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云峰
(嘉兴博物馆,浙江嘉兴 314050)
万历四十四年(1616)的一天,李日华在汪珂玉处看到了项元汴的一幅《行脚图》长卷,评价其“潇洒秀逸,与元徐幼文、曹知白相颉颃”,并感慨:“自子京没,而东南绘事日入缪习,嗜痂者方复崇之,甚可叹也!”[1]意思是项元汴之后,江南的文人画已越来越走入歧途。李日华对项元汴的绘画水平给予极高的评价,让我们了解到其“古今收藏第一人”身份之外的另一面。
作为收藏家,项元汴的地位无人能出其右;但作为书画家,项元汴及其家族的书画成就往往被人所忽视。事实上,项元汴不仅是中国历史上的私家收藏第一人,其天籁阁也促成了项元汴及其兄弟、子侄和孙辈们在书画创作方面的巨大成就。
据明代文学家沈德符记载:“嘉靖末年,海内晏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2]明中后期,内府衰微,由于皇家对于书画艺术创作和鉴藏不够重视,大量内府收藏通过皇帝赏赐、折俸和宦官盗窃三种方式不断外流,为民间收藏的兴起创造了条件。[3]与此同时,嘉兴凭借着发达的经济、优越的地理位置以及艺术市场的兴盛,逐渐发展为江南艺术文化交流的中心。
明中晚期是嘉兴历史上经济空前繁荣、城镇兴旺发达、文化极为昌盛的年代,那个时代的嘉兴人也具有空前的文化自信:“巨海环其东南,具区浸其西北,表里吴越,首尾苏杭,井邑繁雄,漕贡辏集,而又平原沃壤,海滨广斥,饶於鱼盐之利,而丝帛之属视苕霅次之,实江左之泽国,浙右之会府也。”[4]可见,当时的嘉兴是江南地区商品经济极为发达的地区之一。明代嘉兴作为大运河上重要的枢纽,经济发达、文化昌盛,优越的地理位置为收藏家们提供了得天独厚的优势,不计其数的古玩、书画借着四通八达的水路交通被输送到嘉兴。据明李日华《味水轩日记》记载,苏州、无锡、杭州等地的江南书画家、书画商人常常乘船载图书、书画至嘉兴出售。[5]而且,嘉兴自古以来就有私人藏书传统,“士慕文儒”“师古好学好读书,虽三家之村必储经籍”[6]。图籍、书画既是风雅的象征,又是遍布城乡的普通读书人的必备之品,需求极为旺盛。
嘉兴项氏家族,其祖上来自中原洛阳。进入明朝,项家出了一位杰出人物项忠(1421—1502),字荩臣,正统七年(1442)中进士,历任刑部主事、陕西按察使、右都御史、刑部尚书、兵部尚书,卒后赠太子太保,谥襄毅。在明代历史上,他是一位文武兼得的人才,辞官回乡后,与里人梅江、姜谅等创立槜李耆英会,著有《唱和诗集》《藏史居集》。项忠为明代项氏一族发展奠定了坚实的政治基础,其子孙尊其“以文学振家声,以武功戡国难”。在项忠的榜样作用下,项氏一族在明朝出现“五世进士”“三世进士”,科举极其兴盛。项忠弟项质,字素臣,不仕。项质生子项纲,即项元汴的祖父,曾中举人,任长葛县令,为官清廉。项质子项铨,即项元汴父亲,字近溪,“自少已恂恂,治生臆算,盈缩无爽,然素长者,故人多厚之。寔始大其家,以光昭于襄毅矣。”[7]项铨从年轻时就显露出善于理财的本领,加上人缘好,渐渐积累起财富。传至项元汴这一代时,项家依靠祖上雄厚的政治和经济基础,并抓住嘉兴地方经济飞速发展的机遇,跻身全国富豪首等之列。项元汴14岁开始接触收藏,一直到他晚年终于成为名满海内的大收藏家。
图1 《善才顶礼图》
董其昌称:“元汴六子,或得其书法,或得其绘事,或得其博物。”“得其书法”者的是长子项德纯(约1550—约1600),项德纯原名德枝,后改名项穆,书法理论家,其著《书法雅言》,是明代后期最重要的书法论著之一。项穆流传下来的书法并不多,立于嘉兴揽秀园的张似良撰、项穆书《嘉兴府儒学义田记》(图2)(2)纵184.5厘米,横58厘米,纸本,嘉兴博物馆藏。是目前为数不多的项穆书法作品。项氏墓出土的《金刚经塔》(图3)拓片(嘉兴博物馆藏),右下有项穆题赞三行,可见其工于楷书,取法唐人欧阳询、虞世南,严谨不苟,功力深厚。“得其绘事”的是其三子项德新(1571—1623),项德新字复初,号又新,曾与李日华一同受业于冯梦祯,在书画方面的成就主要是山水、墨竹画,作品虽少,却享有盛名。从项德新传世的《枯木竹石图》(图4)(3)纵88.5厘米,横30厘米,纸本墨色,首都博物馆藏。等作品来看,他与其父一样主要学吴门,并取法元吴镇、倪瓒,意境清幽脱俗。1973年,台湾地区发行扇面古画邮票一组,以台北故宫博物院珍藏明朝四位画家项德新、孙克弘、仇英及沈周所绘的墨竹、花卉及人物折扇扇面为图案印制,该版邮票的首枚即是项德新的墨竹。
图2 《嘉兴府儒学义田记》拓片局部
图3 项氏墓出土的《金刚经塔》及项穆题赞拓片 图4 项德新仿王绂《枯木竹石图》轴
项元汴的大哥项元淇一支也擅书画。项元淇不仅喜好收藏,而且善书,又善于鉴赏,于画无所不窥,他的《行书七律扇面》(图5)(4)纵16.5厘米,横51.7厘米,纸本,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是其传世不多的书法作品之一,取法右军,字字独立,用笔精熟。元淇子项德裕,善画山水,有《仿米芾山水》扇面存世。
图5 行书七律扇面
将项氏书画发扬光大的当属项元汴之孙项圣谟(1597—1658),他大量揣摩、临摹、研习了祖父收藏并留传下来的历代精品书画,对宋人笔法、元人韵致皆能兼收并蓄,并受当时吴门、松江画派的影响。“初学文衡山,后扩于宋而取韵于元,其花草、松竹、木石尤精妙”。[13]项圣谟不仅师法古人,还喜壮游,在这一过程中,他渐渐形成了自己严谨又独特的写实主义画风,同时亦受写意画影响,形成一种兼工带写的形式。项圣谟的绘画已不局限于吴门画派的束缚,而是更多从宋元绘画中汲取营养,这既得益于天籁阁的收藏,也显示出项圣谟的绘画天赋。徐邦达在《古书画概论》中说道:“嘉兴项圣谟,山水紧追宋元,功力精深,自成一家,不受当时华亭、浙江等派影响。”[14]项圣谟以其独具特色的绘画风格,在明末清初的画坛占有一席之地。项圣谟的作品以山水居多,董其昌评价其山水“兼元人气韵,虽其天骨自合,要亦工力至深,所谓士气、作家俱备。项子京有此文孙,不负好古鉴赏百年食报之胜事”。[15]在树木花鸟创作上,项圣谟偏爱高大的乔木,尤以松树画最为传神,有“项松”之称。
项圣谟是一位关注社会、极具思想和个性的画家,他的创作与社会时代背景、个人身世紧密相联,在明清易代前后有很大的不同,在思想内涵上突破了文人画“虚和萧散”“超轶绝尘”的境界,同时也记录了历史的变迁,清末文人徐树铭称赞他是“画史之董狐”[16]。项圣谟的三写《招隐图》,可谓这方面的典型代表。
天启六年(1626)六月,项圣谟30岁,画成《招隐图》,也叫《前招隐图》(美国洛杉矶县立艺术博物馆藏)。这是项圣谟早期的代表性作品,代表了其精细的画风。画中贯穿了因隐居而获得的心灵和视觉的启示,并以其成熟的意境得到了董其昌的首肯,画的末尾还留有题跋。彼时的项圣谟还是衣食无忧的项家贵公子,过着博览群书、遍临佳作、赋诗作画的悠闲生活。但他又对当时的政治环境不满,追求隐居的意境。《后招隐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创作于崇祯元年(1628)之后,诗文和题记为后人割去,仅在开头处篆书“后招隐图”四字,末尾书“项圣谟制”四字。《后招隐图》在结构上与《前招隐图》大为不同,完全是把隐居的思想融入对大自然的讴歌之中。
项圣谟宁静而闲适生活被清兵南下打破。顺治二年(1645)闰六月,清兵攻破嘉兴府城,项圣谟弟、曾任蓟辽守备的项嘉谟携两子一妾沉湖殉国。在战乱之中,项圣谟与妻儿老少也逃难至嘉善县。项家惨遭劫掠,多年积蓄被洗劫一空,天籁阁被彻底焚毁。收藏之万千名画法书、各类古物、稀世珍宝,或为战火所毁,或为清兵所掠,散失殆尽。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项圣谟又创作了《三招隐图》(湖北省博物馆藏),在题记中写道:“余尝画前后《招隐》二图,一纸、一素,一墨、一彩,并皆长卷,积之岁月而成。此卷为甲申王正试笔之第一课也。”甲申,即崇祯十七年(1644),明朝灭亡的那一年。项圣谟还在题跋中追忆了甲申之变后的一段生活:“禾城(嘉兴)既陷,劫灰熏天,余仅孑身负母并妻子远窜,而家破矣。凡余兄弟所藏祖君之遗法书名画,与散落人间者,半为践踏,半为灰烬。”
清末的《穰梨馆过眼录》和《左庵一得续录》中,对《三招隐图》均有详细的描述。目前湖北省博物馆藏的这幅作品,题签虽为“项易庵三招隐图诗卷”,项圣谟诗跋亦存,但画中并无款印,可见此画并非《三招隐》原图,但确为项氏真迹。[17]
这幅画作并未在画完之后终结,而与另一个事件发生了似乎命中注定的关联。在画完之后两个月,此画竟然被书童盗走,而四天之后的三月十九日,大明王朝覆灭。国破之后,第二年(1645),嘉兴城破,项圣谟携母亲和妻儿逃亡。1646年10月,项圣谟在嘉兴武塘的寺庙中偶遇逃走的书童,书童已经削发为僧,把《三招隐图》归还给项圣谟。这一切都记载在项圣谟于1646年十月十二日深夜写在画卷后隔水上的题跋中。在《三招隐图》中,个人与国家、画作与国运交织在一起。这种自我隐喻,在项圣谟的艺术中是十分重要的表现方式。
项圣谟的有些画作则描绘了嘉兴本地的胜景,比如《鹤洲秋泛图》(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和《三塔图》(图6)(5)纵24.4厘米,横13.3厘米,纸本设色,上海博物馆藏。。放鹤洲在嘉兴鸳鸯湖畔,是唐代裴休(字公美)的别业旧址,明末朱葵石加以修葺整理,成为一处园林。顺治癸巳年(1653)朱氏邀请项圣谟到此赏景,泛舟吟诗,之后项圣谟创作了此画。画面是放鹤洲秋天的景色,笔法细腻,设色雅逸。《三塔图》是上海博物馆的一册项氏《山水画册》十二开中的其中一幅,描绘了嘉兴三塔及周边的风景。根据画中项圣谟的题跋,这幅绘于“戊子(1648)腊月十有五日”的画,是其“相地于陡门祖茔之东圩”后,“归途喜雪”,故而“作此诗画以示后人”。画中一叶扁舟于水中徐徐而来,经过运河边的学绣塔,缓缓驶向三塔。这幅画为我们留下了明末清初的三塔影像,并且借助上坟与降雪的民间习俗,表达生死于斯的家乡观念和子孙兴旺之望。值得一提的是,项圣谟在这幅画中仅署干支而不写顺治年号,表明了自己与清王朝不合作的态度。
图6 三塔图
清初嘉兴著名学者、词人朱彝尊的家族与项家有着姻亲关系,对天籁阁也是久闻其名。他曾在诗作中追忆天籁阁往昔的繁华:“墨林遗宅道南存,词客留题尚在门。天籁图书今已尽,紫茄白苋种诸孙。”[18]盛极一时的天籁阁,只存遗宅,门上还留有词客昔日所题文字,累世所藏均已散去,这里沦落为子孙的蔬菜地。在一片萧条中,朱彝尊的同窗、项圣谟的侄子项奎(1623—1702)扛起了项氏绘画的大旗。项奎是项圣谟弟项徽谟之子,“徽谟亦善画,子奎字子聚,号东井。山水学元人,好用秃笔,多水墨,亦长兰竹”[19],笔墨秀雅,颇得元人枯淡之趣。从他的《峻岭翠云图》(图7)(6)纵148.5厘米,横43厘米,绢本设色,嘉兴博物馆藏。中可看出,项奎明显受到项圣谟画风的影响。
图7 《峻岭翠云图》轴
青少年时期的项奎,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遍览天籁阁的历代书画,但是这种生活并没有维持多久。虽然经历了王朝更替、家道中落,但项奎依然继承了家族良好的基因,与曾祖父项元汴一样嗜古精鉴赏,曾收藏过唐寅的《水墨萧寺图袖珍卷》,并跋曰:“甲寅仲冬既望,扫地焚香静观于墙东书屋,项奎识。”[20]而且项奎与当时的文人学者如高士奇、曹溶、叶燮等人交往密切,是项氏后代中的佼佼者,项氏书画家谱系见图8(7)楷体为相关书画家。。
图8 项氏书画家谱系
陈小蝶在《明清五百年画派概论》一文中提到:“项元汴收藏之博,古今无两,间作山水,雅近文唐(文徵明、唐寅);孔彰(项圣谟)继之,直可与休承(文嘉)父子抗席,笔墨高简,几近元人;东井(项奎)虽不如孔彰之神,亦足以当逸品。项氏三世,谓之嘉兴一派之首,谁曰不宜。”[21]在收藏上“古今无两”的项元汴,固然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而“间作山水”的项元汴及其后代项穆、项德新、项圣谟、项奎等的书画成就,也是在中国书画史上占据重要地位的。
项氏家族书画,绵延近二百年。项元汴的天籁阁不仅撑起了半部中国古代艺术史,而且使嘉兴成为书画鉴藏的中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当时嘉兴的画风。嘉兴的书画家在项元汴搭建的书画世界中逐渐形成了一股合力,诞生了具有地域特色的画派——嘉兴画派。在嘉兴画派中,项元汴是开创人,项圣谟则是集大成者。项元汴及其后人项德新、项圣谟、项奎等以杰出的绘画艺术和卓著影响独树一帜,不仅传承了家族绘画,而且影响了李日华、方薰、王概、张庚等明末清初时期的嘉兴画家,赋予嘉兴地方特色的文人画气息。
清代嘉兴画家张庚的《国朝画徵录》有记:“吾乡项氏自墨林(项元汴),李氏自太仆(李日华),游心艺苑,考究六法,为一时领袖,至今两姓代有闻人,与太仓王氏鼎足江东矣。”[22]明末至民国时期,除项氏家族外,嘉兴还出现了李氏家族、钱氏家族、陈氏家族、查氏家族、董氏家族、郭氏家族、潘氏家族等书画世家。其中,项氏家族出现的时间最早,影响也最大。项氏家族,无论是在鉴藏领域还是在书画创作领域,都对中国古代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