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奡艺[重庆对外经贸学院,重庆 401520]
从电影史来看,类型总是变动的,类型文本正体现出类型不断变化的过程。类型不仅是电影分类,还与观影者的期待有关。“在电影工业方面,它们重复类型公式,但又引进新技术,转换类型惯例,并使之现代化。对于观众而言也存在同样的矛盾,他们既期待在类型电影中看到熟悉的事物,又盼望出现变化和革新。”类型片中,常常会出现刻板类型来方便观众识别类型,一些类型角色甚至固定下来成为类型惯例。电影可以通过互文保留共同的原则形成类型惯例,同样的,电影也通过各种方式改动甚至颠覆类型惯例、与其他类型片融合、引入新潮艺术观念进行大胆实验……结果是创造出新的类型惯例,甚至是新的类型。例如反电影,在形式上的反其道而行,正是为了挑战某些固定的类型惯例,这也与现代主义艺术运动的观念息息相关——先锋派、艺术电影。
科幻电影经历过多个阶段的发展已有百年历史,目前仍在被不断丰富,足以说明这是一个很有生命力的类型。21 世纪以来,一些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通过人物塑造、叙事、镜头类型、视觉形象和时空各个层面的尝试,最终在美学上展现出与以往类型片相比较为特别的影像风格。“艺术气质”的说法取自艺术电影——意味着在叙事技法上挑战古典好莱坞叙事模式的电影,运用较少连贯的因果链,随机的、分散地进行叙事;人物与情节不再是重心,时间与空间不再可靠,形式成为最重要和瞩目的部分。不仅如此,带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在艺术形式上多有吸纳与接收,同时在意识形态上,随着时代和社会文化的变动而展现出社会文化中新的观念。
在成为一个类型之前,科幻电影已在较为漫长的时期里,与作为文学类型之一的科幻小说紧密关联。在19世纪中后期诞生的科幻电影可追溯到乔治·梅里埃对科幻小说家儒勒·凡尔纳作品的改编《月球旅行记》(1902)。这类文学改编的影片较为侧重科学技术的进步,并以主人公的冒险旅程展开叙事。“一战”之后,出现了与探险故事截然不同的科幻电影。以《大都会》(1926)、《笃定发生的事》(1936)为例,呈现了一座充满想象的未来城、有生命的机器以及一场人类大灾难。这一类影片以19 世纪末另一位英国科幻小说家H·G·威尔斯的故事模式为基础,在美学上不仅呈现出现代主义冰冷的气质风格,还表现出工业社会的技术进步与对技术失控的担忧——常常投射在具备了生命的机器(人)对人类社会的威胁上。
直到1950 年后,科幻电影成了一个类型,以上两种故事模式也都继续被丰富和发展。在1950 至2000 年之间的各个年代里,类型也随之变化,恐惧演变更为多样:人类对战争的恐惧、不同意识形态的对抗等,如《奇爱博士》(1964)、《牺牲》(1986)、《星球大战》系列;对太空探索、军备竞赛、人类与技术关系的质疑,如《2001:太空漫游》(1968)、《飞向太空》(1972);对人类族群的繁衍、性别意识问题的斗争,如 “猿猴”主题的电影、《异形》系列、《骇客帝国》(1999)……直至21 世纪,科幻电影逐渐演化出三个较为主要的子类型:外星人入侵、太空飞行和未来社会,并最终逐渐趋于确立恐惧的技巧为该类型的根基。
到了21 世纪初期,全球开始盛行好莱坞超级英雄电影(仍可以参照《星球大战》系列),可以看作是利用更新的技术对漫画的新一轮改编。作为大片的超级英雄电影在票房成绩上的大获全胜,依托电影工业更为广泛地把观众纳入想象共同体,并促进其持续生产—消费的循环。在超级英雄电影大行其道之余,一些与以往科幻电影的类型标准和惯例些许不同的、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出现,例如《降临》(2016)、《湮灭》(2018),这些故事依然没有跳出子类型的范畴,可以看到对艺术电影、情节剧(melodrama)的交叠和融合。本文从类型片的四大主要构成要素——技术、叙事、视觉形象和明星入手,对一些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进行分析。
在电影生产中,新技术的应用常常能为电影消费带去乐观的预期收益,它们总是被应用到某些大片、类型片中。从卢卡斯“工业光魔”《星球大战》系列到《深渊》(1989)、《骇客帝国》《阿凡达》,新技术常受科幻电影生产者的青睐,随着20 世纪90 年代数字技术的发展,摄影机更新与电脑特技效果在科幻电影中呈现出的奇观影像与叙事结合形成的张力让观众乐于接受超真实的想象共同体。例如超级英雄电影系列,作为较为成功的商业大片,把观众对特技效果的期待持续推高,甚至作为判断类型片特征的重要指标。
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仍然延续该类型特有的惯例符码:太空、飞行器、外星人、机器人、未来城……并依赖于特技效果营造出炫目的视觉形象,建构超真实的景观和叙境。也许出于对收益的预期或者观众的预期考虑,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往往与大制作、高成本无缘,且把特效有的放矢地运用在空间景观、色彩、形象等美术设定上。观众的期待会在接受类型惯例打破之后,转移到叙事上。
以《降临》和《芬奇》(2021)为例,《降临》中巨大茧形不明飞行物,长期悬停在地球的十二个国家上空,并持续向人类发出信号,等待各国语言专家破译。通过特技效果完成拟像的表达,建构出叙境内的空间景观和外星生物形象后,观看者们被成功缝合进叙境里面,接下来便是主要事件——语言学家如何破译外星人语言。在《芬奇》中,特技效果同样集中应用在废土空间景观的建构和机器人形象上——大面积的土色、空旷的空间、复古的机器和零星的人类,美术设定成功营造出末世孤独的基调和影像风格。本片在类型上是科幻电影与公路电影的重叠,在叙事上采用了公路电影的叙事惯例:一人一狗一机器人在末世求生的故事,寻找生命的意义才是本片的核心主题。
科幻电影大约可分为外星人入侵、太空飞行和未来社会三种子类型,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仍在这三种故事设定以内保持着类型惯例,在与其他影片构成互文时,意识形态的变动性通过叙事体现出来。“科幻电影的动力是政治性的,但大部分都不具挑战性。”这些通过叙事呈现的变动,可以看作是社会文化在电影上的反映。以《月球》(2009)和《太空生活》(2018)为例,《月球》中,在月球上的基地里工作的唯一员工山姆和智能机器人戈蒂相伴,明显指涉了《2001:太空漫游》中的宇航员波曼与智能机器人哈尔,两组角色是同样的指涉——代表人性集合的人类与代表技术与理性的智能机器人。不同的是,两部影片中的智能机器人对人类截然相反的态度把故事推向不同的结果,这种互文明显仍在探讨人类对技术失控的恐惧。此外,互文还体现在《月球》中数帧从月球上遥望地球的影像上,指涉了1972 年美国“阿波罗”号宇宙飞船执飞期间所拍摄的著名地球影像。但不同于20 世纪70 年代美国社会主流意识对科技、太空计划的怀疑态度,《月球》把矛头指向了末期资本社会的劳资矛盾。
《太空生活》则是摒弃科幻电影惯用的古典叙事,在“破坏—解决”的因果链条上导向了“无法解决”,以缓慢的节奏进行叙事,极少的对白和大量静止或极慢的镜头、冰冷的性与色情和极具个人风格的女性导演,呈现出显著的艺术电影形式特征,叠加颠覆而成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影片视角摒弃了科幻电影中把女性作为客体的惯例,也不再以男性的性欲为主导,女性显然是叙事的主动力,是性的主体。《太空生活》突出的母性主题,让人联想到20 世纪70 年代末期的《异形》系列,两者呈现出不同年代对性别议题的截然相反的意识形态变动性。《异形》系列表面上通过设置女性为主角,实则让男性拥有生育能力,掌握克隆繁殖技术——这与20 世纪80 年代女性主义中对男性的性和生育权的态度紧紧相关。《太空生活》的女性导演采用了鲜明的女性主义立场和母性思想:代表“造物主”的女科学家独自走向太空、代表“母体”的女囚犯自毁、剥离性意识的父与女儿飞向黑洞,可见导演对母性的回归,态度并不见乐观。
视觉形象是观众辨认类型的重要途径,视觉形象直接决定着电影的艺术风格。与特技效果紧密结合呈现的视觉形象,是科幻电影吸引观众注意力的惯用法宝。以漫威超级英雄电影“复仇者联盟”系列为例,作为支撑视觉效果的制作成本,占比总预算越发高企。成本的限制注定让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为了吸引预期观众,在电影制作策略上选择塑造与叙事相辅相成的视觉环境和环境中的人物形象,让人物在叙境内的空间里恰如其分地行动。人物形象一般由演员的形象和表演策略组成,类型片常常选用特定的明星,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依然如此,在有限数量的固定特效景观中,从服装到场景,甚至灯光到色彩,目的为人物行动并展现其内心服务,而且心理动机担任主导动机。以《湮灭》《天空中的露西》为例。
《湮灭》中,视觉形象集中在塑造叙境内的空间上,诡异而美丽的视觉形象决定了该片的美术风格:一个位于海岸边被未知力量笼罩的未知区域“闪光”,该区域被一个巨大的泡泡笼罩,在区域内有长着鲨鱼齿的鳄鱼、发出人声的熊、人形的植物、长着植物的鹿角……种种不合生物常理的生物以诡异的形象被呈现,看似静谧的“闪光”区潜伏着基因折射而异变的危机。该片极善于运用符号象征,如进入该区域后的五人小队,每人手臂上都长出了衔尾蛇符号的纹身。该符号的内涵指向了“重生”和宇宙无限循环的象征意义,与“闪光”区域的基因折射,解构重生,与生命无限的循环设定相对应。《天空中的露西》大部分的视觉环境呈现的是女性宇航员返回地球后的日常生活环境,外太空的影像只出现在片头并伴随着女主角心理变化而闪回。显而易见,故事发展的动机是女主角的心理动机。女宇航员形象的塑造由大量心理描写完成:茧、蝴蝶、烟花、太空睡袋、苍蝇和星空,用对比象征女宇航员的心理状态趋向崩坏的根源来自那场改变她的宇航任务。色彩上,该片充满大量的蓝色,以冷色调呈现女宇航员的疏离感和孤独感,传达出女宇航员对地球生活的不真实感、对宇宙的怀念和重返太空的渴望。拍摄手法上采用了多次的屏宽比变化、微倾斜的镜头运动、较碎片化的镜头来外化角色内心活动,展示她心理与现实的疏离。全片镜头剪辑较为意识流,大量的空镜头、特写镜头与人物的中、近镜头,较多的表现性镜头,呈现出非真实的真实。这种真实构成了审美的事实,形成了电影的气氛,“气氛从银幕上具体存在物中直接自然地‘流淌’出来”。
视觉形象的另一方面——明星,通过形象和身体进行表述,正是类型的产物。在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中,明星在叙境内外都影响着视觉形象与叙事,并参与营造电影的独特气质。明星在影片中的表演,以及在影片外的形象,或者更为宽泛的意义——既是作为被凝视的对象,也作为符号产生系列意义。以娜塔莉·波特曼在《湮灭》《天空中的露西》中塑造的角色为例。娜塔莉·波特曼在其里程碑式电影《黑天鹅》(2010)中成功塑造了芭蕾舞演员妮娜,几乎奠定了一种程式化特征,此后无论是《湮灭》中具有自毁倾向的女生物学家,还是《天空中的露西》具有偏执性格的女航天员,都能找到她在《黑天鹅》妮娜一角中的表演痕迹和刻板的角色延续。娜塔莉·波特曼扮演的以上几个角色与她本人个性的一致呈现出的真实感,跟她在好莱坞以童星出道到颇有声望与前途的以色列裔明星形象相互呼应。娜塔莉·波特曼内心纤细敏感的高学历乖乖女形象,与她在《湮灭》《天空中的露西》两部电影中饰演的白人女精英角色共同形成一种独特的反差感——两个角色的性格都拥有不同形式的自毁情结,这也是她文艺气质的重要来源。
以21 世纪以来多部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为例,通过具体分析构成类型片的四个部分:技术、叙事、视觉效果和明星的选用,对比分析这些类型文本呈现出的具体类型变化,以及它们在影像风格上呈现出的美学变化。当今科幻电影如同其他电影类型,它的类型惯例在持续地固定、增减、颠覆或消失,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从不同的角度继续探讨此意义,不论是大胆地运用实验性的、艺术性的方式进行影像实践,还是与最前沿的社会文化结合挑战固有的意识形态,都可以看作是现代主义艺术自律下的反叛手法在形式上的延续,也可以解读为文化研究在类型变动上的拓宽。尚未被广泛研究和准确定义的具有“艺术气质”的科幻电影,值得被看作是电影类型拓展实践及美学变化现象而继续被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