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在中国文学史上,表现悲剧、体现忧愁是中国抒情文学中强有力的一脉。中国的悲剧虽然在具体的情感内涵和言说方式上有不同之处,但在生命价值的思考以及对存在的执着与渴望、对生命的质询与体悟有着相同之处,即表现了一种非理性的忧患意识和强烈的责任意识。在《边城》中沈从文延续了这种生命体验,并进行了进一步的解读。沈从文在小说中表达出他对乡村生活的怀念与向往,但作者显然对这种“健康、优美又不悖乎人性”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忧虑。即便作者极力冲淡人事的干扰和情感的冲击,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他极力营造的牧歌风致背后隐藏的却是哀婉的调子。沈从文通过家族命运的循环、家庭结构的残缺,以及节日狂欢的隐喻将小说的悲剧内涵突显出来。作者在结尾处留下的“等待明天”似乎是一个光明的尾巴,但这个明天是未知的,文本的悲剧也正体现在这里。在一个弃旧迎新的历史蜕变期,这种未知正表明沈从文的怀旧、迷惘与痛苦,并促使他对人性和生命做出进一步思考。
沈从文在《边城》中描写的旖旎的自然风光,质朴善良的人性以及特有的乡情民俗,使小说呈现了一种清新的审美感受。这种清新之气削弱了小说的悲剧内涵,从表面上看小说的悲剧内蕴体现在翠翠的爱情悲剧之中,但爱情悲剧背后隐藏的是宿命般的命运悲剧。这种宿命般不断循环的悲凉命运的达成,是沈从文通过复沓的写作技巧营造出来的。
小说开篇就详细叙述了翠翠母亲的悲剧,善良、无辜的祖孙俩背负着这个“毫无征兆”的悲剧,孤独地生活了十五年。而这个悲剧产生的根源就是朴素的善——翠翠的父亲作为军人的职责和爱情的责任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翠翠第一次袒露心事后,本该高兴的祖父忽然沉默,他仿佛从翠翠身上看到了萦绕在家族命运上的魔咒。显然,难以言说的往事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命运循环的忧惧,紧紧黏附在老人的心中。翠翠的成长使祖父记起了旧事,翠翠母亲的死亡使他感到恐慌,祖父对翠翠的婚事所做的努力,目的是让她摆脱命定的循环。祖父的出发点依然是朴素的善,可是祖父愈努力,愈是让这个原本朦胧不清的爱情变得更加危险。误会横亘在两个年轻人身边,傩送的出走隔断了二人沟通的一切机会。祖父离世、傩送远走,最终只留下翠翠独自等待着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至此这个原本给人以清新淳朴之感的爱情故事变成一个令人扼腕的悲剧,悲凉之气拥堵胸口难以排解。家族的悲剧代代循环,这种难以逃脱的悲凉宿命才是让人恐惧无助的。
这种悲剧命运的循环又通过时间意识表现出来。沈从文小说中的时间意识,可以从两个方面体现出来,一方面是通过今昔对比从而生发出今不如昔的深刻感叹,另一方面又通过时间的回环诉说悲凉命运的循环。为了凸显悲凉命运的循环,作者有意将几代人相似的命运相互叠加,从而形成了一种人人相同,代代循环的悲凉景观。翠翠并没有逃出落在她母亲身上的悲剧命运,反而在一次次叠加后重重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独自一人面对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天真地希望傩送“明天”会回来,但“明天”是哪天?“明天”原本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词语,它本身就蕴含着翠翠对未来的渴盼。但是在经历天保去世、傩送出走后,这个“明天”就笼罩上阴云,遮蔽了翠翠的希望。翠翠固守的传统文明,似乎难以抵抗傩送出走后认识的现代文明,于是沈从文设置的“明天”就成为一个悖论。翠翠的“明天”与沈从文构建的“湘西世界”的“明天”有着同样的命运,他通过翠翠的“明天”来暗示心中的隐忧与焦虑,沈从文所期盼的人性和道德的回归恐怕难以实现。
翠翠在渡河旁守着小船,独自等待傩送归来,那青涩又懵懂的爱恋仿佛还在昨天。“过去”的热闹与“当前”的冷清的对比,更能体现当下的孤寂,更能触发心中的哀伤。沈从文从现实的生活中体悟到历史与时间的交织兴替,更引发了他对历史的“常”与“变”的辩证思考。沅水旁的渡口,河里的船只与木排,岸边驳杂的光色与声音,这些似乎都没有变化,就连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未发生改变。时间好似在此刻停滞,以亘古不变的方式演绎着相同的生活,发生改变的不过是在其中生活的人。然而他从恒久的历史常态中窥见了变化,但是这“变”并未使他产生对未来的乐观态度,他对历史的切身体验使他说出“认识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①。沈从文所持有的历史退化论的观点,使他的作品即便赞颂了田园牧歌的温情,也难掩其中的悲凉色彩。《边城》温情的田园牧歌的风致后面隐藏的是巨大的命运悲剧,在“善”和“美”的对照下,反而更显翠翠的悲凉人生。历史和时间的循环与人物悲凉命运的循环相互交织,从而形成一种巨大的悲剧张力,他借此表达对“理想世界”消散的忧惧。
沈从文将翠翠的家庭结构设置为残缺模式,小说中没有直接提到翠翠的父母,只是通过祖父之口说出翠翠父母早已亡故的事实。祖父和翠翠生活在渡河旁的小屋里,渡河旁的“家屋”是由翠翠和祖父共同构建的,家屋建造者的身份就已经显示出家屋的不稳定性——年迈的老者和年轻的女孩。他们的身份和能力对他们的社会生活造成了颇多不便,一个不完整的家庭结构所建造的家屋,其承载的功能也是不完整的。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认为“家屋”具有抵御外来侵害以及提供诗意栖居的作用,但翠翠的“家屋”在这方面的作用显然是不够充分的。尤其在老船夫去世后,“家屋”的功能被进一步削弱,这正是在不完整的家庭结构之下造成的后果。沈从文通过这种不完整的家庭结构想要表明的是传统湘西民族的生存状态和未来命运,家庭结构和家屋的建设息息相关,家庭结构的残缺表明家庭成员的缺失,在这样的情况下建造的家屋难以抵抗风雨的侵蚀。翠翠的命运正是体现了这一点,沈从文想通过“家屋——家庭”的残缺模式表达出对民族前途的隐忧。
翠翠的情感状态与家庭结构互为表里,父母角色的缺失在翠翠的成长过程和情感建构中都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而祖父的存在不能够完全弥补这种缺失,这就映射出翠翠并不明朗的未来。但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读者更多感受到的是世外桃源般的美好、人性的淳朴与善良。这是因为作者在极力营构的完满自然的“湘西世界”中,遮蔽了残缺的不幸和死亡的恐惧,在风景和人情中掩藏了翠翠家庭结构的不完整。祖父对翠翠命运所付出的努力以及翠翠在祖父离世后表现出的坚韧,更让读者忽视了翠翠的家庭结构。“虽然作者极力渲染爱的温馨,凸显生命的坚韧,但作品表层的那点温暖的亮色仍无法掩盖深层的哀婉与悲凉。”②沈从文通过对残缺家庭模式的书写,进一步表达出对完美社会的隐忧,这使得他的作品中充盈着一股感伤忧郁之气。残缺总是和完满相对,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③翠翠家庭的不完整造成“家屋”的结构脆弱,翠翠独自在家屋中等待傩送本就是一个悲剧。这“家屋”是否能够为翠翠提供庇佑,是否能同外部的风雨斗争,一切都是未知数。
沈从文也说:“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总不能令人愉快”,但是“美丽总使人忧愁”。④这或许是沈从文常常叙写美丽灵魂的磨难和美好生命的毁灭的原因。《边城》中那个灵动的如山间的小野兽、活泼明丽的翠翠,她所面对的依然是一个近乎悲剧的人生结局。这样一个活泼灵动的女孩,最后也只能在渡口旁等待着一个或许“明天”就回来,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祖父的突然离世,迫使她独自一人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家庭的不幸本就使人对她报以最大的同情与怜悯,而这种“等待”的姿态更是透出忧郁凄婉的调子。在这场人事的变化中,许多人都成为受害者。那个慈祥的老船夫,越是努力翠翠的婚事,越是将结果推向深渊,而他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满怀着愧疚与不安离开了人世。那座一直陪伴着翠翠的白塔,也在祖父离世后轰然倒塌。沈从文极力构建的优美的“湘西世界”再也无力承载人性的美好与温情,作者用柔婉哀愁的笔调缓缓地诉说着他对生命的体悟和忧虑。纯真少女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就此破灭,这是不可知的命运之手对美好希冀的摧残。《边城》中的翠翠是“美”和“爱”的化身,所以她的受挫与苦难总是能最大限度地激起人们的悲悯与哀伤。
沈从文有意节制文中的哀婉调子,以至于人性的美好和民俗的风情总是最先被读者捕捉,从而忽略背后的哀歌。作者努力将情感“凝注成为深潭,平铺成为为湖泊”⑤,有意克制情感的流露,将哀愁的调子铺上一层牧歌的风致。这种悲与喜的对比以及努力克制的情感,反而使其中的凄凉之气深入灵魂。
汉代的王充最早在他的著作《论衡》中将“意”和“象”组合起来,直到六朝时,“意象”一词才始用于文学。“意象”在文学作品中有着重要的意义,作者对意象恰当的使用,使其醒目但不炫目点醒故事的精神,从而达到作者想要表达的意图。“意象不同于形象,它带有形象性但又比一般的形象多了一点诗和哲理的味道。高明意象的选择,不仅成为连结情节线索的纽带,而且能够以其丰富的内涵引导情节深入新的层面。”⑥此外,在选择意象时,作家要考虑到它在情节上的贯穿能力以及它在意义上的穿透能力。英国文论家克莱夫·贝尔认为意象之所以耐读,并且具有保存审美意味的功能,是因为它们在不断地发展和使用中与历史文化产生了难以割断的联系。沈从文在《边城》中使用了“端午节”这一民俗节日意象,传统的节日在千百年的传承中被赋予了特定的文化心理图式,“端午节”便具有了不寻常的历史与文化的意义。
作者在小说中有意模糊了时间,使用三个端午节将故事串联起来。节日作为一种与时间相关的符号,它将历史和传统中所包含的意义内涵与形式表征粘合起来,通过相同的节日仪式淡化了时间的距离。不同的人事在恒常的节日仪式中循环往复,即使相隔遥远的时间,人们也能感觉到人生如常的不变感。节日中未曾变化的节庆仪式则传达出时间在不断循环的理念,生活似乎仍在“常”中运转,但人事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种变化被节日的喧闹所遮蔽,生活在其中的人并未发现这种变化,那么热烈气氛的背后就自然就带了一种凄凉与哀伤。
随着端午节的次第出现,翠翠作为这场节日狂欢的参与者,她的心态也出现了相应的更新。由懵懂到期待,翠翠对傩送的感情终于显露出来。爷爷好心办了坏事使得翠翠的爱情再起波澜,天保之死使得傩送对老船夫和翠翠变得抵触甚至仇视起来。在第三个端午节过后一切都变得不可控制,老船夫在风雨交加的夜晚在悔恨和对翠翠的担忧中死去,徒留翠翠等待未知的明天,但正是因为未知所以才显得悲哀。在经历过端午节带来的喧闹后,翠翠开始陷入孤寂的、没有尽头的等待中。这种喧闹和寂静的对比更能体现出附着在翠翠身上的悲剧性,尤其这种悲剧是在出现三次热闹的端午节后,人事的消亡、不变的渡船、孤独的翠翠构成了一幅难以言说苍凉图画。
“意象具有疏通行文脉络、贯穿叙事结构的功能。⑦沈从文有意将“端午节”贯穿全文,人事的“常与变”都和节日密切相关。他在作品中通过“端午节”这个节日意象勾连起情节的转换,使得叙述平缓而不跳跃,从容而不生硬,简约但不简单,且更具审美意味和文化内涵。《边城》中的“端午节”既有民俗学意义上的文化审美情趣,也有更深层面上的凸显生命的悲剧的作用。此外,“端午节”的重复出现也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重复中的反重复,在节日的重现之中将翠翠的情感不断递进,情感到达顶点之后却以傩送出走与天保死亡作为结尾,这就使得这场早逝的爱恋更加令人扼腕,翠翠的“等待”也显得更加晦暗不明。沈从文透过喧嚣的节日向读者传达出背后隐藏的无尽的哀凉,翠翠面对这一现实所能做的就是在一切结束后慢慢地等待。“端午”这一节日意象,在情节的穿插和对比之中给予读者更加细腻、醇厚的审美体验,这正是沈从文的高明之处。
沈从文在《边城》中通过对边陲小镇的理想生活的书写,热烈地传达出他对民族精神与品格重造的追求。然而翠翠晦暗不明的未来以及白塔的倒塌,都在言明这个极具传统生活方式的理想世界已经开始无可避免地凋零。现实的纷扰和对生命诗性栖居的渴望相互对峙,不断侵蚀着翠翠们的生存世界,沈从文努力维持的理想家园,却宿命一般的走向溃败。沈从文通过有意设置的残缺的家庭结构,隐射“湘西世界”正在慢慢坍塌。他又通过家族悲剧命运的循环表现出对人事的“常”与“变”的思考。节日仪式在流淌的时间中显示出恒常的稳定,人事的变化隐藏在节日喧闹的背后,对未来的隐忧以及对悲凉命运的感慨被这种热烈的气氛冲淡。淡化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在被俗世隔绝的山城之中,原始淳朴的人性正在被现代文明慢慢入侵,沈从文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现代”二字已到达湘西,命运真实而无端地前进破坏了优美和谐的外在形式,两者相互影响、相互支撑、相互冲突,最终走向必然的“悲剧”。沈从文着力建构的“边城理想”在建构之时就已遭到解构,但是他对理想世界的渴望与期盼显示了他作为作家的反思批判精神以及对坚韧生命的赞美。
① 沈从文:《边城》题记,见《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59页。
② 刘进才:《京派小说诗学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42页。
③ 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见《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页。
④ 沈从文:《水云》,见《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页。
⑤ 沈从文:《情绪的体操》,见《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216页。
⑥⑦ 杨义:《中国叙事学》(增订本),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368页,第4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