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小说《候鸟的勇敢》中的生态书写

2023-09-28 00:58周雪花河北师范大学石家庄050024
名作欣赏 2023年20期
关键词:白鹳黑脸迟子建

⊙周雪花[河北师范大学,石家庄 050024]

在迟子建的小说《候鸟的勇敢》中,东方白鹳被称为百鸟之王。在以往众多的生态小说中,“狼”是被无限钟爱和言说的意象和图腾:《怀念狼》《狼图腾》《可可西里狼》《大漠狼孩》《西夏的苍狼》,狼在文坛长啸低吟。在被狼充斥和“围困”的情境下,东方白鹳这一意象的出现就显得难能可贵了。以写北方之北而闻名的著名作家迟子建,2018 年推出了中篇小说《候鸟的勇敢》,同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随后,中文核心期刊也刊登了对小说所做的评论,此外,小说还荣登中国小说学会2018 年度小说排行榜中篇小说类第一名。由此可见,当下文坛对迟子建和《候鸟的勇敢》的认可度。从东方白鹳这一主要意象出发,迟子建叙写了人与鸟、人与人、自然与社会、权力与资本、现实与记忆的多重关系,展现出一个生机勃勃又藏污纳垢、恍若仙境又暗藏杀机的世界,以因果循环的方式嘲弄了社会中的特权阶层,以轻喜剧的语言还原了自然纯真的天性,表达了对纯洁之爱的由衷敬慕,对灵魂救赎的哲理性思考,不夸张地说,《候鸟的勇敢》是一部优秀的生态文学作品。

一、东方白鹳:女性的文化图腾

作为生活在中国最北部疆域的作家,迟子建深爱着北方的冰雪和丛林:“走到任何地方我见到水,都是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我出生地是北极村,我面临的就是黑龙江,我工作的城市是松花江,这种自然成为我生命的底色,也成为我作品的底色。”①对大自然的亲近和热爱形成了迟子建对山林、河流、湖泊的深厚情感,在她的作品中有一个独特的大自然意象群:北极村的冰雪、大兴安岭的森林、无边无际的雪原、额尔古纳河右岸原始森林中的驯鹿、逝川中的泪鱼,还有浩瀚的天空和点点繁星,这些意象不仅使迟子建小说具有了辽阔的空间和浓浓的诗意,而且令读者感受到世间万物中人与大自然相互依存的美好。

小说《候鸟的勇敢》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叫瓦城的中国北方小城,城外有一条河叫金瓮河,河畔建了一个候岛管护站。不同于《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原生态生存景观,《候鸟的勇敢》中的瓦城极为普通,如同任何一个向现代化狂奔的中国北方小城。与其他小城不同的是,在瓦城二百里之外有一条金瓮河,每年夏天河水解冻,大批的候鸟就会飞来。为了保护夏候鸟,政府在金瓮河畔建起了候鸟管护站。为了发展旅游,在管护站隔河相望的山上建起了松雪庵。瓦城、金瓮河、管护站、松雪庵这四个地点成为《候鸟的勇敢》中极具象征意义的空间,这一空间设置既拓展了小说的表现区域,同时将候鸟与人类、自然与社会、人间烟火与宗教情怀连接在了一起。在这四个空间中,金瓮河是夏候鸟聚集的地方,是鸟的天堂,但也潜伏着生态的危机。

金瓮河是小说中的主要地理空间,有大批的候鸟夏天的时候聚集于此,而东方白鹳是其中最为名贵的鸟,且具有仙鹤般的祥瑞之气。夏天金瓮河解冻,大批的夏候鸟从南方飞回北方。阳光下的金瓮河波光粼粼,各种飞鸟或翱翔于蓝天,或嬉戏于水面,更有水中的游鱼、岸边的植被和野生的达子香花开遍田野,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大自然生态园。

王德威在《我们与鹤的距离》一文中写道:“鹤是《候鸟的勇敢》书里书外最重要的隐喻。人们愿意相信有关鹤的种种,因为那是中国动物神话元素之一,从传统延续到现在。然而,不论是在《候鸟的勇敢》小说文本或后记里,迟子建都写明那被称为鹤的大鸟,其实是东方白鹳……在小说和现实里,我们指鹳为鹤,除了因为认识论上归类的误差,也带有宁愿信其有的情感投射。”②“宁愿信其有”,不仅是指外形上的相似,更为重要的是文化指向上的相通。在中国的传统认知和传统文化中,鹤被称为仙鹤,仙鹤与仙人都有超凡脱俗之意,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情感与愿望。在中国文化中,“六合同春”中的“六”与“鹿”谐音,“合”与“鹤”同音,鹿鹤同春成为具有中国特色的寓意纹祥之一,意为天下皆春,万物欣欣向荣。此外,由“六合同春”又引申出“六鹤同春”,宋徽宗亲绘的“六鹤图”和“瑞鹤图”将鹤的形态描绘得惟妙惟肖,仙鹤们翩然起舞翱翔于祥云之上,每一只都各具情态,仙气十足。东方白鹳与仙鹤在外形和神态上极为相似,所以二者拥有相似的文化记忆。

东方白鹳不仅具有祥瑞之气,而且还以它的美丽优雅成了小说中的主角,也成了女性的文化图腾。在迟子建的描述中,东方白鹳是极其美丽优雅的大鸟,亭亭玉立,仪态万方。这是对芭蕾舞者身姿的描述,而芭蕾舞通常由女性来表演。在管护员张黑脸的记忆中,那只曾经救助过他的神鸟白身红腿黑翅,姿容绚丽,仪态万芳。此后,张黑脸就将大鸟称为恩人,并喜爱上了所有长翅膀的鸟类。姿容绚丽、仪态万芳是对美丽优雅的东方白鹳的描写,这一词汇通常也常用来形容女性的优雅端庄。

东方白鹳不只是被观看的客体,有着美丽的身姿和优雅的仪容,作者还赋予了它们以灵魂,小说题目中的“勇敢”二字在此也就有了实质性的内涵,指东方白鹳对待爱情的勇敢与忠贞。东方白鹳如果没有特殊的情况,雌鸟和雄鸟会相伴终生,这是东方白鹳的生理特性,同时也被人类赋予了纯洁忠贞的象征意义。随着天气转凉,东方白鹳要迁徙南方过冬了。可是,雄性东方白鹳的腿被树上的强力胶粘住了,造成了骨折而无法飞翔。雌性东方白鹳在送走孩子们南飞后又返回金瓮河,陪伴她受伤的爱侣。因为伤势没有完全恢复,在南飞的过程中,两只白鹳在暴风雪的袭击下双双殒命。它们死后,只有红色的脚掌从积雪中露出来,如同“傲雪绽放的花朵”,即便遇难了,它们依然高傲而美丽。在作者眼中,东方白鹳就是爱与美的化身,不惧死亡、不离不弃。

在东方白鹳的勇敢中其实隐含着人的情感,那就是对爱情的礼赞,是迟子建个人情感的外部投射,是她对已故爱人的回忆与思念。在《候鸟的勇敢》的后记中迟子建写道:“我爱人去世的前一年夏天,有天傍晚,也是夕阳时分,我们去河岸散步,走着走着,忽然河岸的茂草丛中,飞出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大鸟,它白身黑翅,细腿伶仃,脚掌鲜艳,像一团流浪的云,也像一个幽灵……我忘不了这只鸟,查阅相关资料,知道它是东方白鹳,所以很自然地在《候鸟的勇敢》中,将它拉入画框。”③在迟子建的回忆中,东方白鹳的出现似乎是丈夫去世的预兆,但是,她又想:乘鹤西去,去的一定是天堂。这是迟子建的内心慰藉,同时也是对逝者的祝愿。

而且,在《候鸟的勇敢》中,受伤的东方白鹳是雄鸟,而对他不离不弃相伴终生的是雌鸟,不知道这样的情节安排是不是有意为之。但不管怎样,不同于以往我们读到的《怀念狼》《狼图腾》之类的生态作品,在《候鸟的勇敢》中,与恋人不离不弃的东方白鹳是东方美学中唯美与纯贞的文化象征,在凄美中透着柔韧,在悲凉中感受着温存,这是迟子建及其小说女性气质的体现。

二、娘娘庙与生态救赎

如此美丽优雅的东方白鹳却面临着被偷猎被伤害的生存困境,如何让候鸟们安全地栖居,成为生态保护需要思考的问题。在大多数生态小说的叙事中,生态保护最有效的办法是建立自然保护区,由专门的工作人员在保护区巡视,以制止盗猎行为的发生,因此,巡视员和盗猎者之间会上演惊心动魄的大战,如小说《可可西里狼》、电影《可可西里》中出现的守护者与猎杀者之间的殊死角逐。在《候鸟的勇敢》中,也有一个为保护候鸟而设立的管护站——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每年春暖花开,候鸟们从南方飞回金瓮河,站长周铁牙就带着管护员张黑脸来到管护站,开始为期几个月的管护工作。

候鸟管护站虽然是为保护候鸟而设立,但是在实际运行中管护站却走向了相对立的两面:一方面是对候鸟进行保护,另一面则以保护之名对候鸟暗中捕杀,而捕杀候鸟的就是管护站站长周铁牙。周铁牙当上站长并不是因为爱鸟,而是依托于外甥女的关系谋个职位,因此,身为站长,周铁牙并没有把保护候鸟当作自己的责任和使命,而是想方设法地赚取利益。每年夏天候鸟飞来,他都会捕杀,或是送给他人作为见面礼,或是卖给暴发户赚钱,或是自己美餐一顿。在管护站,与周铁牙形成对比的是管护站雇来的管理员张黑脸,张黑脸爱鸟如命,但爱鸟的张黑脸是一个脑子不健全的呆子,在管护站没有实际权力,而且以他的智力是无法与周铁牙抗衡的。

此外,小说中虽然没有直接叙写猎杀者的野蛮行径,但是通过一些细节也能感受到他们的隐秘存在。雄性东方白鹳在找寻食物时被树上的强力胶粘住,这些胶就是偷猎者放置的。偷猎者为了私利,猎杀野生动物,如同陆川执导的电影《可可西里》,巡山员对偷猎者全力阻击,但依然有大量的珍稀动物被亡命之徒捕杀,甚至有的时候,巡护员还会牺牲自己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由此可以看出,对人进行精神引导,并获得情感认同显得极为重要。在站长周铁牙看来,候鸟是物,可以为我所用;在管护员张黑脸看来,候鸟是神,理应顶礼膜拜,不同的心态和认知导致了他们对待候鸟的不同态度。可以说,人心才是自然管护中的重要因素,如果都能像张黑脸那样,对大鸟充满了感恩膜拜之情,管护员才能发自真心地去爱护和照顾鸟类,人类也才能够与鸟类和平共处。

因此,被称为娘娘庙的松雪庵,在小说中的价值和意义就显得非同一般了,它是商业社会中的精神抚慰与救赎。松雪庵被称为娘娘庙是因为大殿里供奉着送子观音,因着多子多福的祈愿,娘娘庙更多的体现了俗世红尘中人们的美好期盼。在小说中,娘娘庙绝不是闲来之笔,而是起着双重作用:既丰富了小说的中的人物和故事,增添了幽默效果,又表达了对生灵和生态救赎的女性式思考。

娘娘庙的设置与安排丰富了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增强了小说的文学性和哲学意味。迟子建在创作《候鸟的勇敢》时预计将小说写成中篇,写完后发现在规模和体量上已经近似于小长篇了,这种变化是和人物以及情节的安排直接相关的。小说写候鸟的故事,但在地理空间的安排上不只叙写了与候鸟联系密切的管护站,而且以管护站为原点向两个方向扩展,其中一条路径通往二百里外的瓦城,另一条则通向一河之隔的娘娘庙。瓦城与俗世的日常人情相连,娘娘庙则与精神世界相关。娘娘庙和管护站都在远离瓦城的地方,二者隔河相望,相互照应。管护站只有周铁牙和张黑脸两个人,娘娘庙的出现,又多出来许多的故事和情感纠葛。

娘娘庙中的慧雪师太是精神救赎的象征和真正体现者。慧雪师太在瓦城传经布道,听众提了很多问题,包括贫穷与富贵、特权与底层、公平与正义等,慧雪师太没有一一回复,而是用富有禅机的话统一作答:在时间面前,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是啊,在不断流转无始无终的时间长河中,从此岸到达彼岸的过程是各种的机缘巧合,也是如蜜蜂酿蜜般的自我修行。

体验大自然的美,感受人间万物的爱是人的基本需求,但是,在后现代社会,科技的发展与欲望的叠加使人类失去了本心。唤醒人的纯真天性,唤起人们对大自然的亲近之感是作家的责任,女作家更因其温存的天性与大自然气息相通。铁凝的短篇小说 《咳嗽天鹅》 《七天》,叶广芩的小说《老虎大福》,常聪慧的小说《宜居之地》,葛水平散文中日渐干枯的河流,林白诗歌中蓬勃生长的植物,都具有了女性生态写作的特征,其中尤以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 《候鸟的勇敢》 最为突出。在《候鸟的勇敢》中,迟子建写大自然,写生灵和生态,写社会中的人心与病症。她没有一味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进行抨击和谴责,而是怀着一颗爱心,从人的真实生存境遇出发,从日常生活出发,绘制出一幅北方的自然生态画卷。当然,并不是说作家们必须去关注和书写生态,但就目前生态已经成为一个问题的情况下,文学创作必定会或多或少地涉及自然与人类的相关性影响,女作家的生态书写或将成为女性写作的重要支脉。

① 张同道:《文学的故乡·迟子建》,北京师范大学纪录片中心制作,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出品,2018年6月。

② 〔美〕王德威:《我们与鹤的距离——评迟子建〈候鸟的勇敢〉》,《当代文坛》2020年第1期。

③ 迟子建:《候鸟的勇敢·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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