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罗
他死于数十年前的某个寒冷的一月
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的悲伤
悼词说:随着他的离世,一个时代——
俄罗斯诗人们的殉难史也结束了……
他是在睡梦中死去的。我不知道他的睡姿
是否也是俄罗斯的睡姿?
但他的鼾声却拉近了茫茫大地上一场持续到来的
暴风雪的脚步
而流亡,是他的身份和象征
像一列火车呼啸着穿过西伯利亚的沉沉暗夜
一个出生于列宁格勒的犹太人的儿子
一个受尽歧视的少年和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大街……
他七岁时,就不得不说谎
他十七岁时,弯腰把乌黑的煤一锹锹投入烈火炉膛
而当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干起太平间的搬尸工时
死亡之重是不是那硬邦邦的尸体的重量?
是不是俄罗斯苦难的重量?
他出没于偏远的荒滩沙漠:
“前途就是黑夜的代名词”
就是他无以言说的悲伤
“请告诉我,灵魂,什么是生活的真谛?”
“请告诉大众,他们应该怎样用诗的语言说话。”
也许俄罗斯天才诗人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
他满面怆然的后面,是那直指真实的人类的良知
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文学的残酷历史和无上荣光
当祖国抛弃了她的儿子
整个西伯利亚的风雪瞬间席卷了一页白纸上的静谧
我在他长眠的二十年后写下这锋利的文字
像一种神奇的暗示,一种力量
大地在漫漫长夜中迎来黎明
真理在青铜麦穗的汁液中展翅奋飞
我能否像布罗茨基一样低低飞翔?
事实上我也在寒冷中长大。我也把细长的手指
缠绕在钢笔的四周。常年累月让我过早衰老
墙壁、床、厚重的窗帘、干涸的酒杯、磨钝的菜刀以及
镜子后面那无穷无尽的夜色。当洁白的雪片无声无息地
扑击向黑沉沉的大海,雪花的白能否扑灭那海水的黑?
也许整个世界都感到了疼痛。鸟、烛盏、狼嚎和死神
也许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睡眠:“黑色的地狱之火出现了,”
而诗人的灵魂在安息。如果一首诗进行了三分之二时
还没明确前进的方向,那就是大地上人们的痛苦熬煎
得到了保留与安慰
我用爱铺展着渐行渐暗的道路
冰雪用描绘装点出整个北中国寒冬的肃穆和庄严
生命像海浪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我不知道一个诗人对另一个诗人的诉说能否
像绵长的细线穿上一枚针的心口
这彼得堡的瓦西里岛,这人类伟大的游手好闲者
他的诗歌成了我对自己最好的纪念
成了我可以在其间小憩的温暖的客栈
我也有些累了,真的。在长达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中
我第一次感受到无言的疲倦
布罗茨基是在1996 年1 月28 日这天猝然死去的
我仿佛也是。在2020 年1 月28 日这天我仿佛也死过一次
当诗人们的殉难史结束时
人类痛苦的历史,才刚刚开始!
秋天的金铆钉正钉在河的马鞍上
村庄的倒影比天空还清澈
我要代替死去的父亲溯流而上
像大马哈鱼回到故乡和埋葬地
秋天收留我们,烟收留亡魂和歌谣
我父亲的河因此把一片叶子的脉络梳理、清洗
而大地正在怀孕,稻谷的芳香缭绕自号音
就像母亲,此刻她老人家正弯下身子倾泻那光
金质的光,正把一节节诗句运送到
我要描绘的那些闪耀于路口的影子上……
1923 年,索德格朗死于芬兰东部的一个偏僻小村庄
“她的眼睛又灰又大,像幽暗水面上的月光……”
肺叶上的结核正开出病态的、苍白的花
而那一腔沸血熊熊燃烧,在冰冷
且又寂寞的北欧的仲夏夜
一封信、长椅、秋天漫长的等待
一个靠亲眷们的善意生活的病女孩
坐在沙沙响的树下,独自品尝男人的谎言
像拣拾枝头熟落并腐烂的果子
她的肉体刚刚拒绝了渴望,她的灵魂
微微战栗……当冰凉的膝盖上
有了风的足迹,她瞥见死去多日的
春天的种子,正与她的心跳一起停驻
哦,她是靠屈辱地卖掉自己的内衣与香水
过活的,而眼下她正靠饥饿充饥……
终于,在雪白的稿纸上
她触摸到月光
而月光也是贫穷的,像她的失眠
到处都是无病呻吟的诗人
到处都是格律和韵脚。当人们开始挨饿
当满载军队和难民的火车穿过黑黝黝的大地
她青春最后的焚烧来自于她的双颊
来自于窗台上的烛盏,那赤裸裸的献祭之舞
像风中一棵云杉无声地伫立
当死亡之门豁然洞开,那是星光璀璨的绚烂之夜!
索德格朗,索德格朗
你是忧伤的杜鹃鸟的一声悠长啼唤
暗示一样起自宁静铺展的湖面……
一群人,向大路上聚拢
又铿锵着走向远方
我是故意落后的那一个
一群人,放开喉咙一起歌唱
合唱团正慢慢升入半空
我是故意唱错音节的那一个
一群人,要穿一样的衣服,说一样的话语
我是故意把纽扣系错
咬紧牙关装哑巴的那个
我有一块巨大的石块
我是将它缓慢推上山巅
又将其推下悬崖的那个
·创作谈·
在有雪的荒野中漫步
诗从何时何处开始,完全在写作者的意料之外。就如同向池塘中投入一颗石子:投入者、石头、塘水以及泛起的一圈圈涟漪,是心灵在时光中的反映。而词是那块命定的小小石块。当回声如风荡漾在时间的水面,那个天才的灵光乍现的人早已消失在大地深处。
也就是说,诗人在诗歌出现之后就该隐藏起来。但现实生活中许多诗人却频频从尘埃中现身,以其苍白、臃肿的躯体遮挡住了诗歌的光芒,这是诗的不幸,亦是诗人的羞耻。
我要说,我确定该说:在一个虚妄的念头进入脑海之前,那位顶着晨光或暮色写作的人,正在诗歌的斜坡上打滑,他在还没开始之前,其实即已结束。
好多时候,我刚刚在这座雄奇的语言山巅上安放好一块石头——那千挑万选的汉字之词,却因为另一块石头的跟随而引来更加密集的石阵……这是搬运者的幸运呢?还是词语的魔力?
如果一颗雨点确定会唤来雷鸣电闪的一场豪雨,那就索性接受这至高的洗礼吧!在狂风暴雨式的宣泄中,人躁动的灵魂才能渐渐安定下来。
面对他所崇敬的诗人,布罗茨基曾这样说:“在最好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个体。” 这话说得多好啊!当一棵栗树站在一群栗树中间时,隐喻在后退,词根在燃烧,人类赖以栖息的这片土地正慢慢浮升起来,使词语搭建的屋舍、村庄和石塔皆投下了浓重的阴影。
关键是,我们如何能够感知并捕捉到那壮丽的天启般的光束。
有时我想,雨落在苍茫的海里,会不会把海面抬升?就像在北方,当大雪覆盖这辽阔寂寥的大地,一瞬间仿佛大地被隐蔽了,道路被修改了,诗歌的马车迷失了方向,而鸟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被丢弃在荒野中的词语。
所以墨西哥诗人帕斯说:“词语经过我们的耳朵出现在我们面前,又在我们的冥思中消失,对诗的每一次阅读却导致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