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明
九月。
废墟上,我们搭起第一座帐篷小学。
据说,那是气派的蓝色篷顶。蓝色,是傍晚时大盈江泛起的黛蓝色,还是三宝鸟屁股上羽毛的艳青色呢?都不是。杜鹤告诉我,是天蓝色!瓦蓝瓦蓝的。
那种蓝色,我知道的啊。明亮、清澈、跳跃,是和“吴教授的小屋”木门上的字一样的蓝色。
地震后第一节课,同学们“叽叽喳喳”地猜立夏老师会穿什么来上课。立夏老师爱臭美,总爱穿新衣服。
我明明屁股好好地坐在板凳上,可是,心里却长草了似的,手不停地伸进桌肚摸——我送给立夏老师的礼物正好好地躺在桌肚里。我前几天就请猫儿帮着把礼物包好了,包礼物的小草篮是我编了好几天才编好的,上头插着的那黄色的蝴蝶样的花生花,是我趁着阿爸不注意偷偷摘下来的。
一开学,大家就都有事忙了。杜宝继续当她的“蚂蚁放映员”,只是陪她一起放电影的人变了——猫儿去省城了,继续找法子治她那个“不能说话”的病。阿婶带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小女孩嫁给了杜鹤阿爸。两个“半家人”重新组成了一家人,日子也还算不错。
开学那天,杜鹤穿上了一身崭新的衣裤,还不太习惯,走路别别扭扭的。直到剐破了袖口,蹭上了泥巴,杜鹤才一点点地自在起来。
我一遍一遍地把手伸进桌肚摸那礼物,第三遍伸手进去摸的时候,坐在后头的杜鹤终于忍不住开始笑起来,他还团了一个纸蛋打我的手。我不理他,生怕礼物长翅膀飞了似的,第四遍把手伸进了桌肚……
“起立——”
“老——师——好——”
哎呀,随着大家抑扬顿挫的问好声,一位“一字眉老师”走进帐篷,不是立夏老师,不是我朝思暮想的立夏老师!
一字眉老师对着花名册点名,点到谁,谁就站起来,洪亮地答 :“到!”有几个名字,一字眉老师点了三遍,也没人站起来答“到”,一字眉老师就叹口气,在那名字外画上一个长方形的黑框。
一字眉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是《珍爱生命》。据说,所有帐篷小学上的第一节课都是这个。
生命,
不单单是活着,
呼吸,
那么简单的事,
三岁小孩都会。
命,
是我们手捧着一枚蛋,
看雏鸟破壳。
生,
是我们必须往前走,
可能笑着,
可能哭着,
像星,
把夜空点亮,
像风,
把芦花吹开,
从春到秋,
一年又一年。
第二节课,立夏老师又没来,一字眉老师教我们做算术题。
第三节课,立夏老师还没来,还是一字眉老师教我们做算术题!
中午放学时,我忍不住问一字眉老师,立夏老师什么时候来给我们上课。
一字眉老师推推眼镜告诉我,立夏老师调到一年级去教课了。
“啊?去教小不点?”
“你们也是小不点。”一字眉老师故意站直了身子。他是一个大个子,他一站直,我还不到他胳肢窝那儿。
我懒得和一字眉老师废话,教不教我们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亲手把礼物送给立夏老师,她结婚的礼物。
立夏老师总嫌自己个子小,她不止一次说,自己结婚时,一定要穿上一双漂亮的高跟鞋。
我们问她,为什么现在不穿,为什么上课的时候不穿?
立夏老师笑眯眯地说,她怕我们淘气,要打我们屁股时,跑不快,追不上。
中午,像阿妈、缪家阿婆一样送饭来小学的人不少,不光给自家的孩子吃,还给重建瓦巷的工人阿叔们吃。他们不吃,阿妈们就吹胡子瞪眼,还是见天鸡蛋、酸梅汁大桶小桶地送。
我们学校热闹得哟,完全超过了小青山的加油站。
吃过午饭,我拉着杜鹤四处侦察。
一年级的小不点们在一排尖顶帐篷里上课,尖顶帐篷是绿色的,比我们的蓝色平顶帐篷小一号。
我顺着“绿色尖顶”一间一间地找,怀里紧紧抱着送给立夏老师的礼物。
就在倒数第二间,在倒数第二间的绿色尖顶帐篷里,我看见了立夏老师!
立夏老师看起来瘦了,她坐在教室前面,在教小不点们背古诗。一年级的小孩子奶气奶声地跟着立夏老师,一字一顿地背,他们摇头晃脑的样子,傻得就像我家的小猫。一想到我也是从“小猫”长到现在的,我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是谁?”立夏老师发现了我,“是麻锐吗?真是刘麻锐吗?”
“喀喀……”我红着脸钻进帐篷,站到立夏老师面前,憋在内心深处对立夏老师的想念,全像卡在葫芦嘴了一样,一句也说不出来。杜鹤在后头跟了进来,用手指戳戳我,让我快点儿说话。
立夏老师看见我的样子,笑了,眼睛弯弯的,她告诉小不点们:“他们呀,是老师以前的学生,那个黑黑的叫杜鹤,那个更黑的叫刘麻锐。他们从缅甸来,是了不起的小留学生。我和刘麻锐还是地震时的‘难兄难弟’呢。”
小不点们哇哇大叫,还使劲地鼓起掌来。
我的脸更红了,心里头一直央告着杜鹤能说两句什么话帮我解解围。
可杜鹤正沉醉在小不点们的盲目崇拜中傻笑呢。
“麻锐,你们怎么不上课,到处乱逛?”立夏老师又板起脸假装生气,看着我把双手往怀里塞,问,“藏了什么?拿出来给老师看看。”
“我们午休呢!这是……这是……”原本我想悄悄送给立夏老师的——那是一双高跟鞋,红色的,送给立夏老师结婚时穿的。
阿妈说,我的命是立夏老师救的,送什么都不够。
可是,总要送一样礼物给立夏老师,对不对?
我不知应该怎么和立夏老师说,是说感谢立夏老师救了我一命,还是祝立夏老师新婚快乐呢?我低着头,心里头像藏了一百只小兔子,“扑通扑通”地一阵乱跳。
“快去呀!”杜鹤终于回过神来,他不停地用手指戳我,在我耳边“咬耳朵”。
我咬咬牙,磨磨蹭蹭地走近立夏老师,把怀里的红色高跟鞋递了过去——
立夏老师,没有接。
立夏老师“哇”的一声哭了,就像一年级的小女生那样哭。
一年级的小孩,并不理解他们的老师为什么号啕大哭,也跟着哭,哭声把隔壁帐篷的几位老师吓坏了,慌忙跑过来看是怎么回事。绿色的帐篷外一下子围了好多老师和学生。一位“齐刘海老师”一边安慰小不点们,一边红着眼圈赶我走。
“不,等等。”立夏老师喊我,声音不大,但我听得清清楚楚,“麻锐,你帮老师把鞋子穿上。”
立夏老师慢慢地从讲桌后挪出来,轻轻地拉起裙角。
立夏老师坐在轮椅上,两条腿僵硬地垂着。
那根木梁砸伤了立夏老师的脊椎,立夏老师再也站不起来了。
我手捧着那双红色的高跟鞋,站在那儿,站在立夏老师面前,仿佛被时光掏空了,世界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得无法触及。
那应该是一条铺着红色地毯的浪漫的路吧?撒满玫瑰花瓣,小孩子在一边吹着五彩泡泡。穿着西装的新郎,等在另一头,等新娘慢慢地走过去。那是立夏老师梦中的婚礼,立夏老师曾经说起过。
而今天,在绿色尖顶帐篷里,在地震的废墟上,一个心怀愧疚与感激的孩子,慢慢地向他的老师走去,时光漫长,仿佛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红色的高跟鞋,一双红色的高跟鞋,穿在我最敬爱的立夏老师的脚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