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碑石犹歌

2023-09-28 00:46:36李元红
都市 2023年1期
关键词:怀古赤壁黄州

文 李元红

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可谓妇孺皆知,但其有这一名作的手书墨迹存世,恐知之者不多,而刻录着东坡草书真迹的碑石就存放于太原永祚寺,相信知道的人就更少了。如今,苏东坡的草书真迹石碑,就静静地陈列于太原双塔博物馆(永祚寺)“宝贤堂”展馆的第四展厅内,柔和幽静的光线照射在三块厚厚的深色石碑上,给人以无限的遐想与沉思。作为一个本地的书法爱好者,能就近随时来此一饱眼福,造化实在是不浅。

永祚寺,盛名天下者,四大标志也:凌霄双塔、明代牡丹、无梁宝殿以及碑碣刻石。

单说碑碣刻石,寺内现共收藏和保存有价值的碑碣刻石260 余通。其中,晋阳名帖《宝贤堂集古法帖》和《古宝贤堂法帖》碑刻,荟萃了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等十余个朝代、128名书法大家的墨迹宝翰,真、草、隶、篆、行各种书体应有尽有,可谓历代书法之全璧、书林之瑰宝。2020 年,双塔博物馆专门建馆,号曰宝贤堂,并将这一批珍贵文物石刻由原来的碑廊移入这个四合院形制的展馆之中,让这些宝贝疙瘩于精心完备的呵护之中,与来访参观者更加亲切地对话交流。

苏东坡醉笔草书《赤壁怀古》碑刻,本不属“宝贤堂”系列,可能是设馆者因其异常珍贵,故亦置于宝贤堂展馆之中,而且,顺理成章放置于“宋四家”版块内,不仅毫无违和之感,而且,还为宝贤堂展馆增添了一个更加华丽的篇章。

这三块碑刻,乃苏东坡草书的传世之作,笔势奇伟,淋漓尽致,与词之豪放雄健相得益彰。碑石宽1.04 米,高0.33 米,迄今已有259 年的历史。据载,如今全国存有东坡“赤壁怀古”刻石者,仅有两处。另一处在“东坡赤壁”,即今湖北黄州,乃清同治七年(1868)时镌刻,晚于永祚寺所藏百余年。目前网上所见东坡“赤壁怀古”草书碑文图片,多出自太原永祚寺,可见太原双塔博物馆这些年的工作和宣传力度。据说,湖北东坡赤壁风景区的坡仙亭内,有苏轼草书《念奴娇·赤壁怀古》一词的石刻两块,嵌于亭内左右两壁,但在网上始终未能查到该碑文的图片。如果是两块碑石,与太原的三块碑石至少在碑石数量以及形式上就有所不同,至于与太原永祚寺碑文是否来自同一拓片钩摹勒石,还有待再作考查。

今天,我们有幸能在太原欣赏到东坡真迹碑刻,还须感谢一个人——清山西巡抚鄂弼。此碑正是于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由时任山西巡抚鄂弼,按家藏旧拓钩摹勒石而成。鄂弼在碑刻跋文中说得明白:

右东坡先生自书“大江东去”词,乃醉后神到之笔,余家藏旧拓也。词与书并挟,英伟劲杰之气,雅类其为人。余爱而重之,因复钩摹勒石,以广所传。按先生脱御史台,狱谪黄州团练副使,前后赤壁二赋成于迁所,此词寄托略同,应亦是时所作。观其淋漓杯酒,逸兴遄飞,伸纸挥毫,盎然天趣,非见道深而胸无块垒者能之乎?吁!信可爱而重也矣。乾隆二十有七年壬午仲夏。西林鄂弼跋。

鄂弼(1722—1763),西林觉罗氏,满洲镶蓝旗人,清朝名臣鄂尔泰的第三子,鄂容安、鄂实之弟,清朝大臣。历任汉军正红旗副都统、刑部侍郎、山西巡抚、陕西巡抚、四川总督。卒赠尚书衔,谥勤肃,入贤良祠。

鄂弼于乾隆二十四年(1759)十月任山西巡抚。巡抚是地方大员、省级军政最高长官。他上任山西伊始,乾隆皇帝还曾赐诗予以勉励:

旬宣此初任,嘉尔副予望。

出政宜除细,移风在奖良。

公为众官表,俭是晋民长。

保障休轻视,家声勖继芳。

三年后,鄂弼调任陕西巡抚,兼署将军。鄂弼于山西巡抚任上的政绩如何,我们不得详知。从他的任职时间推断,将家藏旧拓拿出来请人钩摹勒石,是他在即将离任山西之际做出的决定。本来,旧拓只是家藏宝物,供自家内部赏玩即可,外人很难一见。但为了“以广所传”,他选择将东坡墨迹钩摹勒石,留在山西,仅这一举动,便可称是“家声勖继芳”之善举了。

时光荏苒,世事变迁,几经辗转,机缘巧合,石碑来到了永祚寺,此乃“以广所传”的最佳去处。今天,笔者在欣赏东坡醉意飞扬的墨迹之时,不免对这个古人生出不少亲切之感。实际上,鄂弼离开山西一年后便英年早逝,41 岁,正是事业蒸腾的大好年华呀。

据记载,《宝贤堂集古法帖》和《古宝贤堂法帖》这一批碑刻曾几经迁移,先是晋王府,继而太原府,继而三立书院,继而督军府,继而傅公祠,中间有损坏、遗失、散落民间,还有清阳曲县令戴梦熊与傅山等文化名士寻访、补刻、奔走操劳等许多曲折感人的故事。直至1980 年,这批珍贵石刻文物才整体迁入永祚寺。盛世修典,这是文物之幸也。我猜想,苏东坡这三块草书墨迹碑石,很可能是与上述一大批石刻一起迁入永祚寺的。只不过碑石众多,都是宝贝。想见当时应是运送工程浩大,安置事务繁杂,没能及时甄别整理,造册登录。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全诗慷慨激昂,怀古咏史雄浑苍凉、境界宏阔,历来被视为豪放词的代表作。清代词论家徐釚谓东坡词“自有横槊气概,固是英雄本色”(《词苑丛谈》卷三)。我以为,这首词可用八个字概括:英雄气概,千古绝唱!

这样一个大气磅礴的词作,如果用篆书来写,就忸怩了;用隶书来写,则秀气了;楷书呢?会显迟缓;行书也难免显得拘谨。这样一想,可能也只有草书方可与词书匹配,方可直抒胸臆,方可气血通畅,方可淋漓痛快。正所谓“笔下唯看激电流,字成只畏盘龙走”,东坡是行书大家,他的《黄州寒食诗帖》被后世誉为“天下第三行书”。但他在写自己的“大江东去”词时,我相信,一定是自然而然地非草书莫属。

东坡词如其人,字也如其人,下笔就是行云流水,挥毫就是气势如虹。当然,创作过程中缺不了以酒助兴。东坡在题款中,两次提到“醉”,酒到酣处,兴致勃发,于是提笔蘸墨,一挥而就,写出了这幅流传千古的草书名作。词作写罢,他信手写了如下题款:“久不作草书,适乘醉走笔,觉酒气勃勃,从指端出也。东坡醉笔。”

历代书法名家评价“赤壁怀古”刻石时,认为它取法于张旭、怀素,笔势奇劲,飞动圆转,如骤雨旋风,与词的豪放风格相得益彰,书后款识亦为明证,这同张旭大醉后呼喊狂走而后落笔,以及怀素的“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极为相似。

今人王琳祥先生的《苏轼手书〈念奴娇·赤壁怀古〉辨疑》一文,也认定其碑确为宋人苏东坡手迹。王琳祥先生曾为湖北省黄冈市东坡赤壁风景区管理处研究馆员,湖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三国演义》学会理事、湖北省吴楚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苏轼研究学会理事,他的观点应具有一定的权威性。

但也有人认为此作并非苏轼手书。苏轼书法最显著的特点是厚重、拙浑,体现了他独具的绵中裹铁之运笔和用墨的特征。因此,很多人认为此帖从章法上缺乏厚重感,线条缺少端庄刚健,字形也没有苏轼聚之成铁、放之如云之感。长竖笔法也和苏轼不同。除此外,也有人认为此碑草书多用楷法,整体行笔缺乏韵律美,因而作品看上去俗气,不像成熟书法大家所写。以当时苏轼年纪45 岁,书法造诣当已很成熟了,但此帖却显稚气。

有争论是好事。众所周知,发生于20世纪60 年代中期的《兰亭序》真伪大辩论,就曾在全国文化界、书法界引起轩然大波。毛主席对此还专门给有关人员写信,提出“笔墨官司,有比无好”的著名论断。对于苏东坡这个草书墨迹,有不同看法实属正常,尽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本人喜爱书法,尤钟二王。这些年在倾心翰墨之际,对自古而今的名帖经典稍有涉猎与研磨,也撰写了十数篇有关书法的散文随笔,虽然自己水平粗浅,老眼昏花,但对那些否定的说辞却万万不敢苟同。

评价书法作品有五条标准:结体、线条、墨色、章法、韵味。《周易·系辞上》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前四条乃形而下也,有形有色,易于理解和把握。唯韵味一条,形而上也,则虚无缥缈,意会尚可,言传难及。而且,口味、眼光不同,得出的结论往往大相径庭。

宋元丰二年(1079),苏轼身陷“乌台诗案”被捕入狱,后被贬黄州。苏轼在黄州的三年,如果说文学上留下了著名的“一词二赋”,即“大江东去”词、“前后《赤壁赋》”。笔者以为,应再补充一句,即在书法上留下著名三帖:《前赤壁赋》《黄州寒食诗帖》,以及本文所述《念奴娇·赤壁怀古》。这三帖刚好分别为楷、行、草三种书体,因出自同一时期,可以作为姊妹篇互为推求,参照体味。

苏东坡被贬黄州期间,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方面,怀才不遇,生活悲苦;另一方面探幽怀古,恣意张扬。他懂得消极悲观不是人生的真谛,超脱飞扬才是生命的壮歌。由于他豁达的胸怀,在长江浩荡与历史风云的激发下,借景抒情,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篇,留下了千古流传的墨迹。笔者以为,从这个层面去整体参悟和解读苏东坡贬谪黄州期间的词作和书法,或许会有新的启迪。

如此,无论从其词作,还是从书法的意向与格局上讲,都是多层次的,丰富而有趣的,折射出了苏东坡人生低谷中的豁达胸怀与纯净心灵。宋人尚意,从这个意义上看,三首词作与墨迹一脉相承,笔意相通。如果说《黄州寒食诗帖》述说的是东坡生活窘迫的悲苦与沉郁,《前赤壁赋》表现的是情景交融的达观与超脱,那么,《念奴娇·赤壁怀古》则书写了他激情万丈的张扬与豪迈。这样的格调、品味与高度,不是一般人可以妄自揣测和评论的,正如鄂弼所言,“非见道深而胸无块垒者能之乎”,何来“俗气”之说?

苏东坡有诗云:“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乾隆在评论东坡《黄州寒食诗帖》时有一段精彩论述:“东坡书豪宕秀逸,为颜杨以后一人。此卷乃谪黄州日所书,后有山谷跋,倾倒已极。所谓无意于佳乃佳者。坡论书诗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又云,读书万卷始通神,若区区于点画波磔间,求之则失之远矣。”窃以为,今人鉴赏东坡草书,似乎尤应以“读书万卷始通神”的心态与苏公拉近距离。

细观《念奴娇·赤壁怀古》三碑,碑一偏于行书,碑二则稍放之,多为行草,碑三则大草连绵,恣意张扬。情绪由平稳、含蓄,继而波澜起伏,意气风发,最后推向高潮,并于高潮中戛然而止。其用笔、结体、线条,章法均颇为讲究,东坡书法之精髓、特征,尽在字里行间体现。宋人尚意,并不代表他们不重视书法的基本功和作品的基本规则,苏黄米蔡,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实力派?哪一个不是有着过硬的、扎实的基本功?他们认为,书法的基本功应为抒情达意服务,他们崇尚“形意并重”,追求的是天真烂漫,摇曳生姿,是生活的趣味、情绪的抒发、人生的感叹,甚至,是苦难的吟唱。这与唐人的工整、法度,乃至造作与浮华有着极大的区别。“书法”,其实更应该称之为曾经的“书艺”或者“书道”,可叹的是,被唐人以“法”取而代之了。

苏轼的字,既有天真烂漫的韵调,又有鲜明独特的用笔风格。其书法作品多有用墨丰腴、结字扁平、横轻竖重、笔画舒展、轻重错落、大小悬殊的特色。赵孟頫评价苏轼的书法如“黑熊当道,森然可怖”,黄庭坚喻之为“石压蛤蟆”。这些鲜明的苏式笔法,在《念奴娇·赤壁怀古》碑文中都有体现。同时,作为草书,可能书写速度更为快疾,书写状态更加情绪化,使转圆润、上下连带、左欹右侧、大小错落等特点愈加显现,从整体布局上,也与行书、楷书不同,须要左顾右盼,上下照应,形成浑然一体的效果。总之,笔者感觉,苏东坡这幅草书墨迹,气势雄强,激情奔涌,笔锋颇健,情驰神纵,实为极品。在苏东坡草书作品传世甚少之情形下,愈显珍贵。

遥想东坡当年,以小舟载酒,饮于赤壁之下,长江滚滚,风起水涌,赤壁之战的烽烟如在眼前弥漫,“念孟德、公瑾,如昨日耳”。于是,提笔写下“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样的壮丽词篇。如今,斯人已去,但承载着他的词作与墨迹的碑石却依旧昂然于世。苏公的豪情与梦想,憨状可掬的面容,以及他逸兴遄飞、伸纸挥毫的激情与潇洒,那些与他有关的所有信息,都浓浓地、深情地凝聚于他大气磅礴的词作与神采飞扬的墨迹之中,定格于这沉默而厚重的石碑之上。

时光无情,碑石有义。听,它在默默低吟:人生如梦,一樽还酹苏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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