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岁月深处跳跃的笛声

2023-09-27 09:21周世恩
江西教育·职教版 2023年9期
关键词:拜师学艺吹笛笛声

周世恩

我有些沮丧,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眼前,是如鬼魅一样闪烁的灯火。转过一个弯,突然,我听到了一阵竹笛声。笛声忽隐忽现,如跳动的灯火,轻盈、婉转,而掺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我停住了脚步,静静地聆听着。笛声是从路口的小卖部传来的,小卖部亮着灯,影影绰绰有几个人坐著,看不清究竟是谁在吹笛子。我心生疑惑:搬来这么久了,没听说这大院里谁会吹笛子,还吹得这么好听。我有一探究竟的意思,往前面走,笛声却倏地断了。而我,也只好在夜色中停住了脚步。

我算这里的外来客,每年只有寒暑假在这里逗留一阵子。我是一名留守少年,父母在这里种地,而我,却在离这里上百公里的家乡读书,读初三。照理,我也不算学生了,我刚参加完中考,没有考取中专,也没有考取县里的一中,我决定放弃读乡镇普高的机会,跟着父亲种地。父亲劝我复读一年,而我如同一头小牯牛一般倔强,坚决不肯。说得急了,他就骂我:“你见过患近视眼的人种地吗?不怕别人笑话?”

我不相信戴一副近视眼镜就不能种地。我憋着一口气,像一头犟牛一般,通过拼命地干活来证明自己。其实,我是想通过劳累麻醉自己——我想读书,我不甘于命运,却又害怕再次失败。是的,我在逃避,逃避这一次失败,同时也在逃避父亲的安排。恰好,我与这笛声相逢了。这笛声,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魔力,它好似能抒发一点儿我的什么情绪,又能让我安静下来。我想仔细地聆听时,笛声却偏偏消失了。我不免疑惑——这人,究竟是谁?

回到家,母亲在洗衣服,我突兀地问:“谁在吹笛?”母亲看了我一眼,告诉我:“小卖部的老板。”我有些吃惊地说:“这个人,我倒是见过几次,样子像个莽夫,这吹笛的细活,他会?”“他笛子吹得不错,自学的。本来是个聪明的人,唉,可惜腿受了伤,不然,早就上大学了。”我本想再问问,但是“大学”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痛了我,我转身进了房间。

其实,我也有一支竹笛,藏在床底下,是我读初一时买的。我也会吹几首歌曲,虽然节拍是对的,但是,听起来没有半点美感。声音沙哑,如同敲梆子一般,生硬、突兀,和那个小卖部的老板吹出的笛声完全不一样。我想跟他学吹竹笛——我下意识地蹦出了这样的念头。我又为自己的念头而疑惑——他都不认识我,我如何拜师?他会教我吗?那一夜都是梦。梦中,竹笛声忽隐忽现,还有耳畔电扇的“呼呼”声,也忽隐忽现。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下地了。脑海中,总是盘旋着挥之不去的笛声。其实,我带着竹笛呢,停歇下来的时候,我也吹,可是,我吹不出我在那天夜晚听到的竹笛声。扯完最后一把草,我下定了决心——又不丢脸,找会吹笛的那个人学吹竹笛去。反正不读书了,多的是时间,或者,我冥冥中觉得,一个人,还是应该有一点儿技艺傍身,即使做一个农民,也可以和别人不一样。

天还没黑,我就回去了,比往常回去得都早。“妈,肥皂用完了,我去小卖部买一块。”我不好意思直接拜师学艺,决定用买肥皂的方式,先跟他熟络。在小卖部,我看到了他吹过的竹笛——紫色的,泛着油脂一样的光。他见我对那一支竹笛感兴趣,便说道:“没事时,我瞎吹吹,自己学的,没老师教。你应该是老周的儿子吧,听说你初中毕业了,是上高中还是上中专?”他竟然认识我,我有些惊讶,但他的话,却让我不知如何应对,我羞得脸通红,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我,我,准备跟我父亲种地呢。”我支支吾吾地说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喔,听说你读书还不错呢。”他似乎看着我,我没有应对他的眼光。“其他的还行,就是英语太差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我想逃,慌忙地把买肥皂的钱递给了他,转身就离开。

“还没找钱给你呢。”他将我拉住,“听你爸爸说,你喜欢吹笛子?”我含糊地应对了一声。“这样吧,你想学吹笛子,我教教你。实际上,我也没多少能耐。”这才是我来小卖部的初衷啊,没想到,我没有开口说要拜师学艺,倒是他先开口收徒了。我有些意外,也有几分惊喜。

于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他吹笛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顿时变得温柔起来。那一首《紫竹调》,如变魔术一般,幻化出悠扬、婉转的声音。我听得入迷,也看得入神。是的,我真没想到,一位残疾人,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在音乐面前,竟如此投入,如此温柔。

“三年琴,五年箫,一把二胡拉断腰。学笛子也是苦活,不吃点苦,是练不好的。你先回去自己琢磨着练习一下,一个星期后,我再教你。”说完,他起了身。“对了,我送一支笛子给你。”还没等我应声,他慢慢踱步到了屋后的房间,拿出一支黄铜色的竹笛递给我。“拿着吧,好好练,不吃苦,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他的后半句话意味深长,好似在说练习吹笛子,也好似在说学习,他应该知道我中考落榜的事。我也不好确认,只是脸倏地一下红了。“别,别,还是我自己买吧。”我想推辞,他却将竹笛硬塞给了我。“拜师学艺嘛,算是见面礼。”我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支竹笛。

我开始练习吹竹笛。早上,我在父亲十亩梨园前面的沙树林里练习吹笛子,小鸟叽叽喳喳,与笛声唱和,那是一种美好;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在梨园的竹棚里吹,阳光在嫩绿的梨叶之间闪耀,笛声也在绿叶之间跳跃,这是一种美好;夜幕降临,我在小路上吹笛子,天上的星星迷离而闪烁,这也是一种美好。吹着吹着,我心中堆积的郁闷,似乎随着笛声飘散了,而我那颗浮躁的心,也平静了下来。笛声起伏,我的思考也在沉浮:我究竟该走哪一条路?像父亲一样,和十亩梨园打交道?或者,干脆去复读一年,让自己多一种选择?

我摇摆不定……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走进小卖部。他坐在座椅上,在不算明亮的灯光下,身影有些伟岸。“来,吹一曲给我听听。”我拿出了竹笛,锁眼,提气,吹了起来。我吹得不是很好听,但是,分明感觉,比前一个星期婉转得多,悠扬得多。“不错,有些入门了。”接着,他又开始教我如何提气,如何吐气,声音如何衔接。他讲得很详细,讲完,做示范,然后,让我跟着练习,如此反复,直到我完全正确为止。

“时间不早了,明天你还要下地劳动,要早点起来。下次再教你。”他起身,可能坐久了,从座椅上下来时,明显有些趔趄。我盯着他的腿,有些紧张。“没事,坐久了这腿就这样,还是健康好啊。”他解释,然后感叹了一声。“听说,您这腿——”不知怎的,我冒出了这句话,想着不太对,我立马就改口了,“是的,坐久了不太好。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他看了看我,说道:“没事,其实你想问我的腿怎么回事,是吗?”我有些不知所措,脸又迅速地红了。

他又坐了下去,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那是我读初中时的一个夏天。放学后,我照例沿着山路回家,没想到风云突变,下起了暴雨。我没有帶伞,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屋子,在屋檐下躲雨。没想到房子的一面墙塌了下来,我就被埋在墙底下了。等我醒来,已经躺在了医院里面。我的一条腿,就这样废了。”他很平静地讲述着,似乎讲着别人的故事,而我,却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其实,我的成绩真不错,本来,考重点中学没问题。但是,因为腿伤,一直休学,最终没有读成书。考上大学,可是我的理想啊。但是,人总是要生活的,于是,我为自己找乐子,找活路。我想着开小卖部不错,我肩不能挑、腿不能跑,开小卖部正好适合我,也能养活我……”他眼望着前方,似乎走进了这一段往事之中。

“本不该跟你说这些,只不过,说说也好。听你父亲说,你中考没考好,就自暴自弃?”我点了点头。“不应该呀。你看你多幸运,不缺胳膊不少腿。我看你也不是怕吃苦的人,在地里拼命地干活,不是也可以吗?难道,学习比这还要苦?”他说得很快,有些语意并不连贯,但是,我听得却很明白,也听得很入心。是的,年少的我,虽然分辨不清学习的苦和种地的苦究竟哪一种更苦,但是冥冥之中觉得他说的是有道理的。他就是活的例证,不甘于命运,敢于向命运挑战,活出了一个身心健全的人的精气神。

那一晚我没有练习吹笛。我出了家门,沿着那一条从小镇穿过的铁路走了很远。远处,有红红绿绿的火车信号灯闪烁着,有迷离而悠远的汽笛声时时响起,有夏夜凉爽的风穿过田野,抚摸着我的周身。年少的我,在行进之中,思考着一个决定命运的选择——是留下来,和父亲一起种地,还是复读一年,去为自己的梦想奋斗。我走着,耳畔,似乎还萦绕着教我吹笛的中年汉子的规劝声。

梨树上的梨由青泛黄,很快成熟了,离九月份的开学也没有几天了。父亲冲到梨园,找到了在田间干活的我,郑重地问:“你决定好了吗?复读不?不复读,你一辈子就在这里种地了。”我点了点头,吐出了两个字:“复读!”

我没有向小卖部老板告别,只是在梨树上采摘了几斤上好的黄花梨,托父亲送给他。至今,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向他道别——可能,是一个青春期少年的羞涩,或许,是怕辜负一个不太熟悉的人的期望。这期望太过于沉重。或者,没有原因,这人生的际遇里,人的情感里,有很多东西,说不清,也道不明。

我离开了父亲的十亩梨园,离开了袅袅的竹笛声。我开始了自己的复读之路。我像种地一样,铆着一股劲儿,拼命地学习。第二年,我考取了一所师范中专学校。学习结束,我考取了一所师范大专学校。接着,我愈走愈远,来到了南方。

我们再也没有见面,只是每次听到竹笛声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位会吹竹笛的小卖部的老板,一位在我人生际遇里的真正的老师。

(作者单位:广东省广州市云英实验学校)

(插图:郑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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