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可芸 张欣怡 贝杰 吴丹蓉 俞奇琦
[ 关键詞] 木心;诗性;语言
木心是出生于浙江嘉兴、后移居国外的作家,颠簸坎坷大半个世纪,笔耕墨耘写就数百万文字,一生默默无闻,终在暮年,其作品被陈丹青等人高调传入,渐渐为众多读者所了解和熟知。纵览木心的文学作品,包括多种文体,其中以诗歌和散文为主,精妙绝伦的现代化语言与脱胎于古典之美的理趣相结合,可以说给现如今的文坛注入了一种不流于世俗的个性化文学气息。随着木心作品的广泛流传,木心出现在更多人的视野之中,对于木心文学作品的相关研究更是层出不穷。本文将视野聚焦于木心文学作品中的诗性语言,系统性阐释木心诗性语言的独特韵味,以此体悟其文学作品中流露出的情感变化及对本真的追求。
诗性语言是用含蓄、形象、跳跃、夸张、凝练、音乐性的语言表达自己主观情感的文学范畴,而木心文学作品中那些令读者略感陌生又新意盎然的文字正是自由本真的诗性语言。木心的诗性语言源自他“多脉传承”的精神气脉,其创作渊源更是他所具有的世界性美学思维:纵贯古今的华夏文化、古希腊的哲学起源、西方人文主义的传统。陈丹青曾将木心先生的文学传承线索大略列举:“《诗经》、先秦诸子、屈原、司马迁、陶潜、嵇康、《世说新语》、唐人、宋人,当然还有曹侯同志;西方这一块,大致有《圣经》、但丁、莎士比亚、蒙田、巴斯卡、孟德斯鸠、兰姆、爱默生、尼采、纪德、瓦莱里……”这个省略号里必须包括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古希腊哲学。简言之,这是一份融合中国狂士精神和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的清单。木心根植于中华文化的底蕴当中,同时也使民族文化在西方河流中获得飞散式的扩展和蔓延,中国古文化与西方人文主义交融,这种文化的繁衍、飞散在轻逸的行文当中与诗性语言浑然一体。
木心的诗性语言作为一种对木心创作的整体性把握,广泛体现在他所创作的众多文学作品之中,而到目前为,止学界对木心语言特色的理解与研究大多集中关注于散文等文体创作之上,认为木心的写作呈现出诗意性的特征,从而引出散文等文学作品的创作特征与诗性语言根源于诗歌作品而成的两者之间的互通有无,从某种角度来看也具有了跨文体的含混性。木心自己曾在《最后一课》中这样说道:“我对方块字爱恨交织,偏偏我写的最称心的是诗……”显然,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木心所创作的诗歌作品都有着独特的研究价值,对于木心的诗性语言有着根本性的研究来源,这也是研究木心其他文体而得出诗意性表达的基础与前提。
木心的一生坎坷颠簸,然而那些艰难的岁月没有磨损掉他骨子里的随性,他始终秉持着对艺术的追求,将所读之书、所见之人、所走之路、所遇之事尽书于笔下,仿佛对他而言这只是一场自我的修行。一切的一切我们都能在木心的诗歌之中窥探一二,这也正是诗歌这种文体在表达作者主观情感方面的一大特质。细细品读木心的诗歌作品,总不禁感慨那蕴藏在字里行间的感染力和生命力。无论是木心诗歌意象选取之鲜明、语言表达之含蓄婉转,还是诗与哲学的相互交融,都使得木心作品中的诗性愈加浓厚,从而形成独特不凡的诗性语言。
一、诗性语言之鲜明的意象选取
木心的诗歌在选择意象上讲求形象鲜明。一方面,鲜明的意象选择使得诗歌自然而然被赋予一种“至纯至微”的韵味,向读者展露由木心创作的想象空间,从而拉近了读者与木心文字之间的距离,延伸出了由读者产生的更加广阔的想象世界。《从前慢》是大众了解和熟知的木心的一个重要作品,其中这样写道:“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买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在诗歌中,木心选取了“火车站”“长街”“买豆浆的小店”这几个意象,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通过简简单单的几句描述,就将从前那个古韵悠扬的时代呈现在读者面前,仿佛夜行人路过火车站时真真切切能够闻到那醇厚的豆香,如此的生动形象。又如《河边楼》中“溷绿小运河/ 岸畔瓦房栉比/ 芦苇丛中石阶/ 檐栏盆盆红花”一句,让运河边的江南媚意尽显;“推窗风来蛙声满水田/ 爱,就抱着爱/ 夜夜欲壑难填”一句,让水性风光从小河之柔波里浮现;“田野、麦芒、小石桥、河滩”等意象则是乡间风情的灵动写意。
另一方面,木心通过选取鲜明的意象寄寓情感表达内心的种种感受,构筑出诗歌的缱绻意境,呈现出含蓄隽永的韵味,让读者在想象中去感知、去玩味。如《冬至》:“松醪酒正甘/ 你以风雪弃我/ 离时决绝/ 盆景般的伫姿/ 站台十里/ 街外也是人/ 天真冷/就掌心热气氤氲……”短短几句,仅仅几个意象,就将那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情真意切地表达了出来,我们好像看到温柔的往事都化解在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初冬,带着一丝淡淡的酸涩萦绕在心头。又例如《哭》中“那年的一月/ 自二十二日起/ 全英国晴旱无雨/干燥造成噩梦样的气雰/ 圣朱理奥教堂附近/ 冬天尤其显得壮阔/ 白鸽、乌鸦、灰海鸥/ 巨石屹立岸边/海浪猛击悬崖/ 蹿跃好几百尺,化为白沫/ 另有一类鬼怪样的飞鸟扑来/ 这里的花都是深紫色的/ 我倒并不悲伤/ 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全诗只字未提孤独,却把木心那种流亡在异国他乡的孤独描绘得淋漓尽致。干燥的天气、空旷的教堂、鬼怪模样的飞鸟,以及那象征着神秘的淡紫色花朵,无一不为画面蒙上一层荫翳。海浪来势汹汹地化为白沫,而心中的狂躁却无处宣泄,于是木心将这悲伤而忧郁的氛围安置于雾都,交予读者细细揣摩。
二、诗性语言之含蓄婉转的语言表达
木心的诗歌在语言表达上讲求含蓄婉转,常常用到隐喻的手法,正如中国书画艺术中的“留白”,笔触虽然有限,却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例如《从前慢》中最后一节这样写道:“……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通过隐喻的手法表达出了人与人之间友谊世界的传递与交流。锁是人们丰富多彩的心灵和情感的比喻,钥匙隐喻人们的言行和沟通方式,闭锁则代指人们拒绝来往。这一节写得耐人寻味,温婉含蓄,蕴含着强大力量并给予读者丰富的想象空间。又如在《爱情是棵树》中“我是/ 锯子/ 上行/ 你是/ 锯子/ 下行/ 合把那树锯断/ 两边都可/ 渐老/ 渐如/ 枯枝/ 晴空下/ 杈桠纤繁成晕/ 见年轮/ 一堆清香的屑/ 锯断了才知/ 爱情是棵树/ 树已很大了”,在诗中木心将恋爱中的男女比作锯子,将爱情的真谛寄托于诗中,他没有明确诉说这场爱情的全部过程,而是由年轮见岁月流逝,由一堆清香的屑见爱情中发生的细碎琐事,叫人读来总能产生一种萦绕心间而久久不散的不能言说的滋味。
这样一种含蓄婉转的语言表达方式,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更是趋向于木心自身幽邃的内心世界。《哪有你这样你》中有类似的含蓄语言:“十五年前/ 阴凉的晨/ 恍恍惚惚/ 清晰的诀别”,木心几乎是从白描的手法描写诀别,“阴凉”一词描写环境一下让气氛变得悲伤凄凉,“恍惚”和“清晰”相互对应,通过“恍惚”写出人的哀伤,而“清晰”写出诀别的深痛刻骨,永难忘怀。虽然极其简洁,但充满张力,更能体会出这次诀别在木心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记。在《旷野一棵树》中木心则自喻,老树的枯枝在放晴的蓝天之下显得愈加清晰,而直面死亡的木心正犹如茫茫旷野中的那棵树,摆脱了羁绊和束缚,在孤寂的暮年焕发着不屈的色彩,这种含蓄婉转的语言表达方式同样能从诗歌中生发出动人心魄的力量,更加耐人寻味。而这种力量正是来自木心的内心世界,读者通过感受木心赋予诗歌的丰富情感表达,以此直达木心诗歌甚至木心内心的深处,这样的一种诗性语言也由此展露出非凡的含蓄美。
三、诗性语言之诗与哲学的相融
除此之外,木心纵贯古今、中西而“多脉传承”的世界性美学思想使得木心的诗歌蕴藏着深厚的哲学意味,这种在抒情的诗歌创作形式中夹杂着哲理因素的写作方式也成为木心独特的诗性语言的一大特征。《时间囊》中处处不提时间,却又处处体现着时间,“《圣经》、《可兰经》、但丁《神曲》、唐老鸭、假睫毛、马桶刷、百威啤酒”代表着不同时间的产物,储藏在时间囊中见证着文明的演变。《论诱惑》中木心这样写道,“我能抗拒任何诱惑/ 直到它们被我所诱惑”,这里的诱惑可以是对金钱和名利的追求,也可以是对爱情的欲望,然而无论是哪一种理解,诱惑都是构成我们本身的一部分,当我们能够直面诱惑、将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中时,才能抛却对世俗的迷恋,实现真正的自我升华。又如《安息吧,仇敌们》:“世俗的功名成就/ 明显的有限度/ 即以其限度/ 指证着成功之真实不虚/ 即如此、我拆阅了紛纷的祝贺信/ 为层叠的花篮逐一添水/ 我不像一个胜利者/ 我的仇家敌手都已死亡 、痴呆/ 他们没有看到我苍白而发光的脸/我无由登台向他们作壮丽演说/ 倒像是个失败者那样默默低下头来/ 安息吧,我的仇敌们。”诗歌中木心用“限度”映射功名成就的“真实不虚”,实际上是暗含对世俗成就的一种挖苦,他是不屑于炫耀自己在世俗的成功;但同时,诗人对其又充斥着一种矛盾的心情,一句“既如此”叹无奈。全诗最后一句“安息吧,我的仇敌们”,这是 一种告慰,又是一种纪念,他没有实现自己曾经的目标,达到自己的理想状态,所以这些也将永远地变成了安息的仇敌,仇敌已经消失,但始终未曾被自己击败。我们阅读木心的诗歌作品,除了能感受到文字中蕴含的木心所展示的情感空间外,同样能感受到一定的思想空间,带有哲理和思辨的倾向。这样一种以情感作为架构支点又以理丰富诗歌内涵的表达形式,木心做到了在艺术表达的同时又给予读者一定的启迪,从而使得木心的作品情感更加深沉、思想更加复杂。
四、总结
木心的诗歌擅长在寻常之处将深意娓娓道来,看似朴实无华,实则蕴藏着独特的韵味,从他的经历和身份来说,这也正和他绘画出身有着紧密的关联。木心所创作的诗歌作品很难说不受其自身绘画素养的影响,可以说,木心是一位综合型的作家,同时画家的身份也在某种程度上赋予了木心独特的审美眼光,因而在文学创作中倾注了有别于其他作家的文学与美学的双重视野。木心格外注重对客观事物的细致观察与感知,这种注重画面与想象空间的意象细节使得不只是诗歌作品,甚至包括散文、俳句、小说等作品中都能明显看出绘画性的特点。这种特点通过诗性语言共同表现出来,使得木心的文字总能带给读者无尽的思考与非凡的想象,在内心构筑出生动而形象的世界。
当然,诗性语言作为木心文学作品创作的一种独特语言特点,在研究木心的诗性语言时,除了在其诗歌作品之中探寻出本质外,我们也应该将目光同时关注在散文等文体上并以一种全新的视角对诗性语言进行一次整体上的审视与观察。受到木心诗歌作品的影响,或者说是木心一贯的诗性语言创作的影响,木心散文作品的语言形式自由不拘,在行文当中情理相佐,长短自如;小说、俳句中的语言更是体现木心的诗性思维,几乎每一句都经得起咀嚼和回味。这样一种带有诗性思维的诗性语言可以说在木心的文学创作中是普遍存在的。此外,木心的文学作品充满了形而上的沉思,即使是描写日常生活,他也不会停留在日常上,而往往是从一个平常、日常的细节开始,然后直抵根本性的问题。换句话说,木心的文学作品充满了诗与哲学的意味。这也和木心传承古希腊哲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木心自己在书中写道:“十足的艺术已打不动人,我用的是七分艺术三分魔术。”木心的作品并非逻辑性的,或者直接说木心的思维方式并非逻辑性的,而是诗性的,表现出来也就成为木心独特的诗性语言。
木心在展露古典之美的理趣之外,又加入了叙述的因素,将哲思与理性的成分融入文学作品中,造就了独特的诗性语言。总而言之,木心在文学创作中突出表现了诗性语言的独特魅力,坎坷多舛的人生经历成就了木心,也使得在他笔下所写就的文学作品,无论是充满着丰富情感的诗歌,还是带有诗意性的散文等,都是木心在抒发情感下世界性美学思维的充分体现。古典的含蓄表达、诗与哲学意味的相融,让我们认识到了不一样的木心,感受到了不流于世俗的诗性语言的非凡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