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玥
你知道绝望的滋味吗?比奶奶熬的中药还要苦涩,比肚子饿得疼痛还要折磨人。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月亮和今晚的一样,又大又圆。父亲叫我来到屋外,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没等父亲说完话,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爸,我想念书,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以后赚了钱,我会给我们家买大房子的。”前几日就听到父亲和邻居东叔在商量让我去广东打工的事情,再加上迟迟不见父亲表态让我去读高中,我真的很怕。母亲走了以后,父亲虽然拼了命干活,但在村里拼尽全力也就是混个肚饱而已。镇上的小学、初中不要学费,书本费不贵,奶奶靠捡纸箱勉强还可以供我上学。现在到了高中,镇上没有高中,要去市里,只怕是难以支撑我继续读下去了。
父亲看我一脸坚决,长长叹了口气:“闺女,不是爸不让你念书,你奶奶年纪大了,要吃药,你弟弟还小,也要人看管。你妈走了以后,就我一个人做事,家里实在是困难,不是爸狠心啊。”说着,父亲的眼睛湿润了。他背过脸去,用手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把信封递给我。
我的眼泪喷涌而出,能怪谁呢?怪父亲吗?怪镇里没有高中吗?命运何其不公,我想上学,只是,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我连说“不”的权利都没有。
我颤抖着打开了信封,里面是市里最好的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这是我初中三年起早贪黑努力学习的成果。只是现在,我还能做什么?我用颤抖的手展开通知书,仔细地看了又看。实在舍不得按父亲说的在这里烧掉。哪怕不去上学,留着也是个念想啊。
父親却用力摇了摇头,咬着牙说:“闺女,爸没本事,对不起你。你弟还小,你得把这个家撑起来。把它烧了吧,我和你东叔说好了,他下周就带你去广东打工。”
那晚的月光清亮亮的,扎到我心里,我感到一阵阵的疼痛。那晚以后,我痛哭一场,背着行李和东叔来到了广东。东叔给我找的活,是在他的美发店里洗头。老板娘人好,按辈分我要喊婶,但是老板娘却让我喊她芳姐,说是城里都这么叫,听起来年轻。
街上很冷清,对面是一所职业学校,总有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生女生来染头发。我还不够格去染发,只能按照芳姐的指示和他们闲聊,看能不能吸引他们办张会员卡。
我总是拘谨,又很自卑。我没有书读了,他们有书读,却总是在上课时间跑出来染头发,还谈论着游戏。我很羡慕他们,但又有些气愤,言语之间不自觉便带了出来。东叔有些生气,但是芳姐脾气好,知道我家穷,没有辞退我,只是把我调到前面给中老年男士们剪头发。他们要求低,价格低,话也少,对我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知不觉我在理发店里已经干了大半年,攒了几百元钱,寄给家里,也够家里一段时间的支出了。我只盼着奶奶能够好好吃药,健康长寿,弟弟不用和我一样不能上学。父亲的电话来得很少,接完他的电话,我总是要哭上一阵子。
这天,父亲打来电话,让我不用寄钱了,家里够用。我泪流满面,眼眶红红的。我稍微洗了把脸,就去给顾客剪头发了。这个顾客是个新面孔,年纪偏大,话很少,看上去像是个老师,身上带着一股书卷气。这样的顾客最好,不会有太多要求,芳姐放心地让我剪。
剪着剪着,他突然示意我暂停,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对着电话那头说:“又跑出学校了?哎,我马上去找他们。”
接完电话,他解下肩膀上的围布就要走,我拦住了他,指指镜子,他的头发只剪了一半,一边长一边短,难看得要命。他却摇摇头:“小妹,钱我照给。我学生从学校跑了,这比什么都重要。”说完,他扔下围布,以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敏捷快步跑了。
我把事情汇报给芳姐和东叔,东叔吸了口烟,笑眯眯地说:“你习惯了就好了。我们这里的职业学校学生都是这样的,姚老师倒是负责,但有什么用呢?”
回到宿舍,躺在床板上,我摸着枕头套里的零碎钞票,数了数,大概有两百元,父亲不用我寄钱了。姚老师对学生这么负责,也许我能问问他,晚上不用洗头的时候我能不能去旁听一下课程。只要有机会,我还想回到校园里。理发店里的员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和我说的都是让我好好攒钱,芳姐也常塞钱给我,让我能念书就去念书。所以可见,念书是件好事呢。
怀揣着对未来的希望,我睡着了。没过几天,姚老师来理发店里修头发了。我自告奋勇要替姚老师修剪,东叔便让我去了。剪完头发,我忐忑地和姚老师说了想去旁听的请求。姚老师看着我,厚重的镜片挡不住他震惊的目光。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妹,上高中的话我没办法,但我们学校是不要学费的,你愿意来吗?”
我嗫嚅着说着家里的窘迫,姚老师则把一切包在了他身上,说会帮忙给我安排勤工助学的岗位。我满怀期待地目送姚老师离去。
东叔本不愿意放我去念书,我是个熟手了,一时半会儿招新人也不容易。但是在姚老师的百般恳求下,芳姐不断为我说好话,我自己也答应周末会回来帮忙,东叔这才点点头。
等东叔走了,芳姐从口袋里抽出一沓钞票硬要塞给我:“妹啊,姐没读过书,不知道上学好不好。你去吧,试试也行,不习惯你就回来,没钱了你就和芳姐说。”我哽咽着接过芳姐的钱,上面还带着芳姐的体温和理发店里的药水味。
没过几天,在姚老师的帮助下,我真的进入了职业学校,不仅学费、住宿费全免,他还帮我申请了食堂的勤工助学岗位,吃饭问题也解决了。老师们对我都很好,还鼓励我申请了奖学金和助学金,除去日常开销,我居然还有钱打给家里。父亲没阻拦我上学,只是说自己没本事,对不起我,让我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了要好好报答姚老师和芳姐。
后来,在姚老师的鼓励下,我一路从职业学校,自读了成人大专、本科,最终考上了研究生,实现了自己的梦想。现在,我就职于广东的一所初中。姚老师早已退休,芳姐和东叔分开了,不知道去向,我只能无数次在心底默默祝福她。在姚老师的退休仪式上,我郑重地送上鲜花,向改变我命运的姚老师承诺:“姚老师,您虽然退休了,但是我还在,学校里一定会有一个愿意帮助别人的人。”
(作者单位: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外国语学校)
(插图:郑毅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