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林
老远听见瞎子的喊声,他的声音又尖又亮。声音是从对面山沟下传来的,翻滚声直灌而来,在我家上空来回折返了几回,又返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很少闹这么大的动静,以往他在村子里行走的时候,走得特别小心,一小步一小步地朝前,他手上的棍子敲在路旁的茅草上,生怕惊动了蟋蟀,敲在泥土的路面上,不见半点灰尘。
我六七岁的时候,常常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后头。他一个人走路的时候,嘴里始终没停过,说着怪里怪气的话,听不明白他说的什么?他走路时习惯一个人,没有人知道他行走的方向。有些时候,他就像是会隐身术一样,转个弯就不见了,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就连狗也没法找出来。他叫家晚,是我们村里唯一的阴阳人。
一大早,上屋出事了。我听见喊家晚的声音。和以往不同,这回的声音没那么响亮。我出生以后,村子里不论是大事小事,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家晚。说家晚会驱鬼。
我刚刚起床,站在门口搓揉着眼睛,看见一个黑影边走边歪,朝着村子里歪过来。我在想,眼睛看不见天黑的人,连自己走路都不得平衡,哪会有什么本事?路面石头高低不平,他的棍子左右不停地敲打着地面。他的步子走得有些急促,棍子敲得很带劲,就像是在弹奏一场钢琴演奏会。每个动作很是讲究,地面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再看时,整个身子像是飘在空中,不停地摇头晃脑地做着动作。我倒是急了,他又不是医生,一个瞎子能解决什么问题呢?我一不留神时,他就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紧接着听见在上屋喊,喊的是我曾祖父的名字。曾祖父略懂些医术,本来懂医之人就该救死扶伤,可晓奇的病他说了坚决不看。原因是晓奇的曾祖父在追他家的母驴时,把我家的公驴一起追到池塘淹死了。驴就是曾祖父的命,现在没有了公驴,光一头母驴怎么也见不着驴崽。当然了,这事也不能光怪晓奇的曾祖父。我家的那头公驴也有一定的责任,公驴发情的时候,主动找到他家去的。两头驴相爱的时候,晓奇的曾祖父拿起鞭子就赶。两头驴不停地跑,还是紧紧抱在一起。追到村头的池塘时,只听见一声巨响,水面冒着几朵水花,两头驴就不见了踪影。晓奇的曾祖父不想他家的母驴与我家的公驴相爱,所以才不停地追赶的,没想到驴只懂得朝前跑,不知道拐弯,所以酿成了悲剧。曾祖父找他麻烦,他反而猫哭耗子,说我家的公驴是为了他家的母驴殉情的。说我家的驴死不怪他的事,还没找我家赔钱呢?要不是我家的公驴,他家的母驴也不会殉情。要么就找他家那头死去的母驴讨要说法。“见过无赖,地痞,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曾祖父气得牙齿咯咯响。驴活活冤死了,没有讨到说法,曾祖父还受了一肚子的气。
我家和晓奇家祖上争过屋场,几代人的恩恩怨怨,可谓是水火不容。现在晓奇病了,他家派人上门请他去医治,先后来过好几回,说啥他也不去。去不是不可以,非要他死去的曾祖父来道歉。曾祖父明着理刁难,谁也劝说不了。
晓奇的曾祖父去世好些年了。可他心里就是过不去,想起那头死去的母驴就愤怒难平。
“你听见瞎子的喊声了吗?”我曾祖父还处在睡梦中。曾祖母推了他两把。曾祖母的意思是,都是过去的事了,干吗老惦记着。曾祖父像驴一样倔,“让他嚷去。”翻个身又睡着了。
家晚的喊声没有消停,曾祖父的呼噜声更响了。“你家的驴掉进地窖了,你家的公驴掉在母驴的身上了。”这些天曾祖父正在谋划着修家谱的事情,几个晚上没有瞌睡了,他还没有睡够呢?这几日驴正发情呢?会不会公驴真的跑到上屋去了,他想到这,脑子里没有了睡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曾祖父有意无意会听见晓奇家母驴的叫声。叫得曾祖父心神不宁。他想什么时候买头母驴回来给公驴做伴,可无奈凑不够买驴的钱,买一头驴得花一年的粮食。谁家会轻易去买头驴回来,晓奇还不到二十岁,父母去世得早,是他曾祖父带大的。他从小就会驯驴,他曾祖父在的时候,村子里的田,大半是他家的驴耕出来的。
实际上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主要的是无论是耕田还是耕地,几乎是白出的,收不回工钱。那时,村里的人们穷得揭不开锅,谁家有钱请驴工。说到底,晓奇的曾祖父还是一个大好人。可曾祖父不是这么认为,说人干啥事都有自己的目的。说驴的力气也是有限的,用完了就像人一样,累得几天都翻不了身。所以我家的驴很多时候都在圈子里闲着,曾祖父说,驴命也是人命,能够把自己的田地耕出来就够了,让驴多活些年。
可是自从晓奇家的母驴出现后,我家的公驴就耐不住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听话了。听见母驴的叫声便躁动起来,曾祖父怕它逃出来,特意在它的鼻子上系上了绳子。没想到的是,驴连绳子都挣断了,翻墙跑了出来。曾祖父迅速翻身爬起了床。刚下床,曾祖父就听见驴的叫声,在屋外的院子里跑,一会就听见在上屋叫,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门上,“该死的驴”。晓奇家的母驴像是就等着我家的公驴上钩,也跟着叫了起来。叫声很快就把家晚的声音压了下去。像是在故意逗着曾祖父生气。这时曾祖父更愿意听见家晚的声音,他爬起床提着裤子在后面追。人怎么可能赶得上驴,他赶到时,两头驴已经相爱了。驴和人一样是对脾气的,脾气对上了,也就会相互走动起来。
晓奇躺在床上脸色发白,嘴里还在说着梦话,说地下有驴。地下哪有驴呢?曾祖父侧着耳朵听,啥也没听出来。家晚笑着说,“晓奇说的可不是梦话,你再听,要是真听到了驴声,这病你得把他治好。”“你是在开玩笑吧!要有叫声,那也是我家的驴。”“你家的驴声你还听不出来?”“两头驴都在那呢?就算是用棍子也打不开吧!”村子里也就剩这两头驴了。要是换做是在以前,只要有驴叫起,整个村庄都会叫起来。除了驴外,狗,鸡,牛都会跟着叫。可现在,母驴不生崽,老驴死去,村子里驴成了珍稀动物。
曾祖父从不信家晚的屁话,他知道瞎子最爱故弄玄虚。别糊弄我,可他的耳朵早已被驴声灌满,听不出驴声是从哪来的。晓奇的肚子圆圆的,特别大。曾祖父说,得抓紧杀驴,得杀我家的那头公驴。驴可是曾祖父的命,杀了吧!曾祖父坚定地说。
晓奇这病得用驴肠子才有得救。让几个人把他扶起来,用公驴的肠子朝他的咽喉部位伸出,在里面掏来掏去几个回合,只听见晓奇发出驴一般的叫声,吐得满地是虫子,他又加了几贴草药,然后有心没肺地骂着家晚,要不是你我也不会痛失一头驴。当他回过头时,家晚早已消失得不见了踪影。他来的时候,人们都看得清楚,走的时候却神出鬼没。
家晚一个人在村子里走着的时候,像是有人在帮他带路,走到哪都不会走进死胡同。有时候是走路来的,驴会乖乖地送他回去。这样一来一回就省了好多脚力,当然这是驴闲着的时候,农忙的时候驴哪管得上一个瞎子。
村里除了一些七古八怪的病外,还有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些事情是人说不清楚的。比如,我父亲小的时候就见过“鬼”。这不是无稽之谈,他亲眼见着我曾祖父去了另一间房子里时,曾祖父却在外头还没有回来。这个事情着实让家里人害怕。曾祖母趁着曾祖父不在家时把家晚请了过来,那天家晚从早上走到黄昏才到我家,他说他来的时候,一路设有路障,牛鬼蛇神阻挡了他的来路。他到我家时,曾祖父下地已经回来了。炉灶里黑黑的,头顶上静静的。家晚说,这时上面和下面都应该睡觉了吧!我躲在屋子的门缝里朝外望,看见一盏灯悬在半空上,像是浮着,有时候一阵黑,又一阵亮。还有碗和盘子的声音,后来听见驴蹄远去的声音时我已经睡着了。
我在屋前屋后到处找,发现天井下有个洞。曾祖父坐在屋檐下抽烟,时不时地咳几声。他的脸色有些发黑,“谁要是再装神弄鬼,我让他好看。”曾祖父发起怒来,就算是十头驴也挡不住。曾祖母见曾祖父发脾气,只好默不作声。
那是个黄昏,父亲从山沟的水塘戏水回来,一个晚上高烧不退,他见着曾祖父就大喊:“马,马,马人。”不过这次家晚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相反是曾祖父的中草药让父亲渐渐地看清楚了他的面孔。他是烧糊涂的,所以乱喊乱叫。曾祖父常说,人心里没鬼,世间就不会有鬼。
我小的时候,没钱交学费。父亲让我去学建筑,说这门手艺能养家糊口。村子里,谁家都借不到钱。那天晚上,家晚上门来了,曾祖父把酒拿了出来,酒也不多了,大概二两吧!他先帮家晚满上,接着说:“咱们都岁数不小了,晚上少喝点。”曾祖父本来想说,他晚上看不见路,怕他喝多了走不回去。可话到嘴边给塞了回去。“你就甭操心了,我个瞎子,路上死路下埋,本来就不值钱,能喝的时候不喝,死了就啥都喝不上了。”“你这是哪里的话。”曾祖父本来还打算跟他开个玩笑的,啥都说不出来了。
喝得半醉的时候,曾祖父便开始叹气。“咱们村里没有文化人,你可不能让子子孙孙都没文化啊!总不能让孩子再看驴吧!”家晚碰着曾祖父的酒杯说。曾祖父骨子硬,也算有见识,他当然想我去念书。“我这点东西也许用得着,你看看。”他把一个小黑袋潇洒地扔在桌子上,只听见叮咚作响。曾祖父把它倒在桌子上:“你这是银圆啊!哪里来的?”“我父亲临终前给我的,我舍不得用就把它留到现在。”“你这可以当一笔钱呢?”“我要钱干啥?你以为我真留着娶媳妇啊!都多大岁数了。先给孩子垫学费吧,算我借给你的。”推来推去,曾祖父还是收下了。“我也还有点东西,你等着。”说完把埋藏在墙角里的一缸酒刨了出来,两个人喝得不省人事。
我离开村庄数年后的某个夜晚,我梦见家晚出走了。是轿子抬走的,村子里的驴“嗷嗷”地叫着。驴叫的时候,狗也跟着汪汪地叫起来。整个村子里都是驴声,声音此起彼伏。
我醒来时,发现是在梦里。那时,曾祖父已经去世多年。他走在家晚的前头。曾祖父走的时候,特地交代我,得把家晚的钱如数还上。
我们都以为家晚没那么快走的。曾祖父去世的第二年的黄昏,家晚也跟着走了。我记得曾祖父走的那个晚上,家晚就坐在我家的门口,眼睛朝着曾祖父的棺木一刻都没有移开过。他好像看见了曾祖父,又像是在想着一些事情。
家晚走的时候,我父亲守在跟前。父亲扯着他的手,可惜他一辈子没有见过父亲,他想说点什么,张了几次口,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父亲一直以为,家晚不会轻易死的。或者说,如果会死在一场意外,走在路上翻到路下,没有人发现,一个晚上就死了。
他没有选择那些死法,他死的前两日,突然就不能吃饭了,就连米汤都喝不下。两日后,口吐鲜血,没几分钟就不能说话了。父亲打算送到医院去的,他摇着手不愿意。意思是他不愿意死在外头。
曾祖父在世时常说,家晚和咱们是一样的人。不要以为他会用罗盘,就真的能通天入地,如果真有那本事,眼睛也就不会瞎了。
曾祖父说,家晚小的时候,是能够看得见的。一场病把眼睛痛瞎了,在最困难的时候,他没舍得把他父亲留给他的银圆拿出来换钱治病。所以一辈子都活在漆黑中。他长大后,自然就成了阴阳人。
在村子里走,赚不到几个钱。有时候碰上饭点就会在人家凑合着吃点,过了饭点或是还没到饭点,他是不会留下来等饭吃的。除了村里老人过世看坟山墓地外,算命卜卦他都不收钱。“你又不能干农活,这个不收钱,那个不收钱,你吃啥?”“自己还种了点菜,门前屋后都是菜地。”的确很奇怪,他家门前屋后的菜地,常年绿油油的。老鼠不会偷吃菜,但会偷吃菜种,春天种下种子时,老鼠会朝土里刨。对于这一点家晚是能够忍受的,他会把粮食集中在鼠道上,甚至堆放到鼠洞口,洞外有粮食,老鼠反而不敢吃,种子也不挖了,看来开始吃草了。
有一回,家晚让村里的人着急了。都说这瞎子是疯了,他开始满嘴胡话。“这话的确是不能乱说,说出去是要出人命的。”你说他说什么不好?非要说亲眼见着村长偷了张家的二婶子,村长多大年龄,少说也有五十好几吧,二婶子才二十出头,是一个美少妇。二婶子他男人是干啥的,那是会玩枪的,是村子里唯一的一个当兵的人。这事要是闹大了,还不把村长给毙了。“关你屁事。”曾祖父骂家晚,然后对着大伙说:“瞎子的眼睛看得见吗?他的话能信吗?”一群人哄哄地笑起来。
村长是谁?可是二婶子的堂叔,在村里算得上是一霸。“留着你的狗头回家吃蔬菜。”没人支持,家晚也有些胆怯:“可那是我亲眼所见。”他还在伸着脖子据理力争。“你个瞎子你,你看见个屁,你见过女人吗?你知道女人长成啥样子吗?可怜你个瞎子,想女人想疯了吧!”大伙都像开炮一般轰炸家晚。大家都明白,家晚不堵嘴,必定会惹下大麻烦。家晚再也没有说话了,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了。这回大家看清楚了,他回家时走路的样子。走得特别慢,像只蜗牛,像是地上粘有胶水,每走一步都很费力,他是消失在夜晚里的。
从那以后,家晚再也不愿意说话了。他就像个哑巴,见人就比画着。村里的人越来越难以理解他了。我曾祖父是明白人,村长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不是一天两天了,村子里很多妇女被他欺负了,都只能默默忍受。这回总算是撞到枪口上了,只是这个事情不能从家晚的口里说出来。曾祖父怀疑家晚是被人利用了。可怜人最大的利用价值就是帮别人传话,然后又替人顶包。
曾祖父感觉村子里要出大事了,他了解那个当兵的可不是个吃素的人,这话迟早会灌进他的耳朵里。
在村子里,能和他对抗的人还没出世呢?早些年,村里有户人家和他家有过过节,结果他用拳头把人家的驴给活活打死,就像是武松打虎一般,吓得谁也不敢招惹他。那时他还是个孩子。现在这么大的事情,相当于驴屁对着他的脸放,他能放过村长吗?
就在村民们一万个担心的时候,二婶子离开了村子。头天晚上,她把一堆古钱币拿了出来,以秤论斤卖给了县城里的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略懂古币行情,听说赚了两倍还多。
可以说,二婶子是家晚赶走的。这事要是他不说,估计也是天知地知的事,即便是村里有人知道,也不可能说出来。可他偏偏把村子的白天搅成了黑夜。
可是让村民倍感意外的是,无论村里的风流事流传多广,就是不见那个当兵的男人回来,也没有人知道二婶子的去向。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家晚再会算,都不可能算得出来。
两年后,村长意识到在村里待不下去的时候,就搬进了城里,在县城买了套房子。他却怎么也没想到的是,他离开村子后,他老家的房屋坍塌了下来,有人在他的屋底下挖出了死人的骨头,刨出了二婶子卖的那几包古钱币,谁都不会想到,那个买古币的人就埋在他家的地底下。
村子里有点乱了,我曾祖父吓得满头大汗,浑身颤抖。“这地方要白了。”曾祖父说。有些人经不起吓,赤裸裸地逃走了。
一个夜晚,家晚瘦了一大半。他的喊声变成了哭声。
公安来村里跑了几圈,来龙去脉都查得清楚了。收古董的人是个孤儿,居然和家晚是同乡。至少也是家晚的叔字辈的人了。听说,是当年和家晚的父亲一起逃出来的。后来,有人留在县城,也有人去了别的地方。他和父亲就来到了村子里。
村民为收古董的人举行了一场简单的葬礼,葬礼上没听到任何的哭声,埋葬好后各自回家。家晚回到家里,开始是哽咽着哭,后来吼着哭开了。全村人都听得见,没有人去劝,狗像是懂人事,也没叫,牛鸡都忍着声音,我家的那两头驴去年走了,晓奇家的驴走得更早了。那是两头公驴,没有了母驴,也就没有了后。家晚的哭声在驴吃的草尖上跑来跑去。其实,他完全可以绕过去的,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家晚再也不接活了。远远近近的,都不再出门。有时候,别人要盖个新房子,想他去看看指向,他犹豫了,说我的眼睛看不见方向了。大家都知道他在找借口,以后也看不见方向的。
外面没活了,他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屋子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黑得彻底。在白天有阳光从窗台上穿进来,刺在他的眼睛上,他感觉眼睛很不适应,好像眼睛也不听话了,比黑洞还要大。
他开始丢下棍子,贴着墙壁走,摸到了门口。他蹲在那里,屏住呼吸,这时感觉自己和黑洞融为一体,以前他经常会感觉到自己和土地是一体的,所以无论走到哪,他都会知道方向,他会记得朝东走,水声是从东边来的,走多少步到了谁家。又朝西走,西边有驴的叫声,走多少步,过几道弯,又到了谁家。内心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地图,朝着村子的各个方向展开。现在呢?他像是在梦中惊醒了,感觉自己的身体都是黑黑的。好像他看不见了地面的生活,他开始向往地下的生活。感觉地下的时间没有人管,更自由,他感觉他父亲还在,母亲还会给他烧菜煮饭。他从另一个村庄随父亲和几个男人外逃时,母亲因一场病去世了。不过他一直记得母亲的样子,母亲依旧活在那个出逃的时间里。
不过,他还想用手去辨识一些东西,陶片,铁,木块,手识不出时,又用鼻子闻闻,他不喜欢看见,这一切都完全能触摸出来。手觉察出人世的软硬,干湿,阴凉,摸出生活的冷暖。他还想着把他的手艺传给其他的人,谁也没有兴趣,这是一门落后的职业。
实际上他是跟着父亲乞讨到村里来的。村子里的人不计较他们是从哪来的,把小队的房子分给他们住,还给他们分了田地,说如果哪天他想起来家在哪儿,或者被家人找着了,就随时可以回家。
家晚的手艺是他父亲传授给他的。他父亲是个“阴阳人”,不是不男不女的意思。而是看“阴阳”,意思是懂得阴间和阳间的活。他七八岁的时候就做起“阴阳”。开始村里人不信他,他掏出了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一些东西,他给人看宅基地时,把罗盘放在地上,听风的方向。房屋坐北朝南,家畜兴旺。
可以说家晚的到来,给杂乱无章的村民生活带来了新的秩序。我们村里以前也有阴阳人,也是个瞎子。那个瞎子去世后,村里就再也没人干这个活。
谁都知道,盖房子是讲究指向的,死人得埋厚土。自家晚来了村子里后,平常村子里有啥怪里怪气的事,都会去把他请来,来来回回,这个村子他就熟透了,谁也不把他当外人。他在队里的房子里仅住了半年,就自个请人,在村庄对面的半山下盖了个孤僻的土坯房。房子面对着进出的路口。
那时,村里森林繁茂。来村里偷砍林木的人不少。他听见走路声就爬起来,感觉是四五个人,一个个跟着,从不远处走来。无论怎么小心,可脚步声是活的,脚步声走近的时候,他辨出了那些人的个头。他们从对面的小路上走过,他听出了要去的方向。他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一片墓地,望不到边的墓地,全村死去的人都埋在那里。本来那群人是朝着小路进村的,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招术,一伙人居然走到了墓地的中间。紧接着,冷风四起。突然,从地下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朝着心里沉,那些人听到声音吓得腿都软了,紧接着村子里的狗叫声,向四周炸开。村庄开始灯火通明。从那以后,再也不见有人来村里盗伐林木。
我曾祖父是个傲慢的人,他开始佩服家晚的时候,是他主动杀驴救晓奇后的第二天,他意识到,家晚不是一个瞎子。他开始意识到,人和驴,草木和石头都是有魂的。只是他们在暗处,人用肉眼看不见。他们被人吵醒的时候,黑暗处就会发出幽亮的光。他说,他做了个梦,梦见晓奇的曾祖父向他道歉来说,赔了两头驴。他乐呵着,谁知道这梦是真是假呢?
家晚到底有没有几下子?村里人最清楚。曾祖父说,你别看他眼睛见不着光,可他心里的算盘清楚得很,他有他的生活门路。曾祖父救了晓奇,家晚收走了药费。他在救晓奇之前就打了赌,说曾祖父如果救他,他就得出双倍的药费,还得把他家的母驴牵走。曾祖父的举动,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数月后,曾祖父意外发现晓奇家的母驴关在我家的驴圈里,还生下了两只驴崽。曾祖父把母驴送了回去,用米糊喂养着两只驴崽。
从这以后,家晚到我家来时,曾祖父会拿出老酒来款待。曾祖父性情刚烈,他很少去佩服一个人。村里人很郁闷,不知道他为什么佩服一个瞎子?家晚会喝点酒,喝多了就变成了话痨。他说,他就像是活在黑洞里,但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他也想干点别的事情,可什么也干不了。曾祖父也想过,他的身体除了眼睛看不见外,没有其他的毛病,是不是可以找个女人成个家。村子里的婚事是讲究门当户对的,家晚这种情况成家必定是不可能。生活终究归生活,不过有人假设过,二婶子要不是凶手,也许会是家晚的梦中情人。对了,差点忘了交代了。二婶子的男人在外头牺牲了,是为了救一个落水娃,娃救上来了,他沉下去了。
我在城里行走的时候,偶尔会看见瞎子开的缝纫铺。他们虽然眼睛看不见,干活时却很利索。有些还在街头摆着摊子擦鞋,鞋也擦得光亮。瞎子在城里,有很多的挣钱门路。我想,他们能够在城里安身立命的主要原因,还是眼睛是朝地上看的。
其实,不光是瞎子,只要是人,在干活时眼睛都是朝地的,心思也在地上的,他们能听到地底下的声音。人听到地下的声音时是什么感觉呢?对地下的东西有兴趣吗?
随着移民搬迁政策的实施,村子里的人们整体搬迁到了山外。有些老人在城里活不习惯,还想回来过原先的日子,可房屋都已变成了废墟,谁也回来不了,就连死后的骨灰也只能安葬在公墓里。
不过几年时间,村庄就变了森林。回家的路早已模糊不清了,遍布着荆棘。我家的祖屋长着硕大的梧桐,我小时候栽的树长得老高了。
我还想找着家晚的坟墓。四野都是荒草,天空上的声音像是有着形状和颜色。我在想,多少年后也许我就活在家晚的世界里,到处是黑黑的,我会不会在黑色里找出声音的颜色来?想到这时,我仿佛又听见了家晚的脚步声,走一阵停一会儿,没有生前走得快了,我不敢相信,这个声音是不是从地底下走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