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泽球
通往回忆日的街道站满雨水
在树枝,在灯罩,在电话线的黑色索道上
它们垂挂着,仿佛命运给行人
安排透明的影子,依然习惯
自动排队,就像在日常生活里一样
他知道自己的位置:每一天和每一次
那个患颈椎病的公务员,脖子
弯曲成雨水的弧度,他前倾身子
努力扛着头颅上的重量,他的回忆里
始终是这个姿势,从履历表上方
一直写到下方,一转眼他看见退休时光
在前面排着队,不再那么遥远
低于两位数,他想到,从某一天开始
他将在回忆中重复他的一生,不是虚构
而真实多么难啊
雨下得还是那么大,他慢吞吞走着
在他身旁
黄昏的楼房影子像公交驶进广场
他从那里再次走过时,已经是中年
雨水的队列还很长
树叶卷曲像达利晒软的钟表。车间和厂房
为灰尘和寂静腾出空间,他去了另一国度
他的手写体英文名字在明信片上
仿佛另一个人,他曾经鄙夷
但他现在得适应,生活无法设计
他二十多年的工程师生涯回到语言的小学
他时常仰望星空,仿佛那里
闪烁着陆地上的城市,就像他从飞机上
看到的,但它们现在已经不一样
他给我的邮件越来越短、越来越少
他有时讲讲那座城市,装作轻松的样子
他还想写诗,漂泊却没有给他带来灵感
他有许多事情需要应付:大房子
新女友,口袋里的单词
离开那天,他独自乘坐大巴去机场
城市还在黑夜里
这正好遮盖住他眼窝里滚动的泪水
现在它们已经干了,像两只怀表
他生活在两个钟点里,两个乡愁的圆规
他在缅怀一把椅子,一把
街心公园的绿漆长椅
当他年复一年,被椅子磨损长裤,或者
用大腿磨损椅子的时候,时间就会
变成我们期待的那样,一定有个老年
作为终结,变回那把椅子
阳光如同披肩,搭在坡形靠背上
一定有段爱情曾在那里发生过
一定有悲伤的人曾在那里哭泣
一定有孤独的人曾被锥形灯光变成石灰色
一定有逃学的孩童曾在那里计算时间
一定有弹吉他的人曾在那里吟唱
一定有报纸被人反复打开又随手扔掉
他不是其中的人物,他只是
坐在那里,倾听椅子讲述
他记录它们,把它们变成故事
他是我们时代的巴尔扎克
在那把椅子上,遇见人间喜剧
他从老年开始写作,就像时间从倒叙开始
下班途中,他感觉到天空的异样
许多人像图钉呆立在马路旁
被天空牢牢吸引,一轮日晕
如同巨大透明的飞碟挂在那里
似乎罩住整座城市,每个城市都被
它笼罩着。他梦见过这样的场景
梦见外星人,长着犀牛角
他被邀请参加比赛,赌注是地球
他担心他臃肿的身体无法胜任
另一些人被邀请进飞船,送入实验室
有一天,他想,这些会被拍进电影
他梦想过导演职业(其实他梦想过很多)
在算法时代,手机镜头也可以
还原月球表面,他想象那天空里的日晕
正是某个算法的发生,如果不是他
亲眼所见。他有一个朋友
那个人从来不用智能手机,他相信象征
和隐喻,从另一个时空发出提醒
他已经忙碌了整个早晨,就像
门捷列夫编写元素周期表
他为书房里的书籍重新分类和编目
重新把它们摆上书架
这个工作他已经进行了许久
做梦也没有停止,这样枯燥的劳动
不亚于人类修建巴别塔,尽管
只是他一个人在做,而在邻居眼里
他早被打上“不劳而获”的标签
他幸运没有生活在布罗茨基的青年时代
我们有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可做
比如:思考。总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比如某本丢失已久的书,或者
书中夹着的纸片,让他想起
没有完成的诗歌片段,以及阅读笔记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徒劳的事情
他想他在干一项秘密而神圣的事情
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人,曾用失明
建立起另一座图书馆,那些目录让他
找到每本书的位置,书中的每个字母
另一个整理书目的人,重新虚构了他
书籍有很多种方式——不只是阅读
让文字重新编排,重新命名时间和事物
沙沙作响的笔尖,被雀鸟带到
每片树丛,夏日总是不宁静
锡皮的云里也荡漾着水的影子
阳光被各种物体反射,如同
容器里盲目的粒子,当他
漫无目的地在商业区和住宅区之间
游荡,湿透的衣服再次被体温烘干
就像他是一个熨斗,但他
无法熨平生活起皱的部分,无法
为冰凉的租房带回带热气的晚餐
还有一些饥饿的人在等着
酷热还在从地面送上熟悉和陌生的味道
他在等待夜幕降临,他也会
成为一道微不足道的反光
在幽暗的街上,被汽车和房间里
照出的灯光辨认。他刚刚失去工作
他觉得街上的每个物体,都知道
这个真相
·创作谈·
没落与重生:从20 年代开始的诗歌
文学史时常武断地以事件标志的年代来划分阶段。
而看似重要的开端,正是这个标志,往往为时代戴上盲人墨镜——某种遮蔽性和隐匿性的隐喻。我们的20 年代,文字面临诸多挑战,不仅仅是主题、语境和背景,也包括数字的魔镜。整个世界都在变成算法、数据、模型、应用、虚拟,元宇宙的第二现实将创造新的人类。诗歌是否也参与预言?我们不得而知。但电脑已经开始写诗。GPT 剥夺程序员和艺术劳动。取悦公共趣味的公众号大面积摧毁个性和人的面目,正如穆齐尔在另一个世纪所说。诗歌有一天也许也会制作成NFT。
这不是诗歌的没落,而是人类价值的没落。
诗人倾向于写出虚拟的事情,看上去是向现实中让他胆怯的事物低头,但诗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诗人视语言为宇宙的秘密。对语言秘密的不倦探索和深刻洞察,让他企图接近世界的本质,这跟数学的努力似乎是一样的,谁能肯定这物质世界其实不是由文字或者数字所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算法正将人类的进化和肉身结构变成数字形式,而诗歌文字代表另一个映象和虚拟,它指向精神的构成,这两者都影响我们对世界本质的认识。
数字化转型时代也许不仅仅创造“可能”,最大可能是创造“必定”。算法工具总有一天让人类意识趋同,尽管今天,它们在加速我们的分裂。
尤利西斯(不是救世主)的命运会再次降临到我们中间,就像我们的写作永远指向过去和别处,即便是现在和此地。传统和使命让少部分人再度先锋,也再度流亡。
有一天,一个轮回到中国的巴尔扎克将再次写下《人间喜剧》,但没被我们认出来。伟大的灵魂值得多活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