾平凹散文中,就是在近现代中国散文中也很有代表性。在《小石头记》中,除了“序”,共包括88则鉴赏石头的小文,是专门为奇石收藏家李饶的一册藏石所写,不仅内容丰富,形式也多种多样,文中还带着活泼泼的激情,以及幽默的情怀,读来舒心爽目,也有不尽之意。《中国百石欣赏》是贾平凹为自选的百余块石头做的点评,其中还包括一篇序文。与《小石头记》一样,其内容丰厚、灵动自然、妙笔生花、别有风致,只是文字更精短,包容性更强,更多了形而上的哲思。除此之外,《〈黄河奇石〉序》《〈观云奇石〉序》也都是关于石头的鉴赏文,是属于石头散文、石头文化的集大成者。试想,以贾平凹之繁忙,能为这样多石头写序撰文,没有喜欢与热爱,那是不可想象的。通过这些鉴赏短文,可以获得独特的享受和见识,也得到了关于石头的知识滋养。第一,仅以石头的种类看,这些鉴赏文中就有红碧玉、脑响石、恐龙蛋、三叶虫化石、鸮头贝化石、珊瑚化石、海百合化石、纳玛象下颚臼齿化石、洛河石、星石、灵壁石、石斧、紫晶洞石、莹石、方解石、水胆水晶、雅丹石、沙漠漆、南极石、七彩石、太湖石、葡萄钟乳石、燕子石、菊花石、塔石、风砺石、纹理石、震旦角石、浮屠石、广西大化、太湖石、红河石、华安玉、绿松石、长岛球石、淄博石、长江画面石、秦岭石、硅化木、黄蜡石、陨石、昆山石、九龙壁石等,可称得上是蔚为大观。第二,就鉴赏层次与水平看,这些文章在精到中又有新意,比如对于奇石的装饰,作者认为:“初见这块石头的时候,石主人在石上做了许多小亭小桥,我建议去掉这些东西,它呈现的是大山,大山是需要布置的吗?这些刺眼的塑料摆设,只能使这块石头小气而俗。这又说到现在一些奇石的底座了,有许多东西原本挺有品位的,而底座做得很俗,一个穿着名牌西装的人怎么能趿一双破布鞋呢?”(12)我曾在一篇谈石头的文章中,也谈到给石头固定底座,会限制鉴赏者的想象力,容易将石主人的局限变成他人的局限,还会让石头戴上枷锁,失去自由。(13)贾平凹在此关于石头的装饰和底座是超过一般爱石者的,表现出了胆识与志趣。第三,就审美趣味来说,这些鉴赏石头的散文品位颇高,如在《红碧玉》中说:“这方石头的色彩可与雨花石媲美,而造型又似灵璧石,既有钟乳石的天工,也有文石的神斧,其凝重像崂绿石,其秀美更像太湖佳石。它的好处是我们难以说清,但确实能给予愉悦——这也就够了。”(14)在《幼年》里说,“李饶在基建工地的石料堆里捡到”一块石头,于是“大呼小叫,之后数年间装在身上,见人就让人看,没人了掏出来自己看,常常嘿嘿地笑个不已。”(15)在此,贾平凹对各地石头及其性格了如指掌,在比照中突出红碧玉之佳美,文字清丽明快,读之爽心悦目。特别是对于石头收藏主人李饶的描写如在目前,生动鲜活幽默极了。
以石为题的写作,将贾平凹散文提升到一个新高度。我认为,目前写石头的散文最多最好的,在中国新文学作家中没有超过贾平凹的。《丑石》自不必说,它几乎达到家喻户晓的程度,也是中国现当代散文中的精品。其实,他还有多篇关于石头的散文也颇值得称道,如《“卧虎”说》《观沙砾记》《读山》《当我路过这段石滩》《十八碌碡桥》《残佛》《拴马桩》《我有了个狮子军》《狐石》《记五块藏石》《动物安详》《玩物铭》《三目石》《雨花台拣石记》等都是如此。这些写石头的佳作超越了随意性、印象性和点评式的不足,具有精心构筑、内涵丰赡、境界高远、文风飘逸的特点,不仅提升了石头散文的品质,也弥补了中国现当代散文缺乏精品石头书写的不足。最重要的是,目前对于贾平凹此类散文的研究还缺乏整体感,更缺乏从石头视角进行的观照,也没有打破“人的文学”观的狭隘与局限。
贾平凹之所以投入这么多时间精力写石头,有多方面原因:一是熟悉石头。作者自小在山里长大,山中河道多石,在贫穷年月,没什么比石头更多更直接影响作家了,所以,贾平凹在不少地方写到打小与山石、河石的熟悉与缘分,这是积蓄在作家心中的清晰面影,就如同对自己手足的理解,这在《读山》等作品中都有说明。在《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文外谈文之三》中,贾平凹说:“慰藉以这颗灵魂安宁的,在其漫长的二十年里,是门前屋后那重重迭迭的山石,和山石之上的圆圆的明月。这是我那时谈得有滋有味的两本书,好多人情世态的妙事,都从它们身上读出了启会。”“山石和明月一直影响着我的生活,在我舞笔弄墨挤在文学这个小道上后,它们又在左右了我的创作。”“当我欣赏学习国画、戏曲的妙处的时候,我就忘却不了我的山石和明月了。”(16)二是喜欢石头。一般人看来,石头可有可无,有时还会成为累赘,甚至与垃圾无疑;然而,对于贾平凹来说,石头是他的最爱,是文学、艺术、人生的支撑,是“命”,就如他自己说的“我疑心我的上世就是石头”(17)。在《与穆涛七日谈》中,贾平凹说得更为直接:“我酷爱石头,你瞧瞧,我的书房里到处是石头。我常疑心我为石头托生,那个凹字,也可能是应了前生是个有凹坑的石头哩。这或许由我小时候生长在山里所致,山里还有什么呢,就是石头。小时候读得最多的就是山,就是山上的石头。”在《〈简钧珏摄影集〉序》中,贾平凹又说:“我喜欢石头,喜欢得像是有病,但凡见到奇石,就想法儿要去占为己有,什么下贱的行为和苦力都使得出。”(18)在《缘分》中,贾平凹还说:“我是痴石头的”,“日日对这块石头顶礼膜拜”,“我知道这全是缘分。我为我有这个缘分而激动得夜不能寐,我爱石,又信佛,佛像石能让我得到,这是神恩赐给我的幸运啊!”“佛石的到来,就不仅仅是一种石之缘和佛之缘,这一定还有别的更大的用意,我得莊严地对待”。(19)这是一种与石头共生共长、彼此共鸣甚至生死与共的情怀,不要说新文学作家就是那些奇石爱好者难以达到的境界。三是理解石头。贾平凹眼里的石头是有历史文化精神的,特别是代表中国人的灵魂,所以才能全身心参与其中,力求理解石头的精气神以及丰富的文化内涵。在《中国百石欣赏》中,贾平凹说:“中国人爱石头。从古到今,关于石头不知写了多少诗文,演义了多少故事。可以说,石头形成了它独有的文化现象。没有英雄的年代是盛世,盛世里玩石头是雅事。”(20)在《〈黄河奇石〉序》中,贾平凹认为:“如果我们相信《西游记》、《红楼梦》中关于石头的故事有一定的道理,那么试想一想,在水如天上来的黄河的源头乃至整个流域的山山岭岭上,这些石头进入河道经过漫长的岁月和漫长流程的打磨,你不知道它在哪一年哪一月在哪一处河湾里停驻,某个人就偶尔地得到了!这样的得到就是一份缘分。”(21)石头也就这样获得了一种感知理解和文化共鸣。
实际上,贾平凹以散文形式为我们展示了石头的意象及其价值魅力,这种展示是广阔、深入、形象的,也是具体可感与动人心魄的。其中,贯穿于作家与石头之间的一份内在的关联,也是一种神秘的契合与美好感受。读者也能从中获得文化、文学、历史、美学、心灵的开启。当然,因为作家与石头的生命碰撞也使得贾平凹散文变得与众不同,并发出熠熠的光彩。
二、石头散文折射天地光影
一般来看,往往很难发现贾平凹的石头散文所包含的价值,特别是深层次的功能作用。然而,站在更高层次,将石头与人进行辩证理解,特别是改变“人的文学”观,以“天地大道”进行审视,贾平凹的此类散文就会获得新解,甚至会有根本性变化与创新之维。事实上,贾平凹的石头散文不仅没停留在“玩物”的层次,反而具有更大的价值意义,这是对一般意义上的写人的散文的超越。
首先,将自然而然作为价值追求,是贾平凹从石头中悟道的关键。从奇石收藏的角度看,“奇”当然好,但最大的问题是不自然,甚至会导致追求怪异。贾平凹认为,真正的好石头还是自然的,是那些不事雕琢,有不自美的品质。他说:“更有趣的是色彩搭配极其精美,即便人物纯用黑,也该浓则浓,该淡则淡,浓浓淡淡,过渡自然,层次分明。此画只有石生成,人工难能。”他又说:“如果造型既不具象也不抽象,甚至连图案也没有,但只要石质好,给人一种说不出的愉悦,那也是值得收藏的好石头。甚至可以说真正的石头收藏也正是收藏这类石头,中国历史上许多著名人士藏而传之后代的石头就是明证。”(22)贾平凹还从一般石头中看到了自然美之价值,并从中体悟人生与文章的真谛。他从一河的石头中看到:“那方方圆圆的石头实在让我感慨,水是有规律的,而山没有,石头更没有,满山遍坡的,有的立着,有的倚着,仄、斜、蹲、卧,各有各的形象,纯以天成,极拙极拙了,拙到极处,又有了大雅。无为而为,是无规律的大规律。”(23)他还说:“我坐在这石滩上,看这一河石头,或高,或低,或聚,或散,或急,或缓,立立卧卧,平平仄仄,蓦地看出这不是一首流动的音乐吗?它虽然无声,却似乎充满了音响,充满了节奏,充满了和谐。”“面对着石滩,我慢慢彻悟了,社会原来有如此的妙事:它再不是个单纯的透明晶体,也不会是混沌不可清理的泥潭;单纯入世,复杂处世。”“试想,我还会再被忧伤阴袭了我的灵魂吗?我还会再被烦恼锈锁了我的手足吗?啊,我愿是这石滩上的一颗小小的石头,是这首音乐中的一个小小的音符,以我有限的生命和美丽的工作,去永远和谐这天地,自然,社会,人的流动的音乐!”(24)从优质石头转到普通石头,有助于深化对自然美的理解。需要说明的是,贾平凹很少谈论玉,主要收藏和评说的是石头,这更强化了他从“自然”中体会石头的慧心,也标志着他有着朴素的石头观。
其次,从宁静的石头中获得智慧,使贾平凹为人为文均进入高深的境界。众所周知,现代人特别是当代作家普遍浮躁,有的甚至处于异化状态。贾平凹能体会石头之“静”,特别是那种独立自守和忍受孤独的“大静”,这是他获得智慧的秘诀。他说:“树下有一块黑石,苔斑如钱。平凹很累,卧于石上歇息,顿觉心旷神怡。从此秘而不宣,时常来卧。再后,平凹坐于椅,坐于墩,坐于厕,坐于椎,皆能身静思安。”(25)这就是从石头上获得的“身静思安”,于是作家进入了“道”。他还从另外两块石头中悟道,一是平和与宽容的石头:“之所以看重这块石头,在它的似与不似之间,而它的薄厚,憨实,透着一种平和与宽容,这就可安妥我们的浮躁了。人境逼仄,心境则浩淼无涯,精神与天地往来,面对着这块石头,难道不受启示吗?”(26)二是达摩石,“这个达摩不张扬,不做作,平常而又不委琐,孤寂又面部丰润,他应该是真正的悟道者。”(27)从生命角度看,随便一块石头都有数百万年甚至更长久,它们千年百代或永恒地静默,这不能不让作家静下来,变成一个智慧的听者,一个得道的安详者。
再次,简约、深厚、质朴、夸张等特点,是贾平凹从石中领悟的美妙。应该说,贾平凹也曾赞赏过雨花石的美,但比较起来他更爱博大与浑厚,一种简中有力的气势风格。因此,贾平凹直言:“对于奇石,我更看重它的浑然朴厚,而不太喜欢太玲珑的。”(28)“此石浑厚饱满,有一股向外扩张之气,形体不大,感觉却大,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再是它石质好、硬度大、光感强,又色调沉着。对这类石头,就不要去看它像什么,太像什么了,反倒减弱了它的价值。《山海经》上讲,混沌原没有七窍的,后来凿七窍,七窍有了,混沌却死了。”(29)贾平凹还特别以“卧虎石”为例,说明它的独特审美价值,这也成为开启他的文学创作灵机的关键。他写道:“我说的‘卧虎’,其实是一块石头,被雕琢了,守在霍去病的墓侧。”“怯生生绕着看了半天,却如何不敢相信寓于这种强劲的动力感,竟不过是一个流动的线条和扭曲的团块结合的石头的虎,一个卧着的石虎,一个默默的稳定而厚重的卧虎的石头!”“想生我育我的商州地面,山川水土,拙厚,古朴,旷远,其味与卧虎同也。”“‘卧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体,重气韵,具体而单一,抽象而丰富,正是我求之而苦不能的啊!”“静观卧虎,便进入一种千钧一发的境界,卧虎是力的象征。”“这竟不是一个仰天长啸的虎,竟不是一个扑,剪,掀,翻的虎,偏偏要使它欲动,却终未动的卧着?卧着,内向而不呆滞,寂静而有力量,平波水面,狂澜深藏,它卧了个恰好,是东方的味,是我们民族的味。”“终有幸见到了‘卧虎’,我明白了,且明白往后的创作生涯,將更进入一种孤独境地。”(30)还有,贾平凹不喜欢整齐化一的石狮,而是希望它夸张一点,变形一些,这样才有艺术性。他提出:“这种面部不标准,好,合乎我的审美,让我喜爱不已。我收集石狮的时候,就是嫌凿得太标准,总是叮嘱去乡下收集的人要找变形的、夸张的,似乎不像狮子的那种。”(31)因为“面对着这块石头,我又想起了那段文字:扶河汉,触华嵩,普厥绝,收成功,骑元气,游太空。”(32)这也是为什么贾平凹喜欢“玩石”,以“丑石”为美的内在原因。他说:“我平日收藏石头,皆以丑为美,全没这般精妙的物件,好喜欢了,就这么坐下来两目对着三目,也可说三目对着两目,竟嗒然遗忘身与石。”(33)在一般人看来,那种博大、浑厚、夸张的石头是“丑”的,但贾平凹却能“以丑为美”,看到其间的天地大道,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独特的审美眼光与趣味。
最后,石头的“知与不知”的智慧,也对贾平凹产生巨大影响。在“人的文学”观念底下,“知”是一个基本范畴,也就是说,只要努力,人类总可以不断地认识这个世界。然而,站在天地自然的角度观之,人只是其间的一分子,也存在着自身的巨大限度,对世界的认知也是有限的。基于此,贾平凹甚至认为,人对于我们生活的世界更多是盲目的,知之者甚少,某种程度上说甚至可以说,人不一定就是天地的精华与万物的灵长。他说:“崖窝的左边与右边各有一簇石林,发青色,缀满了白的苔,如梅之绽,手脚并用地爬到石林高端,石头上有许多窝儿蓄着水,才用树叶折个斗儿舀着喝干,水又蓄满,知道水是有根的却不知道石头上怎么能有水根?”(34)他还写道:“河中石片,有的可雕香炉,置于案头香火缭绕,有的则作茅房垫石,供肮脏臭气熏蒸。各有用处,用处不同,但不分高下,其本质都是一样的呢。虽璞中有玉而不纯,但无璞则玉无所依。满月为月,缺月亦为月。如果因为玉在璞中而弃则便不可得玉,缺月而否定是月,则每月只有一夜明朗。如此推论,人为万物之首,为何不是如此呢?”(35)因为以“人的文学”观之,做成香炉和身在茅房的石头是不同的,但在天地智慧之下它们并无本质差别。于是,人也就获得了优劣短长、成败得失的辩证性,也就有了超越性意向。这也是贾平凹的人生哲学与文学观超过一般作家之处。
其实,从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之于石头的信仰,是建基于生命意义的。在神话传说中,石头变人,人也可以变成石头,这是因为信仰石头具有生殖能力进而产生灵石信仰的,“人石互化”背后是古人对灵石崇拜的礼俗和先民万物有灵的思想。(36)因此,没有石头参与的散文创作,不只是少了一个文化符号,更缺乏一种天地观念的突破与天地之道的映现,从而带来“人的文学”的局限与误区。贾平凹从石头入手,以物性为切入点,突破人的观念束缚与局限,进入天地大道的体悟与智慧,于是有了不同的散文及其人生。因为石头是承载天地之道的,也是打开天地镜像的光源,于是给贾平凹的文学人生带来了不一样的召唤与启示。
三、石头散文书写的叙事策略
根据生成的主体间性理论,人们认识世界并不是人与万物的孤立行为,而是一个互为主体性的交互再发现问题。这就意味着,在社会情境中,主体对他者的理解过程并不是对某个外部对象的单向表征,而是一个主体与另一主体间进行双向协调的动力学过程。(37)石头之于贾平凹也是如此,其散文中的双向主体性在叙述方式上令其耳目一新。究其因,其一,石头是博大精深、丰富多样、神秘莫测的;其二,石头开启了作家的灵思,使其进入颇具想象力与创造性的新天地。纵观贾平凹的石头散文,可见其叙事方式的风姿绰约,也有动人心魄的内在力量,还有着各种意外之想,有助于散文时空与思想深度的开掘。
一是对于“物”特别是石头的重新发现。在“人的文学”观念中,“物”特别是石头是可有可无的,甚至是作为无机物和没有生命看待的,更不要说感觉、感情、思想与智慧,这就带来一个世纪以来的散文更关注的是人生,但是,“物”特别是石头往往被视而不见、置若罔闻。贾平凹则不这样认为,他为“物”特别是石头赋能,甚至给予其灵魂,这种万物有灵的天地观既来自中国传统又有自身的体悟,从而突破了人的限度与普通人生观的误区。他说:“世上的木头石头或者泥土铜铁,一旦成器,都是有了灵魂。这些狮子在我家里,它们是不安分的,我能想象我不在家的时候,它们打斗嬉闹,会把墙上的那块钟撞掉,嫌钟在算计我。它们打碎了酒瓶,一定是认为瓶子是装着酒的,但瓶子却常常自醉了。”(38)在此,贾平凹让家里的石狮、酒瓶子一下子有了生命、情感以及灵魂,并获得了一种超时空与超真实的感受。他还说:“简钧珏从石头里发现了别样的美,而美使这些石头产生了灵魂。”(39)看来,天下万物特别是经过人化的自然万物在贾平凹的笔下重新获得了生命,也有了一种别样的美感和灵魂。这样的写作并不只是唯灵论或唯心论,而是有一种通过人的主体性参与体悟后的重新发现和再度赋能。
二是叙述主体的位移、转换与共情。在以“人”为中心的散文叙述中,人是主体,是绝对权力的行使者,“物”则成为客体,处于宾语位置。这就使得天下万物变得简单、机械、笨拙甚至没了光彩。可以说,整个散文完全是“人”说了算,是人在开启、驱使、关闭人生的闸门,所有的“物”只能跟着人走,听从整个作品的节奏、韵律、修辞。然而,在贾平凹的石头散文中,人与石头开始互换主体,有时石头具有主语的功能作用,它有权力成为文本中的主角,而人则变成了宾语。比如,关于收藏,一般人都将“人”作为主体,藏品只不过是一些“物”,石头亦然;然而,贾平凹却总是能倒过来,让石头等藏品变成主体,可以“藏”人。(40)关于此,贾平凹在《藏者》里说:“凡是收藏文物古董的其实都是被文物古董所收藏。”(41)他在《〈黄河奇石〉序》中又说:“从大的方面讲,大自然的东西是无法收藏的,终要归于大自然,从小的方面讲,一切收藏,并不是人在收藏物,则是物在收藏人。这又给了我们一种启示:大象者无形,有形者的奇石只要供收藏者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把玩欣赏,进而领悟到天地奥秘,就足够了。”(42)他还在《栓马桩》中表示:“与其说人在收藏着它们,不如说它们在轮换着收藏着人。”(43)贾平凹在《记五块藏石》中也有类似看法:“或许,应该再换一种思维,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不仅仅是一种和谐,我们其实不一定是万物之灵,只是普通一分子,当我们住进一所房子后,这房子也会说:我们有缘收藏了这一个人啊!”(44)在此基础上,贾平凹甚至有“以眼睛收藏”的奇妙想法,他在《〈简钧珏的摄影集〉序》中认为:“我现在要说,像我这样的收藏家,其实是藏品在收藏着我,而大的收藏家则是以眼睛收藏的,只要经过眼睛看过了就算收藏了。”(45)这看似将人与物的主体进行转换,却一下子改变了其主语和权力关系,人再也不是可以高高在上的天地万物的主宰与精华了。
三是人与物在主体间的相互映照。当石头等“物”有了主体性,那它就有了比人更加主动、敏锐、智慧的话语权,就可以与人进行互动、对语,并让人从中受启,人也就有了超乎于人的天地密语与密码。此时,人更多的是一个“听者”,而不是讲述者和布道者。在《读山》中,贾平凹写道:“我坐在一堆乱石之中,聚神凝想,夜露就潮起来了,山风森森,竟几次不知了这山中的石头就是我呢,还是我就是这山中的一块石头?”(46)贾平凹还在《三目石》中写道:“这个夜里不成寐,黎明里恍惚有梦,梦里全不是我看三目石的思想,竟石的三目在看我,有许多文字出现。惊醒来记,失之大半,勉强记得:人肯定不再衍化独目,意识却可能被认为无数目如千眼佛,但或千眼顿开,但或一目了然,既是眼,请看眼为圆圈中有精点,圈中一点,形上也形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又看山不是山,又看水不是水,再看山还是山,再看水还是水。你看么。”(47)在此,人与石在双向的主体性上实现了互观,也产生了一种交互性与对话性,还有着螺旋式上升的文学人生智慧之闪现。就如同两面镜子的相互映照,贾平凹写石头的散文擅长运用这种“人”与“物”互为镜像的方式,从而达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
四是人在天地间的心像与镜像透观。人与物的关系不论如何,归根结蒂都离不开人的主体性及其博大的内心世界,即使在人与物的主体性互换中也是如此。一方面,人在天地间,天有“天心”,也就有了对于天地的形而上理解。在《中国百石欣赏》中贾平凹表示:“天和地是周转着的,云落到地上就是水,水蒸气升上去就是云,水中游荡的是没有翅膀的鳥,云中飞翔的是脱了鳞片的鱼,而天地之间是人,也就是说,人隔开了天与地。这块石头上的画是幅哲理画。它讲了许多玄学,它是一块玄石。”他又说:“这块石头更能体现雨花石特点,即质地细腻,光滑圆润,图纹丰富,色彩艳丽。奇石都是孕璜之璞,如果说女娲补天,它们都是多余遗留下来的,也正因为它们都有天心,人们才视之如宝,珍藏不遗余力。”另一方面,人有“人心”,它才能与“天心”映照,产生创造性与独特个性,贾平凹曾以一个工匠为例表示说:“他雕刻了一辈子石狮,技艺精湛,声名远播,但他从未见到真狮子,后来去了一次动物园,看了狮子回来,我问他感觉,他说:动物园里那不是狮子。我听他这么说很是疑惑不解,后来悟出他说的有道理,他雕刻的都是他心中的狮子,狮子的形象就全变了,所以他才是艺术家。”(48)显然,从艺术的角度看,心中的狮子比真狮子往往更真。因此,贾平凹在《残佛》中提出:“或说,佛毕竟是人心造的佛,更何况这尊佛仅是一块石头。是石头,并不坚硬的沙质石头,但心想事便可成,刻佛的人在刻佛的那一刻就注入了虔诚,而被供奉在庙堂里度众生又赋予了意念,这石头就成了佛。”(49)也可以这样说,贾平凹在石头里看到“天心”,在天心中看到他自己;在人中看到“人心”,在人心中看到了石头与天心,从而产生更多的天地大道与人生智慧。
石头,往往不为人重视;玩石头,常常被认为是玩物丧志;石头与天地万物,在中国现当代文学观念中也远不如“人”来得重要。这也是为什么一个世纪以来,作家们较少写石头,学者也少有人从石头角度研究文学。其实,贾平凹早就明确表示:“有句话‘玩物丧志’,别的不论,玩石人却绝不丧志。玩的石都是奇石,归于发现的艺术,不是谁都有心性玩的,谁都能玩得出的,它需要雪澡的情操,澹泊的态度,天真,美好,这就是缘分。”(50)某种意义上说,石头比人更长久,凝聚了更多的天地精华,包含了天地之道,也会启迪人们的人生智慧,这也是贾平凹痴迷石头、收藏石头,并从中悟道和指导文学人生的关键。反过来,通过玉石文化也可反观贾平凹散文所具有的独特风采与价值魅力。
注释:
(1) 何宁:《淮南子集释》上册,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79页。
(2) 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册,中華书局2009年版,第1643页。
(3) 参见王兆胜:《中国生态散文中的石头意象》,《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21年第6期;孙诗尧:《当代贵州少数民族诗歌“石头”意象的经典化》,《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2期;丁瑞兰:《诗意的沉潜——论王家新诗歌之“石头”意象》,《科教文汇中旬刊》2007年第32期;魏琛:《转型期中国新诗之石头意象研究》,暨南大学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
(4) 参见彭兆荣:《点石成金:贾平凹文学作品中的“石”表述》,《百色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张学君:《论贾平凹的“丑石情结”——以两个文本为中心》,《北京教育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杨振雄:《贾平凹散文的山石意象》,《九江师专学报》1996年第4期。
(5) 贾平凹:《读稿人语》,《贾平凹文集·散文》第3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页。
(6) 贾平凹:《浙江日记》,《贾平凹文集·散文》第3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66页。
(7) 贾平凹:《江苏见闻》,《贾平凹文集·散文》第3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2页。
(8) 贾平凹:《在玫瑰园里》,《贾平凹文集·散文》第4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页。
(9) 贾平凹:《玉虚洞》,《贾平凹文集·散文》第4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2页。
(10) 贾平凹:《小记晓雷先生》,《贾平凹文集·散文》第4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74页。
(11) 贾平凹:《说钟镝书法》,《贾平凹文集·散文》第4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03页。
(12)(20)(22)(26)(27)(28)(29)(31)(32)(48) 贾平凹:《中国百石欣赏》《贾平凹文集·散文》第4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05、183、212、196—197、188、191、222—223、222、195、210页。
(13) 王兆胜:《木石筑巢到我家》,《学术评论》2016年第2期。
(14) 贾平凹:《红碧玉》,《造一座房子住梦》,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7—18页。
(15) 贾平凹:《幼年》,《造一座房子住梦》,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21页。
(16) 贾平凹:《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文外谈文之三》:《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558—560页。
(17)(23) 贾平凹:《与穆涛七日谈》,《贾平凹文集·散文》第3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25、125页。
(18)(39)(45) 贾平凹:《〈简钧珏摄影集〉序》,《贾平凹文集·散文》第3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6、96、96页。
(19) 贾平凹:《缘分》,《贾平凹文集·散文》第4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22—223页。
(21)(42) 贾平凹:《〈黄河奇石〉序》,《贾平凹文集·散文》第4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12、112页。
(24) 贾平凹:《当我路过这段石滩》,《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151页。
(25)(33)(35)(47) 贾平凹:《坐佛》,太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153、226—227、154页。
(30) 贾平凹:《“卧虎”说——文外谈文之二》《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555—556页。
(34) 贾平凹:《游笔架山》,《贾平凹文集·散文》第3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7页。
(36) 向骏:《“石生人”母题的传承与文化内涵的演变》,《湖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7年第10期。
(37) 参见何静:《生成的主体间性:双向预测与意义建构》,《哲学分析》2022年第4期。
(38) 贾平凹:《我有了个狮子军》,《贾平凹文集·散文》第4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5页。
(40) 关于这一点,我在《我的第一块藏石》(《散文百家》2010年第4期, 《散文海外版》2010年第4期转载)中,也有类似的看法:“有时,我想,我是在收藏此石;但有时,我又想,何尝不是此石在收藏我呢?它已跟了我十五载春秋,一定还会伴我一生,可是,百年之后呢?此石将何去何从?在漫长的冬夜,我双手捧握、抚摸此石,常做这样的遥想。”需要说明的是,在这之前,我没看到贾平凹与我有类似的观点,但关于这样的感悟,我显然是晚于贾平凹先生的。
(41) 贾平凹:《藏者》,《贾平凹文集·散文》第4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3页。
(43) 贾平凹:《栓马桩》,《贾平凹文集·散文》第4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61页。
(44) 贾平凹:《记五块藏石》,《贾平凹文集·散文》第3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31页。
(46) 贾平凹:《读山》,《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92年版,第100页。
(49) 贾平凹:《残佛》,《贾平凹文集·散文》第4卷,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49页。
(50) 贾平凹:《〈小石头记〉序》,《造一座房子住梦》,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3页。
作者简介:王兆胜,南昌大学人文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西南昌,330031;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审,北京,100026。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