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幻想 苦难的象征
——论《微神》的“鬼艳小世界”

2023-09-28 00:58张鑫鑫聊城大学山东聊城252000
名作欣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老舍悲剧诗意

⊙张鑫鑫[聊城大学,山东 聊城 252000]

作为文学创作的重要表现手法,象征往往令文本生发出无尽魅力。作品中象征手法的运用,为文本解读提供想象及阐释空间。作者往往结合个人审美体验,借助象征手法,撷取特殊意象或物象,传达特定情感,揭示文本内在意蕴。

《微神》是作家老舍任职济南时创作的唯一一部爱情小说,主要内容为主人公对初恋悲剧的回忆。小说所塑造的“鬼艳小世界”,是推动故事情节、表现人物情感的重要内容。探究“鬼艳小世界”的独特内涵,有助于深入文本,进一步理解老舍的创作。

一、《微神》中的“鬼艳小世界”

短篇小说《微神》描绘出一个基调阴冷的“鬼艳小世界”。“没有一点风,没有一个飞动的小虫,活着的只有颜色。”小说仅以色彩建构“鬼艳小世界”,否定了“风”和“所有飞动的小虫”,然而“风”和“所有小飞虫”富有生命力量,小说否定真实的生命意象,只借助看似充满生机的“色彩”建构出一个幻想中的小世界,可见“鬼艳小世界”的光鲜与虚幻。

“鬼艳小世界”色彩多样,色调明暗,深浅交杂。其中引人注目的三种颜色为黑、金黄和大红。文本以大片的、具有流动性的黑色为背景,辅之以金黄、大红,而后两种耀眼的颜色构成“鬼艳小世界”的一角。老舍在“鬼艳小世界”中展示了两类完全不同的色彩,一种是黯淡的,一种是明亮的。前者表现为黑暗的整体背景,后者则是以金黄、大红为代表的暖色。明亮的色彩与黑色的布景相互映衬,一暗一明,一冷一暖,从色彩上展现出“鬼艳小世界”的矛盾与冲突。细读文本,不难发现“鬼艳小世界”鲜明的形状勾勒与独特的色彩搭配。“鬼艳小世界”以黑暗为底色,将其平铺在整个世界中,形成密不透风的背景。“金黄色”和“大红色”是足够明亮和令人兴奋的色彩,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往往具有吉祥的美好寓意。然而,在黑暗布景的映衬下,金黄色和大红色并没有让小世界明朗起来,而是在强烈的色彩对比中更加深厚,甚至可怖,从而将读者带入阴冷、神秘的审美空间。其中还有“灰紫的野花”,被主人公描述为“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以及细蔓上月季花的浅粉色,暗紫和浅粉分别出现在另外两角,继而引出“鬼艳小世界”的形状——不甚规则的三角形。红黄、灰紫、浅粉分别出现在三角形的三个尖端,黑色处于整个三角形底部。跟随主人公的视线,“鬼艳小世界”的色彩轮廓逐渐展现出来——由灰紫、红黄、浅粉构成特殊三角构造。

“鬼艳小世界”独特而神秘。原因之一在于其独特的构造——一个“不甚规则的三角形”。关于这一独特形状,已有研究者做出较为深刻的理解。原因之二则在于“鬼艳小世界”被赋予独一无二的名字,主人公称其为“梦的前方”。令主人公感到诧异的是,“梦的前方”一般不会出现,而是只有当他似睡非睡时才能看到的地方。原因之三,“鬼艳小世界”由众多色彩组成,黑色的背景搭配红黄、灰紫、浅粉,与三角形相结合,令人难以理解,正如读者难以走进作者的内心世界。值得注意的是,“鬼艳小世界”的特殊形状和诸多色彩,并不能带给读者温暖的体验,它们承载着主人公的初恋伤痛和复杂的人生体验,隐含难以解读的悲哀。《微神》运用诸多雪白、纯美的意象将读者引入诗的国度,如小绿拖鞋上的白花、牙白的帘儿、开成大粉白雪球的海棠花,花下恣意酣睡的大白猫等,然而这些只是主人公的回忆,如今已成为幻想。当他想象“鬼艳小世界”出现雪白的颜色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血红的鸡冠”。“血红”与“雪白”是冲突的颜色,显然,“鬼艳小世界”夹杂着主人公的失落和内心的矛盾,“血红”又为初恋悲剧埋下伏笔。《微神》作为一篇回忆性小说,其中的情感是主人公经历了初恋悲剧后时隔多年回忆往事生发而来的,破碎而凌乱,隐隐透出丝丝悲意。在山坡上晒太阳的“我”心事重重,难以放松,反而心绪凌乱,即使“心中滴下诗的种子”,也难以及时捕捉诗意,缺少作诗的兴致,所以始终没有作成一整句。另外,有些句子借助“悲”这一字眼直接描摹出“鬼艳小世界”的悲意:“因为有些悲意”“春晴的远处鸡声有些悲惨”“朋友看出我的悲苦”“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

二、关于初恋的诗意幻想

诗意的探寻常常流于老舍笔端。《离婚》中的老李对张大哥说:“我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二马》也提及诗意:“马老先生看看公园,看看对面的花帘子,一个劲点头夸好。心中好像有点诗意,可是始终作不成一句,因为他向来没作过诗。”《微神》也书写了诗意:“爱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样平凡。可是平凡的人们偏爱在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诗意。”不同于“老李”对现世生活中的诗意幻想,也不同于“老马”与诗意环境的格格不入,《微神》的诗意与一段美好却满含痛楚的初恋回忆相关。《微神》讲述的懵懂爱情故事有着美丽的开端,却以悲剧作结。虽然小说运用大量笔墨描绘鬼艳小世界的诸多色彩、意象,并赋予鬼艳小世界充满诗意的名字——“梦的前方”,使得“鬼艳小世界”在作者笔下宛如一座氤氲着诗情画意的小花园。然而,旖旎风光掩盖不住死亡的气息,也无法改变初恋的悲剧。人不能永远生活在诗意里,正如文中所写:“想必世上多数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

诗意的“鬼艳小世界”寄托了主人公的幻想。他躺在山坡上回忆初恋,没有直接回想初恋对象和当年光景,而是首先幻想出一个色彩纷繁、朦胧柔美的“鬼艳小世界”,而后才以探险的形式追忆往事。男女主人公郎才女貌,两情相悦,二人的初恋故事真诚动人。她听到他来,顾不上换鞋,便像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他眼中的她“像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溢着红润的胭脂泉的小脸儿、绣着白花的小绿拖鞋、半个脸上微动的海棠花影都是记忆中她的模样。然而,女主人公的家道中落改变了二人的人生轨迹。她经历家庭变故,而他去了南洋,回来时她已经沦为暗娼。他托人送钱,表示愿意娶她,她断然拒绝,最终因打胎而死。封建思想荼毒、父亲无尽剥夺、自身肉体迷失……黑暗现实残酷地侵蚀着一位原本单纯可爱的少女。生活由富裕突然变为贫困,更能让人体会到现实的残酷。正如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提及:“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微神》的女主人公原本为富家小姐,家道中落后沦为暗娼。可悲的是,她后来完全为了服装、香粉活着,与曹禺《日出》中的陈白露相仿,沉迷物欲享乐。

由此可见,小人物有其悲哀,也有其局限,既值得同情,又令人“怒其不争”,而造成他们悲剧命运的主要原因是封建思想的钳制。《微神》恋情萌发之初,封建礼教就是立在男女主人公之间的一道高墙。当时五四运动尚未开始,封建婚姻抵制自由恋爱,二人已经违反了传统观念。假使五四运动爆发,自由恋爱结果会如何?鲁迅《伤逝》中子君的悲剧就是一种答案。值得注意的是,她们都有性格上的弱点,《微神》中的初恋追求物质享受不惜出卖肉体,而子君虽受过新式教育,但终究未能成为真正的新女性,无法摆脱一地鸡毛的生活。

三、女性苦难命运的象征

《微神》中初恋的遭遇令人同情,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使她发狂,失去了生命自由,从而喊出:“我是别人的,不是我自己的。”正如学者关纪新所评:“《微神》是一个以爱情故事为依托,反映苦难人生的作品。”而“鬼艳小世界”则是主人公通过幻想搭建的回忆花园,联结着旧时代女性的苦难命运。

前文提及,色彩与形状是“鬼艳小世界”的突出特征,进一步看,“鬼艳小世界”的阴冷色调和带有三个棱角的形状指向的是女性的命运悲剧。“鬼艳小世界”是主人公初恋故事的载体,它见证了旧时代女性被现实埋葬的过程。小说结尾道:“春天也是要埋人的”,该句与小说开篇提及“清明节”“海棠花大概快开齐了吧”遥相呼应,追思怀远,营造出感伤氛围。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微神》谱写了一曲初恋悲歌,揭露了平凡女性的惨痛经历,但小说总体格调具有诗的意味,这与作家老舍的创作风格不无关联。“悲剧艺术总是悲剧现实的反映,老舍生活在灾难深重的悲剧时代,时代色彩给老舍的作品染上了深刻的印记,他的小说笼罩着沉郁的悲剧气氛”,《微神》便是悲剧意味浓厚的作品。女主人公从锦衣玉食的富家小姐沦为卖肉求生的暗娼,人生一落千丈,她曾试图通过担任教职来维持生计,但薪水不够父亲的烟钱。于是嫁给一位阔公子,但阔公子最后将她赶出了家门,连一件长衫也没留给她。为了活下去,她不得已做了暗娼。人的欲求是无限的,出卖肉体并没有缓解她的经济压力,反而折磨着她的身体和灵魂。她后来陷入过度的悲郁中,有时狂笑,精神失常……传统女性的不幸遭遇在老舍笔下转化为一部凄美而残酷的爱情悲剧。老舍在困苦中长大,对辛酸、苦难的人生有较深的体悟,他曾坦言:“我是一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因为我刚懂得一点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因此,他同情《微神》中女主人公的遭遇,对她的选择怀有人道主义理解。在老舍笔下,她不是贪图享乐的堕落者,家庭突遭变故,身为女子的她却试图以一己之力扛起家庭的重担。然而,残酷现实令她无路可走,她为了维持生活和供给父亲不得不屈从现实,出卖肉体。一开始,她还挂念着那个远在南洋的爱人,这是她的精神支柱。后来南洋的梦也幻灭了,才绝望地对男主人公说:“你可以继续作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作。”由此可见,老舍不仅通过“鬼艳小世界”向读者展示了一幕爱情悲剧,而且从中揭示了残酷现实令旧时代女性无路可走的人生悲剧。二人的初恋悲剧其实是五四运动爆发前青年男女情感生活的缩影,而老舍笔下的“鬼艳小世界”,则是作者的生活体验和审美情感对现实底层世界综合作用的结果。

作家对“鬼”的书写,往往不是唯心主义的表现,而是“由鬼及人,进而发现鬼背后的人情”。《微神》塑造的“鬼艳小世界”看似虚幻,实则真切。小说通过女主人公对物质的迷恋揭开了由金钱支配的扭曲、变形的人性,这与老舍对旗人文化追求现实享乐的批判态度契合。正如老舍在《骆驼祥子》中对刘四爷过生日极其讲究排场的辛辣讽刺:“不知由哪里借来的破留声机,每一个声音都像踩了猫尾巴那么叫得钻心。”虽然两部作品写作风格不同,但从文本所表现的深层意蕴来看,《微神》和《骆驼祥子》都体现出国民性批判主题。由此可见,老舍真正想要书写的是现实烛照下的平凡生命以及他/她们在险恶环境中的痛苦挣扎,并试图为底层社会探求一条得救的新路,从而找回人的尊严。正如老舍所说:“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做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做亡国奴。这两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路与情感。”然而,《微神》中的“鬼艳小世界”是恐怖的、强大的,普通女性终究未能摆脱悲剧结局,麻木、愚昧而不知的精神痼疾亦难以根除殆尽。“文化救不了世,也救不了人,它维护不了正义。但文化是人类的产物,作者把自己摆进去,从中认识自己,只有这面批判的镜子让他看到自己的形象”,萨特如是说。

综上所述,短篇小说《微神》中的“鬼艳小世界”与传统女性的生存境遇相关,这一独特意象象征着现实社会中的底层世界,体现了老舍对残酷现实的复杂态度,传达出作家内心深处的女性悲悯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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