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的一代诗雄
——读曹操诗笔记

2023-09-28 13:11湖南李元洛
名作欣赏 2023年16期
关键词:曹操英雄诗人

湖南|李元洛

序曲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作为一介凡夫俗子,当然远非如曹操诗中所云的“烈士”。然而,平日只知煮字烹词而今岁月已晚的我,却仍然仰慕现实中的英雄、历史上的豪杰,今日提笔撰文向1800 年前的曹操致敬,时间虽然邈远,因缘却在当今。

余光中,是蜚声享誉于华人世界的名诗人、名散文家和翻译家,虽然见仁见智,但我认为他取得的多方面的杰出成就,大略相当于宋代的苏轼。早在1976 年端午节前所作的《诗魂在南方》一文的结尾,他就写下了“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的名句,这位沐浴欧风美雨但仍溯中国诗歌的长河而上寻根问祖的诗人,纵观其诗文有四大情结,依次为屈原情结、李白情结、杜甫情结、苏轼情结。他的文章多次为他们而笔舞,他的诗作多次为他们而墨歌。“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对于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赞美过的曹操,他也曾赋诗奉上过自己的一瓣心香。余光中的诗多次写到夜间读书与写作,例如《夜读》一诗就说,“一召老杜,再召髯苏,三召楚大夫,一壶苦茶独斟着三更,幢幢是触肘的诗魂”,1979 年,他在任教的位于沙田之香港中文大学先写有《夜读东坡》,近二十年后的1996 年,他复于位在高雄市西子湾的中山大学撰《夜读曹操》一诗,收在本世纪伊始于台湾九歌出版社印出的诗集《高楼对海》之中。

余光中的生辰是重九。2000 年重九,香港文学国际研讨会于华中师范大学的桂子山召开,余光中是主讲嘉宾,我也躬逢其盛。余光中除写了一首《桂子山问月》以飨读者,也将签赠时注明了时间地点的《高楼对海》和桂子山的桂香月色一起递到我的手中。“夜读曹操,竟起了烈士的幻觉/震盪胸膛的节奏忐忑/依然是暮年这片壮心/依然是满峡风浪”,这是《夜读曹操》直奔核心的开篇;“也不顾海阔,楼高/竟留我一人夜读曹操/独饮这非茶非酒,亦茶亦酒/独饮混茫之汉魏/独饮这至醒之中之至醉”,这是全诗余音袅袅的结尾。正是在夜读此诗之后的次日清晨,我对相逢于桂花树下的余光中说,他咏叹过的屈原、李白、杜甫和苏轼,我也以我的诗文化散文一一顶礼过了,唯有曹操未及致意,读了他的咏曹之诗,我也有感于中,应该为文向其敬礼。我这番表白既是出于余光中新作的激励,也是源于我对曹操之诗素具的悃忱。当时,记录我们这一番对话的,有山头的桂树的年轮,从旁做证的,有满山桂树的清芬。

近二十年来,虽然念念不能忘曹,但人生短促,世事倥偬,由于许多琐事俗务的牵绊,也由于没有遇到合适的机缘,让积云而致雨,使白露以为霜,我也未能了却夙愿,写一篇关于曹操及其诗作的文章。书生老去,机会方来,有负方面之责的编辑先生,主动约我撰著一本以中国诗歌史为线索贯穿全书的诗文化散文集,并在未成全书之前就和我签订平装本兼精装本的合同,如同所建屋宇尚未落成,即已先行契约明文预定。我原已有的关于唐诗宋词元曲的诸多文字可选入此书,但仍需拾遗补缺,而有关曹操诗歌之文,就是必须有待补写者之一。于是几经斟酌,我就以“乱世中的一代诗雄”做了这篇文章的题目,也不知曹公假若有知,会意下如何?

明初罗贯中所写的《三国演义》为传奇之小说,晋初陈寿所撰的《三国志》,乃可信之史书。小说以刘备建立的蜀汉为皇家正统,故刘备是正面人物,而曹操则是被百般丑化的反派角色。例如曹操所说而为天下人所诟病的“宁愿我负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负我”这句名言,就是作者在小说的第四回中强行编派给他的。因为《三国演义》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文人创作的成功的章回小说,又是历史演义小说的开山之作,位居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之首,家喻户晓,童叟皆知,影响广被,无远弗届,故可说一世之雄的曹操是被历史所误读,被《三国演义》所抹黑。犹记我在遥远的懵懂的少年时代,和同龄人一样阅读而热读此书,对曹操的印象如果要用一言以蔽之,那就是“枭雄”,甚至是“奸雄”,而且是遍及京剧及其他剧种戏剧舞台上的“白脸奸臣”。

如果《三国演义》的创作时间从元末明初洪武年间算起,曹操(包括“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英雄周瑜),被“抹黑”兼“涂白”也已经整整七百年,令人不能不扼腕长叹:历史绝非总是公正,真相则往往难明,而文章虽并非经国之大业,但有时却也真是不朽之盛事,它可以混淆是非,颠倒黑白,如莎士比亚在其四大名著之一《雅典的泰门》中对黄金的诅咒那样:“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

时至今日,虽然仍有人说曹操“功首罪魁非两人,遗臭诗芳本一身。不识英雄真面目,横看成岭侧成峰”;有人说曹操是一方的霸主,乱世的奸雄,治国的良相,人中的龙凤;有人说他是大家风范,小人嘴脸,英雄气派,儿女情怀;有人说他阎王脾气,菩萨心肠,充分表现了人之性格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如此等等。然而,公认的教科书式的评价语或鉴定书则是:“曹操,三国时代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

除此之外,曹操还是一位历史上颇得好评的真正的书法家。唐代的书法家兼书法评论家张怀瓘在其专著《书断》中,就曾将曹操的书法誉为“妙品”,直至清代,奕苞在其《金石录》中还说,武昌黄鹤楼侧有曹操所题“涌月楼”三字,他的描述与评价是:“特大,凛凛有生气。”曹操赤壁之战失败,平生应该无缘一履武昌,黄鹤楼前身原是吴国孙权所建的前沿观察哨所,楼侧当年富于诗意的“涌月楼”三字,如果确是曹操手笔,迟至清人见而记载,当不知是何时从何处移来。然而,他至今犹存也仅存的“衮雪”二字,却是他的如假包换或假一罚十的真迹。此二字刻于秦岭南麓的褒谷口褒河之侧的一块巨石上,相传为曹操于建安二十年(215)夏,平定陇右迫降张鲁途经褒谷时所书,清代同治年间关中学者罗秀书所著《褒谷古迹辑略》一书,对此曾有记载。原刻拓片现珍藏于汉中市博物馆与洛阳碑志拓片博物馆,此二字阳刚与韶秀兼美,激荡飞扬与内敛柔美并具,确是英雄与才人双胜方可雄逸绝伦得而有之的手笔。罗秀书曾评论道:“今见其书如此,如见其人矣。”“衮雪”二字的摩崖石刻,我虽无缘一访而实地瞻赏,但其拓片印件却见过多次。每当邂逅,总不免意夺而神飞,怀疑那豪雄不羁的墨迹要从墙上的镜框中、从书中的白纸上,破镜而出,破纸而飞!

书法家于曹操乃其余事,他介意的,当然应该是政治家与军事家。军事家当之无愧,他最初只是一个区区的“洛阳北部尉”,相当于今日一个市的区公安局分局局长。但他却著有《兵书接要》一书,注《孙武兵法》十三篇,不仅有理论,而且有实践。南讨袁绍,两降张绣,北征乌桓,在汉末军阀纷争中打出一片天下,以“魏”之名与“蜀”“吴”三国而鼎立。如果不是因天时地利人算等原因,在赤壁被蜀、吴的联军击败,他极可能统一天下而书写历史的新篇章。作为政治家呢?他颇具政治智慧与政治手段,破三公而立丞相,实行一系列恢复经济生产和社会秩序的政策,消灭众多割地自雄的军阀而平定北方,奠定了曹魏立国之基。有人说他有篡汉而代之的野心,今日看来实在无可厚非,天下并非一人一姓之天下,天下无道,“大丈夫当如是乎”,“彼可取而代也”,刘邦与项羽早就这样说过。任何时代与社会,问题是柄权在握者是否真能给百姓带来人身的安全和生活的保障,以至于更高层次的存在感、自由感与幸福感。有人指斥曹操曾杀戮无辜,包括百姓与名士,如曹操之父曹嵩被徐州刺史陶谦所杀,曹操为报父仇而破徐州,除杀陶谦之外还屠城;如曹操虽然爱才,其近百人的“智囊团”多为其时的名士俊彦组成,但他也杀过(如孔融、许攸)或借刀杀过(如祢衡)十位以内的才士。在中国封建时代的历史上,有多少登帝王之宝座者手上不沾满了鲜血?以上所述,当然是曹操的污点,甚至是罪行,这不必也无须讳言,但建安二十一年被汉献帝册封为魏王的曹操,在历史上并非以暴君而遗臭,也非主要是以政治家和军事家而名世,在世人的心目中,在中华民族文化的传统谱系里,他首先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尤其是一位杰出的诗人,他的名字,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些星汉灿烂的诗篇而为后人所记诵所传扬。

我幼时因《三国演义》的误导而形成的对曹操的印象,早已因时间的长风吹刮而远逝。年方弱冠即有志研读中国诗史的我,早已认定曹操是乱世中的一代诗雄。在中国诗史上,他至少可称为一位杰出的诗人,甚至可以美誉为一位大诗人。宋代词人李清照在《鹧鸪天·桂花》中说:“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李清照偏爱馨香脱俗香远益清的桂花,美之为花中第一,爱梅赏菊者或喜爱其他花卉者,也许会提出异议,其间的孰是孰非,恐怕需要全民公投才能少数服从多数地论定。对曹操诗作的评价呢?我认为曹操是一位大诗人,而且他创造和拥有诗史上的好几个第一,这应该不会有更多的歧见。在具体地进入他的诗歌世界寻幽探胜之前,我不妨做如下简要的罗列:

曹操是继屈原之后中国诗史上的第一个大诗人。《诗经》是无名氏的集体创作,屈原是中国诗史上第一位个人署名的诗人,而且是伟大的诗人,屈原之后至曹操登台,历史的车轮滚过了400 多年,其中包括享年407 的西东两汉。四个多世纪中先后也产生了一些诗人,但却无一人可以与曹操比肩并比重,直到曹操崛起于群雄逐鹿之中并登高一唱,横槊赋诗,历史才郑重宣告:继屈原之后,曹操是诗坛的第一人!虽然六朝齐梁间的诗论家钟嵘在其《诗品》中将曹操之诗列为“下品”,将其子曹植之诗列为“上品”,曹丕之诗列为“中品”,我只能说钟嵘如果不是一时糊涂而失察,就是视力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明清两代诗人学者王世贞、王士禛、陈衍等人对其就分别有“不公”、宜在“上品”、“岂非病狂”的议论与批评。钱锺书在《谈艺录》中,也认为钟嵘“评诗眼力初不甚高”,更不应让曹操“屈为‘下品’”。曹植与曹丕的品第姑且置之不论,曹操无论如何也应上调两级才名正而言顺。当代汉学家费正清、崔瑞德任主编的《剑桥中国秦汉史》,除了论定曹操是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之外,还尊称他是“大诗人”。我还要补充申说的是:曹操是继屈原之后的第一位大诗人,在屈原之后,在他之前,历史未曾推出第二人获此殊荣。钟嵘如果能长梦醒来,不知能否对自己原来所做的品第排名有所修正?

曹操可以说是开一代诗风的杰出诗人,但却不能说是开一代诗风的第一人,因为他前面先有北方文学之代表《诗经》的作者集体无名氏,继有南方文学之代表《楚辞》的主要作者屈原,但是,他却可称中国诗史上开创文学流派与文学社团的第一人,这就是人所美称的“三曹”“建安文学”以及建安文学的标志之“建安风骨”。“三曹”自是汉魏间曹操与其子曹丕和曹植的合称,对于这一罕见的文学现象,后人以“三曹”称之。“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后世只有宋代之“三苏”即苏洵、苏轼、苏辙可比拟。建安(196—220)是东汉末帝汉献帝刘协的年号,有权有才而且又重才爱才的曹操,其时团结了以“建安七子”为核心的一大批文人于自己的周围,集中在魏国的都城邺下,人称“邺下文人集团”,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文学色彩浓厚的文人集团。鲁迅于《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称之为“文学的自觉时代”,开创了骨力与文华兼胜的“建安文学”。建安文学的风格特征,钟嵘的《诗品》首倡“建安风力”,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次言“汉魏风骨”,李白接踵而来,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叔书云》一诗中高标“蓬莱文章建安骨”。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正式提出在文学史上引用率极高影响广被的“建安风骨”一语。而今寻根溯源,从稍后魏晋时的“竹林七贤”以至清末的“南社”,其间社团频出,流派纷呈,蔚为壮观,坊间包括诗歌流派在内的中国文学流派研究论著层见叠出,我们不能不承认曹操在中国文学史特别是诗歌史上于流派的首创之功。

就诗体而论,曹操是继《诗经》之后将四言诗发扬光大并推出不朽杰作的第一人。四言诗在两周至春秋极一时之美,那些中国古典诗歌的童年,也是四言诗灿烂的花季,《诗经》就记录了四言诗彬彬大盛的盛况。两汉是赋的时代,四言诗因为音节与节奏单一固定,不光流于板滞而缺少变化,加之政治与经学的拘执禁锢,两汉时虽仍有不少人写作四言诗,但大都偏于歌功颂德、传经布道,缺少性灵,语言也多古奥板重而缺乏诗味。不意数百年后的曹操竟然异军突起,在他现存的二十三首作品中,就有八首是四言诗,其中如《短歌行》《步出夏门行》更是千古传颂的杰作,好似虽然日落西山,却仍有灿烂的霞光返照,有如沉埋于地下多年的古莲子,出土后不仅复活莲枝莲叶,而且嫣然摇动有清香飞上诗句。在曹操之后,还有陶渊明、阮籍、陆机、陆云等人写作四言诗,但他们都是继承了曹操的余绪,除了陶渊明的《停云》和阮籍的《悲愤诗》尚有可观,可称反照的回光,可以说,四言诗至曹操已经彻底完成了它的历史与文学使命,任何俊才杰士都再难以为它招魂。

除了以上的几项第一,曹操还是中国诗史上荣膺“诗史”称号的第一人。芸芸众生都熟知杜甫之诗被美称为“诗史”,却少有人知道这一美称,出于晚唐孟棨《本事诗·隐逸》:“杜甫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当然,杜甫之诗号为“诗史”乃实至名归,自古到今未有异议,但我小有异议的是,早于杜甫五百多年的曹操,也早就有人给他颁发了“诗史”的冠冕:“汉末实录,真诗史也。”这是明人钟惺在其所选《古诗归》中,对曹操诗《薤露行》与《蒿里行》的论定。我们可以说论定的时间晚于《本事诗》认定杜甫的时间,但不能不说都是近似于“追谥”,虽然对杜甫追谥的时间早于曹操,但曹操的生年却大大早于杜甫,以生卒年代为序,故我说曹操是中国诗史上荣膺“诗史”称号的第一人。杜甫晚年曾流落湖南,客舍长沙,他如果旧地重来听到我这番议论,多次赞美过曹操之诗的海纳百川虚怀若谷的他,也该欣然认同吧?

有以上的种种第一,曹操已是当之无愧的杰出诗人或大诗人了,何况他还兼有多善,将另一善也收入囊中,这就是:中国诗史上创作山水诗的第一人,尤其是山水诗中的海洋诗的第一人;换言之,曹操是古代山水诗的鼻祖,或者说是开山人物。山水诗,是我国古典诗苑中风姿独具的一枝,在《诗经》与《楚辞》对山水自然景色的描绘里,这枝花萌生了它的最早的蓓蕾绿叶,流溢着它早播的第一缕芬芳。然而,毕竟是曹操《步出夏门行》中的第一章《观沧海》,才正式宣告了中国山水诗的诞生,才有了在他之后陶渊明、谢灵运、谢朓等人的着意栽培,才有了唐代山水诗蔚为大观的盛况。同时,中国的海岸线虽长,但中国古代是以农业立国的内陆国家,描绘海洋的诗并不发达,如果说海洋诗可称山水诗的一个分支,那曹操同时也可以说是海洋诗的开创者与奠基人,相当于今日一位总会的会长同时兼任下属一个分会的会长。

除此之外,曹操还是创作文人乐府诗的第一人,或者说是文人乐府诗的奠基者。他的诗,全为乐府体,它们继承了汉代乐府以诗言事的精神与诗题体式,高扬个人抒情言志的旗帜,对同时代的文人以及后世文人乐府诗的创作,有里程碑式的影响。我们仅仅从李白、杜甫的乐府旧题的新诗,以及白居易、元稹发起的“新乐府”诗运动,就可以看到此中消息,对此,我将在后文中详为表述。

必也正名乎?我认为,曹丕因为他代汉称帝以及他的理论与创作,他当然是“建安文学”中的重要人物,尤其是他的《燕歌行》,是我国现存最早的文人七言诗,为后代文人七言诗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他的文学理论著作《典论论文》,也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中较早的重要的一章。但钟嵘将其诗的品级列于曹操之上,这排行榜实在叫人大跌眼镜。至于曹植,更是“建安风骨”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的诗现存80 多首,为建安诗人之冠,其内容与艺术都堪称承前启后。才高傲世的谢灵运称天下才总共一石,曹植却独占八斗,钟嵘之《诗品》将其诗作列为“上品”,美其为“建安之杰”,清人吴淇在《六朝诗选定论》也誉其为“一代宗匠,高踞诸子之上”。但是,曹植充其量还是只能称为杰出诗人而不能称誉为大诗人,其父曹操现存之诗的数量虽不及他的四分之一,但精神世界的深邃与壮阔及其对后人创作影响的深远,作品及作品中金句的传诵频率,却在曹植之上。总之,曹操之诗所具有的大悲悯、大思考、大气度,是所谓“大家风范”“大家风度”“大匠精神”,故我认为曹操虽非“伟大诗人”,但仅称他为“杰出诗人”还略嫌委屈,所以我谨提升半级,敬奉他一顶“大诗人”的冠冕,附带也是对钟嵘将其诗作列为“下品”的坚决否定。下面,我不拟对其诗作之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做教科书式的平板罗列,而是花开三朵,从创造性、生命力与英雄气三个方面,和读者一起领略曹操诗独异的色彩与久远的芬芳。

诗,对于创新者是永远没有边疆与止境的国土;创造性,也永远是有才气的诗人所必须拥有的身份证;强大的创造力,是诗人进入诗的国土后得以创作不朽之作的护身符。纵观中国诗史上优秀的、杰出的和伟大的诗人,有谁是不具有不同程度的创造性与创造力的呢?

可以说,诗的真正意义与存在价值,就是合于真善美规范的诗化的创新与创造。一首真正的诗,总要在内容上给人的思想以新的启迪,感情上给人以新的美的熏陶,在艺术上给人以新鲜的美的感受,这样才能在读者的欣赏这一艺术再创造的审美活动中,获得永恒的艺术生命。在唐诗宋词这一极一时之盛的诗国嘉年华会到来之前,作为中国诗史上之前驱人物的曹操,他所表现的创造性与革新性,他的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开创精神,就更是难能可贵,值得我们临历史的浩浩长风而悠然回首。

曹操诗作的创造性,如一颗多棱形的钻石,闪耀的是多面的光辉。我前面提到,距三国时代已1300 多年的《诗经》的四言诗,居然在他的手中复活而大放异彩,而山水诗奠基典礼的仪式上,出场的有定鼎之功的剪彩主角居然也是他。仅是这两方面的创造而言,曹操诗的光辉也是令人炫目的了,不仅如此,他的诗的探照灯的巨大光束,还投向了乐府古题那一颇有些幽暗的领域,化古为新,以旧图新,寓新于旧,他在新的时代生活中与思想光照下的乐府古题新写,标志的也是乐府诗这一诗体的新生。

《魏书》中说曹操“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可见他的诗多产而入乐,但可惜其诗作现存者只有寥寥23 首。然而,这些作品却全部是可以被之管弦的古题乐府,尤其具有令人瞩目的创造性的是,他的诗用的是秦汉以来的乐府古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的他旧瓶装新酒,用的是古老的题目,表现的乃是汉朝末年当下的社会现实生活,抒写的乃是新时期的抒情主人公统一天下造福生民的政治理想,如他最早的作品《薤露行》与《蒿里行》。

惟汉廿二世,所任诚不良。

沐猴而冠带,知小而谋彊。

犹豫不敢断,因狩执君王。

白虹为贯日,己亦先受殃。

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

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

播越西迁移,号泣而且行。

瞻彼洛城郭,微子为哀伤!

(《薤露行》)

清代诗人兼评论家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说:“借古乐府写时事,始于曹公。”他之所谓“始”,就是创造性的同义语。《薤露行》本属乐府《相和歌·相和曲》歌辞,相传最早为不愿降秦而自刎的田横之门人所作的悲悼之歌,题意为人之生命如薤上之水,在阳光下易干易净。曹操此诗以古调写时事,以诗史之笔,记写了汉末董卓之乱以及汉王朝土崩瓦解的过程与缘由,其内涵远非乐府旧题可比。此诗的姊妹篇是《蒿里行》,与之异曲而同工;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此诗写函谷关以东地区的各路豪强起兵讨伐董卓,而内部最终自相残杀的史实。尤为可贵的是,诗人不仅记录国事,而且忧患民生,最后六句显示了他的感时之情、悯世之叹、哀民之伤!东汉末年,全国人口约5600 万,为1500 年后欧洲人口的总和,但经历几十年的三国纷争、军阀混战,竟然只剩下1000万左右。历史学家以统计数字说明历史,让人认知;诗人以意象与图景去表现历史,令人惊心动魄!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一文中,赞美曹操是一位“改造文章的祖师”,大约也是有见于他的以古乐府咏新时事的创造精神吧?

曹操诗中的英雄气,在中国历代包括诗人在内的文人中颇为鲜见,是曹操诗所独具的标志,如同真正的品牌产品所独有的商标。

天地之间,有各种各样之“雄”,但大体上可分三类,即“奸雄”“枭雄”与“英雄”。不乏能力而尤工权诈欺世、图谋大权的野心家,人谓之“奸雄”;虽具雄才大略却凶狠专横的野心家,人称之“枭雄”。曹操不幸就被《三国演义》定位为反面人物而涂脂傅粉,塑造为家喻户晓的黑白脸谱之奸雄。三国时吴国的无名作者著有一本名为《曹瞒传》之书,对曹操极尽贬抑丑化之能事,此书为后世史籍多所征引。奸雄乎?枭雄乎?英雄乎?英雄与奸雄、枭雄有相同之处,他们都一无例外是人中之雄,但英雄与后二者却有天壤之别、云泥之判。所谓英雄,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标准与解释,但基本内涵应该是:英雄是勇武过人、才能杰出的人物,他们或为民族与祖国而抗击外侮强敌,或因超出常人的事功而造福百姓苍生。对于曹操,我们当然应该以英雄视之,他自己也曾以英雄自视,《三国志·蜀志》就曾记载,他与刘备共进工作午餐时,试探刘备说:“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本初(袁绍)之徒,不足数也。”吓得因羽翼未丰而故为韬晦的刘备筷子都掉落于地,并以闻惊雷而失措来掩饰,这倒是有几分奸雄本色。后人也多有视曹操为英雄者,杜甫当年在成都遇到曹操的后人、画家曹霸,曾作《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其中就有“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之句,他不仅赞美曹操的文采风流、流风余韵,而且正面肯定曹操是一位“英雄”。南宋词人辛弃疾曾以英雄自诩,也以英雄许人,对曹操即是如此。他一说“英雄事,曹刘敌,被西风吹尽,了无陈迹”(《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一唱“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时至现代,鲁迅在我于此文之前举述的名文中也曾说过:“曹操是一位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个英雄。我虽不是曹操一党,但无论如何,总是非常佩服他。”现代的思维与立场让我力弃轻信与盲从,但我仍很敬佩鲁迅这位“文雄”,他认为“曹操至少是一个英雄”,我投给他的是赞同票。

在举述曹操之诗证明他的英雄气概之前,我不妨先引述曹操早年的两桩“史迹”,以证明他绝非平凡或平庸的池中之物,而是胆识过人的极为豪勇的人中之龙。年方弱冠的曹操初入仕途,担任洛阳北部尉,权力不大却敢作敢为。他令人造五色棒,“悬门左右各十余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三国志·魏书·武帝纪》)。汉末宦官为患,小黄门蹇硕也气焰熏天,其叔父夜行犯禁,年轻的曹操却不畏权势迳行抓捕,立即将其正法于现场。汉献帝刘协初平元年(190),时方35 岁的曹操拒绝篡汉军阀董卓的利诱逃出洛阳,于陈留散尽家财组织义军,参与了以袁绍为盟主的讨伐董卓的联合阵营,但“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行”读音háng,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主演曹操的演员错读为xíng,此外,还有朗诵此诗的演员也如是读,曹操若知,不知感想如何?),各路军阀坐拥十余万大军而畏敌如虎,“莫敢先进”,独有曹操率所部数千人引兵而西,与董卓之大将徐荣战于荥阳汴水,虽寡不敌众而全军覆没,但曹操这种另类的及锋而试,用现代流行的语言即是“刀尖上的舞蹈”,足可见英雄之敢于赴汤蹈火,喑鸣叱咤。

英雄不问出身,曹操并非出身于钟鸣鼎食的官宦世家,而是名声不好、为人所轻的宦官家庭。他的祖父曹腾从小即在宫中充当太监,其父曹嵩,本为夏侯氏之子,后成了曹腾的养子。这种家庭成分,历来为以“龙生龙,凤生凤”作为信条的高门士族所不齿,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作《为袁绍檄豫州》文,就曾把曹操及其父祖骂得狗血淋头,如“赘阉遗丑”之类。但曹操却忍辱负重,犯难而上,终于成就了一代豪雄。明代诗论家胡应麟在《诗薮》中说得好:“魏武雄才崛起,无论用兵,即其诗豪迈纵横,笼罩一世。”由此可见曹操在军事上与诗创作上的英雄本色,二者亦互为表里。军事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官渡之战”,总导演就是曹操。建安五年(200),曹操以不满一万之兵,与拥军十万囤营数十里的袁绍在官渡(今河南中牟县东北)决战,击溃和消灭了袁绍的主力,奠定了统一北方的基础,继而戎马倥偬,东征西讨,先后消灭了陶谦、吕布、袁术、袁绍等割据称雄的军阀,并于建安十二年(207)毅然率军北伐,平定了北方三郡乌桓奴隶主内外勾结造成的叛乱,北中国宣告统一,民生得以复苏。北伐与南征途中,曹操都曾慷慨赋诗,如下列两首: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龟虽寿》)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短歌行》)

建安十二年(207),53 岁的曹操北征乌桓之时作有组诗《步出夏门行》,《龟虽寿》为其中之四,也是组诗的压卷之篇。袁绍的余部袁尚、袁熙逃至北方的乌桓后,勾结乌桓奴隶主贵族,意图伺机南下反扑。曹操帅师北征,历克行军途中之种种困苦艰难而一举荡定,统一了北中国。此诗当是凯旋之作,全诗既写了人生短促的自然规律,更表现了奋励有为的英雄气概,中间的“老骥伏枥”四句,更是使懦夫之志而壮士起舞的具有普遍意义的金言胜句,激励了千百年来的志士仁人。《晋书·王敦传》记载,东晋偏安江左,力图恢复中原的王敦每在酒后诵曹操此诗,以玉如意敲打唾壶以和节拍,以致边缘尽缺,因此留了“击碎唾壶”的典故。即使区区如我,在人生已老的暮年,也仍然对曹操的英雄名句心向往之,每一吟诵,一股豪气便顿生肘腋。清人陈祚明在其汉魏六朝诗选《采菽堂古诗选》中说:“名言激昂,千秋使人慷慨。孟德能于三百篇外,独辟四言声调,故是绝唱。”信有之也!

北伐乌桓的次年即建安十三年(208),曹操挥师南征,意图征服吴、蜀,统一中国。不意人算不如天算,赤壁战败,三国鼎立之势于焉形成。《三国演义》第四十八回写曹操月夜大江之上置酒设乐,横槊赋诗,歌词就是上述之《短歌行》。这首后来为苏东坡《前赤壁赋》引用之诗,据学者考定应写于赤壁战后。战争的失败并没有使曹操颓唐而风云气短,他的人生几何之叹,正是他在《秋胡行》中所说的“不戚年往,忧世不治”之情的强烈体现。他盼贤才而思猛士,希冀的是“天下归心”,这种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和统一天下的壮志,真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慷慨悲壮,绝调千秋。

俗云,有其父必有其子。但曹丕与曹植似乎都未得到其父的衣钵真传。曹丕不用多言,钱锺书在《谈艺录》中说:“曹丕质近美媛,远不逮曹植。”意思大约是说其诗虽好,但近于美女而骨力不够强劲。曹植呢?他的诗风悲婉而流丽,他抒写个人遭逢与心境的诗也令人同情,但却远不及李后主作品之沉哀入骨而又能熔铸提升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情境,当然更无其父的壮声英概了。在历代的诗史中,曹操是一个特异性的存在,他是英雄而兼诗人,这主要应是他身为开国者而又天赋诗才之故。后代的诗人而又与英雄有关者,多为诗人而兼英雄,或英雄而兼诗人,如南宋的辛弃疾与陆游,如宋末的文天祥,如明末的少年英豪夏完淳,如晚清的谭嗣同与秋瑾,等等均是。如要再举一位与曹操近似而同为英雄兼诗人者,那大约就只有壮怀激烈、仰天长啸而偶为诗词的岳飞了。日本人泽田总清的《中国韵文史》说曹操“是一世的英雄,身为武人,在兵马倥偬之中,而能收揽天下英雄,推崇文人墨客,真是英雄诗人的好典型”。这,也可以说是中外所见略同吧?

读曹操的诗,常为他的虎跃龙腾、胸怀八荒的强烈的生命力所震撼,这种迅疾凌厉而又一往无前的生命力量,在一般的诗人作品中很难看到。生命力,按现代生命科学的基本解释,就是存在于所有生命体中的能量或内在的力量,是统制与支配生命的活动力,也是生存与发展的能力。生命力之大小、强弱、长短等因人而异,它并不一定与年龄成正比,年登上寿者其自然生命虽然漫长,但并不等于他具有蓬勃的生命力。不寿而早夭者自然生命短促,但其生命力却可以迸发出极大的能量,焕发出灿烂的光彩,以诗人而论,如英国的雪莱与济慈,如中国的王勃与李贺,均是如此。曹操的生命力及其表现形态,那种强烈、迅猛与自我张扬,后世似乎只有李白不但可以仿佛甚至还有以过之。

曹操只活了66 岁,以今日的标准只能算是中寿即中人之寿,但他却为了实现政治理想而征战并歌唱了30 多年,“昼率壮士破坚阵,夜携词人赋华屋”,唐诗人张说《邺都引》中的这两句诗,赞颂的正是曹操的武功文治、英雄业绩,我以为也显示了曹操的生命力量。曹操即使有大丈夫当如是乎的帝王思想,这在当时也无可厚非,天下本非一家一姓之物,曹操值得我们尊敬的是,在三国逐鹿的群雄中,唯他具有民本主义的社会观念与思想,他的《对酒》诗中开宗明义,即是“太平时,吏不呼门。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咸礼让,民无所争讼”,结尾则是“路无拾遗之私,囹圄空虚,冬节不断。人耄耋,皆得以寿终。恩德广及草木昆虫”。而同为早期之作的《度关山》,则不是卒章显志而是开篇显其志:“天地间,人为贵。”此二诗抽象说理过多,并非曹操名作,但曹魏时代却专门配乐在宫中演唱,可见曹氏父子对其的重视程度,即使在近两千年后的今天,开篇所揭示的思想仍然具有强烈的现代性与当下意义,远未过时。正因为志存高远,加之元气充沛,所以曹操之诗总是飞扬风云之气,奔迸铿锵慷慨之声,生命力沛然于纸上: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

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

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

水深桥梁绝,中路正徘徊。

迷惑失故路,薄暮无宿栖。

行行日已远,人马同时饥。

担囊行取薪,斧冰持作糜。

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

(《苦寒行》)

建安十年(205),袁绍的外甥并州刺史高干,投降曹操后降而复叛,执上党太守,据守今之山西长治东南之壶关口。次年正月,曹操亲率大军从邺城出发,在天寒地冻中翻越险峻的太行山北征高干,此时他已五十有二矣。梁启超读陆游诗集曾赋诗《读陆放翁集》三首,其中之一是“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陆游是文人而兼英雄,他写从军之乐固然可嘉,但他写从军多半是纸上谈兵,即使48 岁时一度亲临陕西南郑前线,但实际上并未实地参与过两军接战的战斗。曹操则不然,他大半生戎马生涯,亲历戎机,出生入死,所以他的这一军事题材之诗,乃颇为现实主义地写征战之苦,而从对苦况的真实描绘与嗟叹中,更表现了他风发雷奋的昂扬迅厉的生命力量。清人王夫之在《薑斋诗话》中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曹操此诗,正是以哀景写乐,抒写与恶劣的自然环境的斗争,显示的却是英雄强韧的生命力。

曹操之诗,处处突显抒情主人公的自我形象。《苦寒行》写诗人征服行军之苦寒与寒苦,组诗《步出夏门行》的第一首《观沧海》,则是另类以景写情,以壮丽的笔墨展示英雄的壮丽的怀抱: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诗中的碣石究竟何地,义有歧解。有学者认为此山今已沉入河北乐亭县境的大海之中,有史家倡言它即今日河北省昌黎县北之碣石山。总之,此诗为建安十二年(207)曹操53 岁时北征乌桓得胜班师途经碣石所作。按孔子的说法五十而知天命,身为无神论者不信天命的曹操,却仍然挥洒出如此激昂奋厉的诗篇,为日月星汉描绘出如此壮观天地的不朽图画,为后代的诗人文士提供了如此启发灵感的文学范本,为中国诗歌史中的山水诗举行了如此辉煌的奠基之礼。对于曹操强大的生命力与创造力,除了临风回首,顶礼有加,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尾声

曹操最吸引我追怀而且今日确实有现场可堪凭吊的,那就是赤壁之战的赤壁。

魏晋而后的六朝,就有文人诗客如庾信写过赤壁了,而唐代诗坛的双子星座李白与杜甫,他们的星光也先后照临过这片胜地。李白出川后蛰居湖北安陆十年,他在开元二十二年(734)于武昌就写过《赤壁歌送别》,送他的一位挚友往游赤壁:“二龙争战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君去沧江望澄碧,鲸鲵唐突留余迹。一一书来报故人,我欲因之壮心魄!”李白在此诗中尊称曹操为“曹公”,可见他对这位前人心存敬意,惺惺相惜,不像后来宋代诗人王十朋《游东坡》说什么“读公赤壁词并赋,如见周郎破贼时”,也非明人王奉《过赤壁偶成绝句》人云亦云的“天公已定三分势,可叹奸雄不自量”。尊称曹操为“曹公”而深表同情的,还有和李白声气相通的杜甫。杜甫晚年流落湖湘,在离开岳阳南下途中作《过南岳入洞庭湖》一诗,其中就有“悠悠回赤壁,浩浩略苍梧。帝子留遗恨,曹公屈壮图”之语。然而,贬谪湖北黄州(今黄冈市)的苏东坡,却如我的朋友、名诗人李汝伦兄的《赤壁词》所说,“笑多情胡子东坡,酒精缸里浴罢,方位胡里胡涂赋错”,不知东坡是有意还是无心,竟将黄冈的一段临江的赭红色沙石土山当成了三国鏖兵的赤壁,不但写下了前后《赤壁赋》,还写出了千古名词《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一误导,让宋代之后以至今天的许多人信以为真,至少也是疑真疑幻。

尘埃落定。苏东坡所赋之赤壁,今人美其名曰“文赤壁”,而在湖北蒲圻县城西北八十里之长江南岸,与乌林隔江相望的赤壁山,则是于史班班可考的“武赤壁”。20 世纪末与21 世纪初,我曾和众多友人两次往游,在临江山壁上镌刻的两个擘窠红色大字“赤壁”所燃烧的熊熊火焰里,在把千年往事依然说到如今的滚滚江涛声中,重温三国争雄的故事,重听曹公慨当以慷的高歌,踵武前贤而作《前后赤壁行》,收录在我的《风骚百代——诗文化大散文》一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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