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晨露 王芳[绍兴文理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弗兰茨·卡夫卡是20 世纪最伟大的德语小说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因深刻的思想性、荒诞的故事情节、诡谲多变的艺术手法在世界文坛独树一帜。我们站在21 世纪的门槛上,在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们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批判与分析中,看到《审判》仿佛预言一般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下人类异化境况的问题一一浮现。本文将探讨《审判》揭露的发达工业社会中难以摆脱的固化的秩序以及“顺从”的单向度的人。
工业发展是资本膨胀积累的必然结果,作为一种动力因素,通过技术变革和产业革命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发展。工业技术是价值化和意识形态化的呈现,在城市发展的过程中,以追求效率为标尺,以工具合理性为尺度来丈量社会的发展质量与文明程度。一味追求高效率使得大众不愿再变革现行制度,导致秩序固化。我们可以看到,它在带来飞速发展和物质成就的同时,丧失了社会应有的人文关怀与终极价值追求。
卡夫卡为《审判》构建了完整的工业社会背景。无论是小说中出现的电灯、电话机、留声机和有轨电车等或初期或深度发展的工业技术产物,抑或是一个模子造出的建筑物,都体现了工业社会的特征。
但伴随着固化秩序与追求效率的社会生产日趋成熟与发展,严重的群体异化应运而生,人类生活的真实性消失了。卡夫卡在《审判》中深刻地揭示了在这种工业文明境遇下,主体的迷失与具有同一性的生产生活。侦讯委员会的路上“一模一样的”,“高高的灰色公寓房子”,初审时装作不同派系实则侦查戏耍K 的卖弄演技的“公务员”们,乖顺地等待诉讼结束的那些顺从的委托人们。这些人在漫长的等待与煎熬中变成了权力的奴仆,像布洛克那样任律师与法官们摆布。
《审判》中职位、身份的刻画也极力突出这一点。K 作为银行襄理的职位将要被副经理削弱,副经理从K 手中夺走了包括厂长在内的四个大客户,闯入K 不得不放弃的禁猎地上偷猎了,可见K 的职位是可替代的。另外,画师极力向K 推销的画作几乎也是复制粘贴出的,都是荒原风光,谁都看不出它们之间有一丝一毫的不同。①
不论是银行襄理的职位,还是画师创作的画作,都仿佛是一条流水线上生产出的商品,具有可替代性与可复制性。我们可以看到,在主体迷失的情况下,作为主体的人,其批判性、超越性的反省能力与创造能力被弱化,逐渐成为群体异化现象的一员。作为人类改造自然与发展完善自身的知识形式,工业技术天然具有目的性,但当它在出现在资本主义社会,就会呈现严重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性。卡夫卡在《审判》中隐秘揭示了工业社会背景下权力与政治的联盟,而小说中单向度的人,成为统治者的帮凶。工业发展果实为精英、官僚攫取,固化秩序沦为他们获取自身私欲的工具,工业文明与官僚机构成为展示自身野心的舞台,大众的意识形态为他们所操控,无形之中成为他们的同路人。
发达的工业文明提高管理和运行效率,形成了一种技术管理和政治管理相结合的秩序,但这种机制对现代人进行了全面的操控,使群体陷入更加普遍的异化之中,进而全面拒斥和遏制深刻的社会变迁。
在《审判》中,法院无处不在,K 被捕的房间,接受审查时所处的比斯特纳小姐的房间,聚集着法官的贫民窟似的楼房,设置法院办公点的居民住房阁楼,变成行刑室的公司杂物间,甚至包括能通向法院办公室的画师画室。法院在这里不再像人们通常想象的是一个象征着权力和惩罚的大型建筑,它甚至没有一个固定的场所。②法院无所不在,渗透到人们生活的各个细节中。作为《审判》中的中心权力机关,法院代表了现实社会中的所有机构,是其他那些按照自身规则运转,进而获得自身独立“生命”的机构,比如公司、企业等。但是这种无所不在的特点却没有在人们的生活实践过程中得以体现,实际上是大众的真实需求被忽视了。《审判》中法院内部结构如同迷宫般,让K 摸不着头脑:
K 转身对着那道扶梯,想走上侦讯室去,可是,欲行又止,因为除了这道扶梯,他看到庭院里还有另外三道小楼梯,此外,那头还有一条似乎是通向第二个院子的小过道。③
在进入法院之后,情况并没有得到好转,因为法院内部的构造在“外人”看来是完全无法摸清的存在。K 抱怨内部人员他们不大为大家着想,一旁的“内部人员”听差也随声附和。他们的对话揭露了问题的本质:法院大楼在设计及建造方面,完全没有考虑到要方便公众诉讼。与此同时,部分“内部人员”也意识到了机构的固化及其对变革的排斥——
“一个人忍不住要反抗。”可是,这番谈话似乎仍旧使他惴惴不安,因为他突然不想多谈下去。④
这些人对“外部人员”提出的批判与意见感到惊慌失措。卡夫卡在《审判》中塑造了许多类似听差这样的与法院有或多或少的联系的人,他们早早融入秩序中,对这种秩序偶有异声,却并不做出相应的措施,甚至制止他人发出声音或是为秩序辩护。具有个性和主体性的个人转变为放弃了自由和思想,没有个性的群众,即个体的大众化,“变成了一股维持机构实存的保守势力”⑤。
唯一的聪明办法就是适应现行环境……这个机构却只消由它的机构的其他部分来一番相应的调整,一切又可以恢复原状(因为一切都是具有连锁反应的),依然可以保持不变,要不然就是变得更顽固,更严密,更残酷,更无情,这确实是十分可能的。⑥
已然稳固的秩序拒绝外界的推动与变革。而《审判》中的K 是不懂得主导秩序的边缘人,相信自己的无辜,处处寻求着正义的判决,寄希望于用自己的“法”推动顽固秩序的变革。最终教士讲的“法的故事”寓意深远,他告诉K 不必承认每句话都是真的,只需要将它当作必然的东西予以接受。K 终于彻底迷失了自己,他太疲倦了,也无意再寻找正义,但教士的话他接受了。在他31 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K 顺从地带着疑惑像一条狗被处死了。
马尔库塞提出“单向度的人”的概念,认为工业社会中的人,是“丧失否定、批判和超越的能力的人”⑦。卡夫卡在《审判》中刻画了一系列“单向度的人”。
《审判》中除了K 以外的所有人都从不怀疑现存制度,在麻木的精神状态中等待诉讼结束。
布洛克便是在漫长的等待中丧失了人格。他对于与律师一再上演的对话百听不厌,“拜读”着律师的“圣经”,希望从中参透出什么“真理”。布洛克完完全全将自己放在被社会奴役的位置上,这种肯定性思维以秩序的外表掩盖压榨的本质。
大众心理被蒙蔽,这种意识反过来生产为它辩护的话语思想,在社会生活和思想领域争取同强加于他们身上的东西保持一致,如布洛克一般为这一荒诞现象“辩护”,自觉同化称其为自己的“第二天性”。
画师在《审判》中作为司法体系的间接参与者出现。画师的主要工作为给法官们画肖像,他的画室与法院一样“狭窄、沉闷、窒息”,是法院办公室的一部分,画室的布置似乎是在暗示,在工业社会,艺术家已经丧失了独立的意志,艺术沦为了仆从,服从统治阶级。画师为法官们画的画像有一个特点——相似得出奇。可以想象,在这样一个沉闷狭窄的阁楼里也难以产生有价值多元的艺术作品,画师甘愿甚至乐于接受统治者的摆布:
每个法官都非要人家给他画得像过去画的那些伟大的老法官一样不可,除了我谁都画不来。⑧
他洋洋自得地夸耀着自己“无懈可击的”“世袭的”职位。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位画师简直就像一个小贩和乞丐,毫无品格,拿着画作以各种理由希望K买下他的一两幅画,这些画不仅题材相同,而且是沉闷的、同样的荒原风光。正如画师的那句表白:“我只是人家要我怎么画,我就怎么画。”⑨
如同画师、布洛克这样“顺服”的人,对当时的统治者高度认同,社会中反映人主体意识的思想、文化和艺术等都丧失了批判能力。
律师的职责是向社会组织和公民提供法律服务。律师通过法律服务活动,保障公民、法人的合法权益,实现司法公正,法制得以维护,法律应该是律师参与法律服务活动的工具。这才是理想的律师与法律的关系。小说中律师作为被告的代理人,既要为委托者争取权益,又要在法院维护自己的声誉。律师从不询问K 的案情,甚至是从来不向K 提问,两人之间的对话模式一直是律师对K 进行说教和炫耀自己过去的经历:
虽然他那夸大自己的身份的企图是非常明显的……他不断吹嘘他跟许多官员的私人关系,也是可疑。⑩
K 作为被告,连律师都没有能力帮助他,也不愿意帮助他。一方面——
法律并没有怂恿过辩护人,而只是宽容辩护人……没有一个律师得到过法院的承认,一切以律师身份出庭的人,其实都不过是处于一种偷偷摸摸的地位。⑪
法院不让律师插手案件,辩护的责任完全由被告自己承担,而审判过程是保密的,被告不能看到法院的文件,很难从审讯中推断出法院手中的材料,因此对被告来说,求助律师是必要的。然而法律规定,辩护律师不能参与审查,只能在审讯后询问被告相关的庭审情况,这种途径取得的材料并不完全。被告获取信息的途径一一被权力与制度阻断了。另一方面,律师与法院沆瀣一气,迫害被告。K 的律师用空话敷衍他,迟迟不写申诉书,只会讲一些长篇的高谈阔论,最后提交的申诉书也是空洞无物,完全是律师自吹自擂,或是对法院阿谀奉承。在K 看来,律师仅仅是给他提供了许多有关法院的情况,但对他的案子没有任何帮助。甚至觉得,他为案子做的种种努力,或许正是“代表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所发动的种种阻挠”⑫。
发达工业社会的显著特征是它有效地窒息那些要求自由的需要……对于抚慰和延长这一麻木不仁状态的缓和方式的需要;对于维持欺骗性自由的需要……⑬
卡夫卡作品中如布洛克、画师、律师等这类单向度的人,他们没有个性,对不公视而不见,认识迟钝,丧失了对事物的独立判断力和对自由的渴望,在社会生活和思想领域努力争取同强加于他们身上的东西取得一致。这些单向度的人丧失了对社会不公的否定与批判性,无法想象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安然自得地麻木接受欺骗性的自由。
《审判》舍弃对具体时代背景、地理空间的描写与交代,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更强的普遍性和永恒性,也更趋近于事物背后的本质。小说中社会秩序极其稳固,具有强大的惰性。这种惰性来源于多方的推动力量,不仅仅是卡夫卡未安排其未出场的更高级别权力,还有那些在发达工业社会下,被官僚机器奴役着丧失独立判断、批判能力的单向度的人。这些人在其中扮演阻碍者的角色,他们会利用自己强大的政治、经济实力去影响公共政策,进而阻滞或扭曲对社会的变革,这就是《审判》的主要意蕴。
①③④⑥⑧⑨⑩⑪⑫ 〔奥〕卡夫卡:《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选》,李文俊、曹庸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313页,第173页,第203页,第266页,第300页,第294页,第270页,第259页,第272页。
② 冯亚琳:《卡夫卡小说中的另类空间》,《外国文学评论》2009年第1期,第223页。
⑤ 〔美〕马尔库塞:《马尔库塞文集:第1卷(技术、战争与法西斯主义)》,高海青、冯波译,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64页。
⑦⑬ 〔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刘继译,上海译文出 版社1988年版,第6页,第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