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昉《述异记》“鬼母”新释

2023-09-28 00:58邓洁西北师范大学兰州730030
名作欣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防风鬼子丛书

⊙邓洁[西北师范大学,兰州 730030]

《述异记》 两卷,最早著录于《崇文总目》小说类,题为任昉撰。《中兴馆阁书目》 《郡斋读书志》 《宋史·艺文志》 《文献通考·经籍考》同。《四库全书》将其录入子部小说家类琐语属。作为一部南朝博物杂记体志怪小说,《述异记》所载内容丰富驳杂,或记各地奇珍动植;或记山川泉石、园林楼台、古迹遗址;或记类似史书五行志中的祥瑞灾异及变化之事;或记民俗民谚和文人诗文。其延续了前代地理博物类小说的体例,内容涉及古代神话、历史传说和民间故事,既采旧籍,又有创新。今存《述异记》有两卷本与节录本。两卷本《述异记》主要有《汉魏丛书》《广汉魏丛书》《格致丛书》《稗海》《四库全书》《摛藻堂四库全书荟要》《增订汉魏丛书》《龙威秘书》《子书百家》《百子全书》《随庵徐氏丛书》《说库》等丛书本,以及清叶万校本。节录本《述异记》有《合刻三志》《说郛》《五朝小说》《类说》《绀珠集》等丛书本。

今本任昉《述异记》卷上记载这样一则故事:

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产天地①鬼。一产十②鬼,朝产之,暮食之。今苍梧③有鬼姑神是也,虎头、龙足、蟒目、蛟眉④。(注云:蟒⑤,蛇,目圆。蛟眉连生。)今吴越间防风庙,土木作其形,龙首牛耳,连眉一目。

此处关于鬼母的记述气势磅礴:能产天地间鬼,朝产暮食。这展现出一个酷虐妖厉的女神形象。关于这一则故事内容,有两方面的问题可以探讨:一是关于“鬼母”条目的文本考辨;二是关于“鬼母”形象的文化阐释。

一、书籍流传过程中的文本更迭

上文中关于鬼母外形的记述令人疑惑。先言“虎头、龙足、蟒目、蛟眉”的苍梧鬼姑神;又言“防风庙,土木作其形,龙首牛耳,连眉一目”,这两种对于鬼母外形的描述差异较大。联系下文可知,这实际上是《述异记》在流传过程中产生文字讹乱导致的。

《述异记》“鬼母”条下记有“防风氏”一条:“昔禹会涂山,执玉帛者万国。防风氏后至,禹诛之。其长三丈,其骨头专车。今南中民有姓防风氏,即其后也,皆长大。越俗祭防风神,奏防风古乐,截竹长三尺,吹之如嘷,三人披发而舞。”⑥明人陶宗仪编《说郛》,取小说百家采缀编辑而成,涵芬楼一百卷本《说郛》卷二十收录《述异记》十七条。其中将“鬼母”条中的“今吴越间防风庙土木作其形龙首牛耳连眉一目”一句,与“防风氏”连为一条。从行文来看,此句确应不属“鬼母”条,如果为一条所记,无须使用两次“今”字,并且内容与鬼母无关,却与防风氏有关:“吴越间防风庙”“越俗祭防风神”。但根据“土木作其形”之“其”字,有所指涉,“今吴越间防风庙土木作其形龙首牛耳连眉一目”不应为首句,《说郛》本将此句作为“防风氏”条首句似不妥当。合理推测“今吴越间防风庙土木作其形龙首牛耳连眉一目”一句或原在“防风氏”条目之末,流传中窜乱为“鬼母”条目之末;或原为后人补注于“防风氏”条目旁,而在流传过程中误入“鬼母”正文。

类似的情况在今本任昉《述异记》中还有许多。《述异记》两卷,最早著录于《崇文总目》小说类,题为任昉撰,而此书未见于《梁书》《南史》任昉本传,亦未载于《隋志》、两《唐志》。《四库提要》认为此乃伪书,或出中唐前后,或是后人采唐宋类书所引《述异记》之文,杂以他书而成⑦。四库馆臣所提出的一条有力的证据是《述异记》卷下所载“地生毛”一条记载任昉死后之事:“地生毛,《京房》以为人劳之应。北齐武成河清年中,徐州及长安地生毛,长七尺。时北筑长城,内筑三台,人苦劳役之应也。”其中河清元年乃陈天嘉三年(562),距任昉身卒已五十余年,且此事见于《隋书·五行志》。因此四库馆臣认定此乃伪书。然而细检史书却发现,在任昉之前,晋时也多有地生毛的现象发生。《晋书·五行志》:“成帝咸康初,地生毛,近白祥也。孙盛以为人劳之异也。”⑧又:“太元十四年四月,京都地生毛。是时苻坚灭后,经略多事,人劳之应也。”又:“安帝隆安四年四月乙未,地生毛,或白或黑。元兴三年五月,江陵地生毛。”因此也有一种可能:今本《述异记》中“地生毛京房以为人劳之应”为任昉所记,而“北齐”至“人苦劳役之应”乃是隋唐时人所加,抑或后人注文阑入正文所致。像这样的例子,在《述异记》中还有许多,如:“辰州嵩溪有丹青树,枝叶直上笼云,下无枝条,上有五色叶,圆如华盖,故号丹青树。俗谓之五采树,今在辰阳县。”⑨辰州,隋开皇九年(589)废沅陵郡为辰州,此非梁时地名,然而下文辰阳县乃西汉所置,隋开皇九年改为辰溪县。故“辰州”之称应为后人增改。又:“庐陵有木客鸟,大如鹊,千百为群,不与众鸟相厕。俗云是古之木客化作。庐陵即今吉州也。”⑩庐陵郡,东汉兴平二年(195)分豫章郡置,隋开皇中改置吉州,梁人未能有此语,故“庐陵即今吉州也”盖后人增补,抑或注文阑入正文。又:“磅磄山去扶桑五万里,日所不及,其地甚寒。有桃树千围,万年一实。一说:日本国有金桃,其实重一斤。”⑪唐代以前称日本为倭,武后改倭国为日本国,故“一说日本国有金桃其实重一斤”非任昉之笔,乃后人增补。又:“大翮山、小翮山在妫州。昔有王次仲,年少入学而家远常先到,其师怪之,谓其不归,使人候之,又实归在其家。同学者常见仲捉一小木,长三尺余,至则着屋间,欲共取之,辄寻不见。及年弱冠,变苍颉旧书为隶书,秦始皇遣使征之,不至。始皇怒,槛车囚之赴国,路次化为大鸟,出车而飞去,至西山乃落二翮,一大一小,遂名其落处为大小翮山。妫州即今幽蓟之地。”⑫妫州,唐贞观八年(634)改北燕州置。辽太宗会同元年(938)改妫州为可汗州。蒙古太祖十年(1215)五月蒙古破金,妫州之名遂无。故“大翮山小翮山在妫州”非任昉之笔,盖为唐人增补之语。“妫州即今幽蓟之地”,又为后人增补抑或注文阑入。又:“镜湖,俗传轩辕氏铸镜于湖边,今有轩辕磨镜石,石上常洁,不生蔓草。”⑬“镜湖”,叶石君手校本、《随庵丛书》本、《汉魏丛书》本、《稗海》本、四库本《述异记》原作“饶州”。而《说郛》本作“镜湖”。《太平御览》卷五二、《广博物志》卷六、《天中记》卷八引同《说郛》。《永乐大典》卷二二六七:“镜湖,世传轩辕氏铸镜湖边,因得名。今有轩辕磨镜石尚存,石畔常洁,不生蔓草。”饶州乃隋开皇九年(589)以鄱阳郡改名。因此非任昉之笔,当为后人所改。

由此可见,书籍在流传过程中固然会产生讹乱,不仅生出异文,甚至影响对文章内容的理解,如同前揭“鬼母”一条。然而比起“窜乱”,笔者更愿意用文本的更迭来形容书籍流传的过程。如同《述异记》中的例子,不同时代的文本更迭痕迹被清晰地保留下来。在漫长的时间旅程中,书籍受到时代、版本、读者、灾厄等种种影响,文本的内容被更改、叠加,形成不同时间点上的不同面貌。但正是由于经历了如此长久的时间跨度,文本所承载的已不止于原初创作者所赋予它的内容意义,流传过程中文本更迭的痕迹如同化石一般,为人们呈现出书籍流变的历史,亦是价值所在。

二、原始女神与辟邪之神

鬼母朝产鬼、暮食鬼的形象独树一帜,在《述异记》之前的中国文言小说中少有记载,却与佛教中的鬼子母有相似之处。佛教鬼子母,名曰柯利谛(Hariti),又名“欢喜母”,是佛教护法二十诸天神之一。相传她诞有千子,五百在天,五百在世间,皆为鬼王。鬼子母对其子爱护有加,却常盗食凡人子女。佛陀为使其感同身受失子之痛,将其幼子藏匿,使其遍寻无果,心痛发狂,而后为她说法,鬼子母发誓永不再食凡人之子,后佛陀将其幼子归还。

鬼子母原为印度教神灵,后来成为佛教护法神。在原始佛教经典《杂阿含经》中已有关于鬼子母的记载。而鬼子母失子的故事早见于北魏西域三藏吉迦夜及昙曜所译《杂宝藏经》卷九“鬼子母失子缘”。故事中的鬼子母为老鬼神王般闍迦之妻,有子一万,皆有勇力。公元5 世纪,释僧祐作《出三藏记集》,为中国现存最早的佛经目录,此目录在已佚的东晋道安《综理众经目录》的基础上完成,而《综理众经目录》中收有一卷西晋失译的《佛说鬼子母经》。其中记载柯利谛居于大兜国,性恶而多子,有五百子在天上,五百子在世间,皆为鬼王,自称作树神、地神、水神、海神、舍宅神、夜中冥神……为祸天上人间,天亦无可奈何。由此可见至迟至魏晋时,鬼子母传说已经传入中土。《述异记》中的鬼母与鬼子母有三点相似之处:第一,均能产天地鬼。第二,一产多鬼。一者为十鬼,亦有异文为“千鬼”。一者为千鬼,亦有不同故事版本记载为五百鬼或万鬼。第三,均食子。在《述异记》之前,志怪小说中未有类似“鬼母”的记载,《述异记》中的鬼母形象,应当是受到了佛经的影响。然而,佛经中的鬼子母,从身份上来说有配偶,为鬼神王之妻;从情感上来说,虽食子,却是食他人之子,而对自己的孩子极其宠爱,是一个性情暴虐、自私恶毒,而又困于母性之中的女神形象。与此相比,《述异记》中的鬼母没有配偶神,独居于南海之中,产天地鬼,朝生暮食,颇有吞吐万象的造物气概;且自食其子,并非作为一个心理状态矛盾扭曲的母亲形象存在,而是以一位原始造物女神的形象出现,神力无比,残厉酷虐,却挥洒自如且极其自洽。中国神话传说与早期志怪小说中的原始女神有许多:《山海经》中诞日之羲和,生月之常仪,肠化为神、蛇身人面的女娲,居于昆仑、豹尾虎齿而戴胜的西王母……她们拥有独立的神格,掌握诞育日月、创造万物的力量,具有粗犷有力、朴素自然甚至残酷威厉的形象。然而随着人类社会结构与家庭关系的变化,男性神的出现使得女神的地位渐渐由男性神替代,随之而来的是女神神力与神职的降低以及外在形象的柔弱化:羲和由日母变为日御,常仪由诞月之神演变为掌管历法的臣子,伏羲的出现使女娲变成伏羲之妹或伏羲之妻,盘古的诞生则替代了女娲补天造人的创世神地位。而原始女神在神职降低的同时还在外形上变得更像人类女性,愈来愈柔弱娇美:西王母由半人半兽、虎齿善啸,变成《穆天子传》中的帝女,后来有了配偶神东王公。随着道教神仙思想的发展,又与历史人物汉武帝、东方朔有所勾连,变成容貌华贵柔美、性情端庄温和的贵族女性形象,俨然已经是男性主导的社会下被规训后的女性样貌,自然野性与荒凌神力不复存在。而在这样的潮流趋势与时代背景之下,《述异记》中的鬼母却依然维持着独立的神格,拥有上古女神的野性神力与威厉气质,实在难得。这也体现出《述异记》追求复古质朴、天性自然的审美倾向和艺术风格,也因此使得鬼母这一神秘而强大的女神形象在中国志怪小说与神话传说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与“鬼母”同有“食鬼”情节的故事还有一则出自《神异经·东南荒经》:“东南方有人焉,周行天下,身长七丈,腹围如其长。头戴鸡父魌头,朱衣缟带,以赤蛇绕额,尾合于头。不饮不食,朝吞恶鬼三千,暮吞三百。此人以鬼为饭,以露为浆,名曰尺郭,一名食邪。道师云吞邪鬼,一名赤黄父。今世有赤黄鬼。”⑭《神异经》的思想内容,在儒家仁爱忠孝的基础上又与神仙方术、阴阳灾异密切相关。尺郭身着红衣缟带,头戴公鸡魌头。所谓魌头,是古代祭祀活动中巫师佩戴用以驱邪的面具。这样的形象类似巫师在祭祀的巫术活动中的打扮,而其中吞鬼的情节也体现出驱鬼辟邪的意味。虽与《述异记》“鬼母”情节类似,但却有完全不同的内涵。

《述异记》中对鬼母外貌的描述:“今苍梧有鬼姑神是也,虎头、龙足、蟒目、蛟眉。”注云:“蟒,蛇,目圆。蛟眉连生。”前文所述鬼母朝生子暮食之的情节与佛教鬼子母相似,然佛经中鬼子母的形象是“容貌端妍,见者爱乐”。现存的鬼子母像,公元2 世纪犍陀罗式造像形制为站立女神怀抱小儿;6 世纪中亚鬼子母壁画,形象为端庄安详的女神,有小儿围绕身旁;北京法海寺宋代壁画,鬼子母形象为衣着华美的妇人身旁侧立幼子。这些形象都与《述异记》中“虎头、龙足、蟒目、蛟眉”的形象相去甚远,而这些关于外貌的描绘多集中于面部,让人不禁联想到巫术面具。因此,此处所记“鬼姑神”,那怪异可怖的面具形象也许与当地驱鬼辟邪的巫术活动有关。因此,在“鬼母”条中,“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产天地鬼。一产十鬼,朝产之,暮食之”是记载关于鬼母,一位凌虐残酷、拥有强大神力的原始女神之传说;而后“今苍梧有鬼姑神是也,虎头、龙足、蟒目、蛟眉”大概是作者联系当时南方苍梧地区的民间传说与民俗活动,将鬼母与当地民间神灵“鬼姑神”相联系所记;抑或彼时鬼母已从佛教影响下的原始女神形象经过流变,成为在南方地区具有驱鬼辟邪之职的“鬼姑神”了。

① “天地”,《说郛》本《述异记》作“天下”。

② “十”,《类说》本、《说郛》本《述异记》作“千”。明陈继儒《珍珠船》《虎荟》引作“千”。

③ 《类说》本《述异记》“梧”下有“神”,衍。

④ “眉”,《格致丛书》本《述异记》作“肩”,形近而讹。

⑤ 《说郛》本《述异记》“蟒”下有“是”,衍。

⑥⑨⑩⑪⑫⑬〔南朝梁〕任昉撰:《述异记》,《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页,第26页,第29页,第12页,第30页,第7页。

⑦ 〔清〕永瑢等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214页。

⑧ 〔唐〕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55页。下同。

⑭ 王国良:《神异经研究》,文史哲出版社1985年版,第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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