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上的梯田

2023-09-26 03:00张翔
青海湖 2023年8期
关键词:农耕梯田

张翔

金秋时节,地处大西北的河湟谷地村庄静谧,梯田层层,稼穑成熟,田野泛金。老家兄弟用微信发来组图,说是分享一下河湟梯田的秋色。组图是当地一位乡土摄影家航拍的,只见蓝天里白云飘浮,周边山坳里梯田环绕,一层层、一畦畦成熟的农作物色彩斑斓,与山前乌亮的高速公路交织蜿蜒,蔚为壮观。

此情此景,寓意明快,我的心一下子飞过都市层叠的建筑群,来到了群山拱卫、梯田环绕的故乡——大地湾。

村庄以大地湾命名,可以想见,在庄前或者村后,分布着一片面积很大,或有几十亩、或近百亩的坡地。在祖辈们的眼里,这应该是抓一把就能捏出油来的肥沃土地,村庄的根脉在大地湾代代相传、延续至今。后来,尽管这片簸箕形状的耕地被改造成了层层梯田,但大地湾的地名沿用了下来。

对于故乡变迁的记忆,印象最深的,是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冬日里,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兴修梯田的恢宏场景。

农闲时节,参加会战的队伍按连排班编组,依照山坡体的地势高低,分出几个作业面,将地面上浅层的有机土先挖运到地势低洼处存放,再将下面的生土开挖成断面,将大量土石方用架子车取土转运,后取前填,逐步形成掌子面,在规划出的田埂位置,夯土垒石,砌成层层梯田。

高原上零下十几度的气温,一个晚上就能够把昨日开挖的土层断面结结实实冻住,形成一尺厚的“冻皮”。早晨作业开始的第一道工序,就是凿开冻皮,再继续开挖转运土石方。

时间在亢奋中推进,而人们的身体也在付出代价。双手震裂,双腿被压,手脚冻伤,疼痛钻心,而大部分人用破布在受伤部位潦草地一缠,轻伤不下火线……

当时的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要集中精力熟练架子车的驾辕、平衡、推车,以及在紧张的助跑之后,奋力一跃,将一车土石准确无误地推倒在指定位置的过程。乡亲们在劳动技能上的提醒、点拨,成了我劳累一天之后,最满意的收获……

梯田一年年向山地的高处层层蔓延,而大修梯田时村里石匠们佝偻着腰身,坚固美观的梯田塄坎(田埂)的场景依然在眼前出现。他们就地取材,缘石垒砌,将石砌技艺发挥到了极致。梯田完工前,大伙儿将山洼里存放的有机土运来覆盖在生土表面,以便新梯田及时恢复地气和肥力。也给每一层梯田留下了可供拖拉机进出的通道,说不久的将来,咱们修的梯田也能实现机械化。地面上浅层的有机土先铲挖运到如今想来,昔日那跑土、跑水、跑肥的“三跑田”没有了,小型农机具在梯田里灵活穿梭,梯田美景成了一代代村民引以自豪的梦境……

连续几年的大会战,让村里的青年男女有了相互倾诉相互爱慕的场所。在你追我赶,苦中作乐的档儿,一层层的梯田开始在山间蜿蜒,一对对的情侣也在这高天厚土间终成眷属……

令人欣慰的是,时过境迁,而故乡人对土地对梯田的情结丝毫不减。他们将地形陡峭、地块窄小、水土流失严重的连片耕地进行“坡改梯”。而梯田建设的观念如今依然旺盛,怎不令人感慨万千呢?

绕过接踵而来的参观拍照,我走进一片玉米林带,从作物沙沙作响的私语声里,寻根溯源,翻阅封存在梯田里的艰辛与辉煌,续写蜿蜒在山坳上的农耕诗篇……

在青海海东市乐都区芦花乡十字村,矗立着一棵饱经沧桑、树冠如伞的花叶海棠,古树的身份编号为2-010,树龄达到了整整一千年!而这棵古树周边,村落散布,梯田层叠,鸡鸣犬吠,炊烟生动。

这棵不言的古树可以作证,早在它还是幼年期时,这里的原住民就已经在山岭上开垦了较大规模的旱作梯田系统,过起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也见证了“山顶戴帽子,山腰勒带子,坑洼地带种林子”的美丽画图的诞生。

走上河湟山乡,但见谷子金黄,藜麦火红,苦荞淡蓝,玉米碧翠,薯秧葱绿……置身于五色斑斓的丰稔画图里,对于梯田的敬畏之心油然而生。让我们手搭凉棚,透过农耕文明的曲折山路,去寻找梯田的源头吧——

根据《尚书》记载,我国北方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了梯田。梯田的出现,是伴随着农耕文明的第一缕曙光,诞生在黄河两岸、黄土高原上的。

在《诗经·小雅·正月》中有“瞻彼阪田,有菀其特”的诗句,其中“阪田”指山坡地。说明在约三千年前,山坡地就有了“阪田”之谓,这正是梯田的雏形。

西汉时期,南方丘陵山区的原住民,基于种稻和保持水土的需要,开始将山麓及沟谷中较低缓的坡地改修成水平梯田。

南宋范成大《骆莺录》中,写袁州仰山(今江西宜春)梯田:“出庙三十里,至仰山,缘山腹乔松之蹬,甚危。岭阪之上皆禾田,层层而上至顶,名梯田。”

公元10 世纪至16 世纪,梯田的修建已成规模,开始沿山越岭,连片成型。山民也开始懂得修建山洼池塘、拦截雨水、灌溉梯田。各地引洪漫淤和保水、保土、肥田的农耕技术已经逐渐完善。

在元代农学家王祯所著《农书》中,有这样的记述:“梯田,谓梯山为田也。夫山多地少之处,除磊(垒)石及峭壁例同不毛,其余所在土山,下自横麓,上至危巅,一体之间,裁作重磴,即可种艺。如土石相伴,则必叠石相次,包土成田。又有山势峻极,不可展足,播殖之际,人则伛偻,蚁沿而上,耨土而种,蹑坎而耘。”

在中国的疆域里,梯田分布面很广,只要是山区就有梯田,其中以西南、西北、华北、中南地区分布最为集中。各种自然地质条件下催生出来的梯田千姿百态,气象万千。

诗人杨万里对梯田作了这样的描述:

翠带千镮束翠峦,青梯万级搭青天。

长淮见说田生棘,此地都将岭作田。

无独有偶,在15 世纪和16 世纪早期,遥远的南美洲安第斯山脉的的喀喀湖一带,古老的梯田也沿着高大山脉层层叠叠,腾云驾雾,顺势铺展。

安第斯山脉的梯田被土著人称为“andenes”(西班牙语,意思是“平台”)。大约4500 年前,印加古文明开始形成的这一带地区,古人类就开始利用原始的工具修建梯田了。公元12 世纪,印加人进一步完善了梯田修建和利用体系。他们正视艰难的环境因素,包括陡峭的山坡、贫瘠的土壤、极端和急剧变化的温度,以及稀少或季节性的降雨,通过人工水池和灌溉系统,显著扩大了梯田的面积。这个时期的梯田能够保持水土,减少土壤侵蚀,提高作物产量,其功能更加完善。

更为绝妙的是,高寒山区梯田边上那道道石砌围墙和田埂,白天能充分吸收热量,晚上能自然释放热量,以避免农作物屡屡遭受霜冻、寒潮的侵袭。

而起源于南美洲的红薯进入中国大地,却有一番艰难而曲折的经过:甘薯是西班牙人从南美洲引进到菲律宾的。甘薯很容易种植,即使贫瘠的土地都能存活。它的味道香甜,而且不管生吃,烤、煮、蒸、炸都非常美味,而且它的叶子和茎都能吃。因此,菲律宾明文规定不允许出口,偷运者面临被处死的危险。

1593 年,菲律宾红薯大丰收。那一年,我国福建却发生了大饥荒,在菲律宾经商的福建人陈正龙万分焦急,他将一根红薯藤偷偷编织到回国货船的缆绳里,带到了福建老家。从那时开始,红薯就在中国开始落地生根,成了“救命薯”。于是,中国人将长得红彤彤的甘薯改名为“红薯”。

后来,拯救了人类的几十种作物,包括玉米、土豆和红薯等高产作物,在世界各地呈几何数字扩大蔓延。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梯田——这项浩大的农业工程,那些寂寥地生长在南美洲梯田里的农作物,可能无法大面积种植;如果没有这些高产农作物越洋跨海,遍地开花,那人类就会时时遭受饥荒的威胁而命运多舛,文明的进程就会更加艰险而充满变数。

稻作梯田并不是在中国存在,在东亚、东南亚等地区,如越南、印度尼西亚、菲律宾、尼泊尔、日本等地,梯田都拥有重要的地位,主要用来种植水稻等作物。形成了一个共性鲜明的“环太平洋稻作梯田农耕文化圈”。

谁也不会想到,人类文明一路走到今天,都是源自层层梯田,源自高产作物的滋养!而我们反观现实里的梯田,真真切切,她就是高寒山地里的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用并不宽敞、默默无闻的嶙峋之脊,挑起了人类社会顺应自然、改造自然的使命与壮怀……

岁月不言,梯田不老。而我追寻的脚步却越过华北平原,停留在了巍巍太行山深处。

太行山层岩叠嶂,峭壁林立。这里有两处地方山水相连,大名鼎鼎,那就是:林县和涉县!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林县(今林州)人在太行山的悬崖峭壁之上,开山凿石,苦战十年,最终建成了闻名于世的“人工天河”——红旗渠。而隔壁的涉县人则用几百年的时间,代代接力,不弃不离,完成了全球重要的农业文化遗产——涉县旱作石堰梯田系统。可谓异曲同工、珠联璧合!

如果要触摸梯田的呼吸与脉搏,感悟古老梯田里荡漾开来的精气神儿,那就要走上涉县梯田的石埂,坐在斑驳的石屋(当地人称“庵子”)前,聆听农耕文化的私语、体验石堰梯田的温度。

一缕阳光穿过云层,映照在层层叠叠、盘山绕梁的石堰梯田上。金黄的谷子压弯了沉甸甸的腰身,火红的花椒一树一树缀满了枝头。一阵秋风拂过,浓郁的谷香和椒香扑鼻而来……“嘚儿啾!”一声响亮的吆喝传来,有村民牵着毛驴沿着山路走来,好不惬意!刨红薯、犁地、耙地、整修梯田……在涉县王金庄村的梯田里,随处可见劳作的人们,汗水和喜悦,就挂在他们红扑扑的脸上。

是啊,千年的农耕传承到今天,仍然焕发出令人沉醉的光彩。

太行山脉也是一道分水岭,正好与400 毫米等降水线部分重合,一边半湿润,一边半干旱。雄山,奇峰,丹崖,深峡,险陉,怪石……巍巍太行把景致最瑰丽的一段,留给了涉县。

涉县地处太行山东麓石灰岩深山区,有道是“山高坡陡、石厚土薄”“举头尽见奇峰峙,着足曾无尺土平”。据考证,涉县梯田始于元初,兴于明清,盛于当今。自元代以来,人们为了躲避战乱,移民来到当时交通相对闭塞的太行山区,开始修建梯田。清代康乾年间,人口大量增加,而兴修梯田的规模也水涨船高。修造于这一时期的梯田占现存梯田的三分之一。

在涉县王金庄村,依山而建的石头梯田、随处可见集雨的水窖、田埂上的石屋,在梯田周边巧妙分布;而石头、毛驴、作物、梯田和山民在这里和睦相处、相互依存。于是,涉县梯田,就有了不同于平畴沃野的底蕴和内涵。

久居山区,与石头为伴。涉县王金庄村盛产石匠,他们对石头的秉性就像对自家孩子一样熟悉,摆弄石头犹如拿捏面团般得心应手。村里石匠们经常用“悬空拱券镶嵌”式石堰修复技术,就地取材,及时修补由于山洪、泥石流侵袭而造成的梯田坍塌。

山顶的森林和灌丛、沿山势盘旋的梯田、山谷的传统村落以及河流和河滩地,共同构成的复合生态系统,在有限条件下,既保持了水土,也保存了大量的农业物种资源。

我在梯田里,选择了一株植株粗壮、谷穗硕大的谷子,仔细观察,轻轻摩挲,了解与梯田相依为命的作物——谷子的前世今生。

8000 年前,从古人类在磁山脚下种出世界上最早的粟开始,这片土地就与谷子结下了不解之缘。

农学家说,农作物的起源,基本上是从原始的、野生的“草”来的,谷子也是如此,它的祖先就是狗尾巴草。粟,在北方通称谷子,籽实去壳以后,叫作小米。江山社稷中的“稷”指的就是谷子。谷子驯化出来后,开启了以五谷(稷、麦、稻、黍、菽)为代表的传统农作物栽培的先河。今天,“中国杂交谷子之父”赵治海研究出的高产“张杂谷”系列杂交谷子,将这片土地的神奇与热情传递给全世界,在欧洲、非洲续写着高产奇迹。

旱作梯田,就成了培育谷子的温床;山里人家,成了谷子不弃不离的原乡……而今,梯田里种植的谷子是黄灿灿、香喷喷的粮食,具备了黄金品质,而狗尾巴草终其一生,仍然是草。

中科院学者闵庆文先生,通过对涉县旱作石堰梯田系统的专门考察,深有感触地说,涉县旱作梯田与周围环境不断协同进化和适应,形成了独特的旱作梯田耕作发展理念,使农民既能满足自身的生存发展需要,形成了一种可持续发展模式。

我们在太行山深处的涉县旱作石堰梯田之上,感受到了农耕文明的坚硬度和柔韧度,领略到了山坳上的农耕诗篇的生动、温暖……

与石为邻,岁月坚韧;与水为田,岁月温润。

与涉县为代表的旱作石堰梯田不同,南方的梯田,以种植水稻作物为主,人们把它叫作“稻作梯田系统”。山水,山水,就这样在南方的山地丘陵,演绎出人与自然相濡以沫、共生共荣的农耕传奇。

依依不舍地离开太行山区,一下子飞到群山连绵的云贵高原,在高山云海间,古老的梯田处处分布,静静地展示着西南稻作梯田系统的绰约风姿。

1300 多年前,哈尼人无法抗衡强大的游牧民族,不得不放弃水草丰美的领地,从河湟谷地一路迁徙,越过千山万水,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在云南哀牢山南麓元阳一带,找到了理想的栖息地。而据各民族史诗记载,居住在横断山脉、云贵高原上的羌族、普米族、彝族、拉祜族、基诺族、傈僳族等民族,都是从青藏高原通过藏彝走廊迁徙下来的。

哈尼人凭借坚强意志和无穷的智慧,烧碎山石,刀耕火种,将17 万亩的山地开垦成层层梯田,并持之以恒,代代接续,凿刻出了千年一叹的哈尼梯田。

面对连绵起伏的大山,哈尼人选择了顺从自然、适应环境的理念,获得了与大自然和睦相处的安身立命之道。梯田稻作,是哈尼人得以长久定居下来的唯一选择,成为了哈尼人一千多年来整个社会文化的轴心,他们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化,包括新的宗教观念和世界观的产生,以及生产生活方式的变化,都源出于梯田文化的母体。

梯田不仅是哈尼人的衣食父母,是他们的精神源泉之所在。他们为此倾注的心血、精力和技能,成就了稳固长久的业绩。

对于哈尼人来讲,人的命根子是梯田,梯田的命根子是水利,水利的命根子是树木。他们早已把这样的生态链完整地植入了潜意识之中。每年农历腊月第一个属牛的日子,他们都要举行盛大的仪式,邀请尊崇的神灵——“寨神”,从大山深处进入他们的生活,进入他们的家庭,享受人们的敬奉,与民同乐,祈福五谷丰登、家家平安。元阳县小新街一带的哈尼人,在祭祀“寨神”的当日清晨,就由家庭男性带着谷芽到秧田里撒谷种,撒完后还要在秧田一角设立小小的祭祀台,用黄糯米饭和鸡蛋祭祀秧田。

哈尼人的节日基本上从属于梯田耕作礼仪,它既是世俗的节日庆典,又是传统的梯田稻作礼仪,更是对自然、对神灵的崇奉与敬畏。每一个节日活动标志着上一个阶段梯田耕作程序的终结,又意味着下一阶段耕作程序的开始,是不同季节梯田耕作程序的接力点。例如春天的“开秧门”、六月年“矻扎扎”、十月年“扎特特”等,其目的就在于确保明年梯田农耕传统的延续。

哈尼人传统上将山地森林分为水源林、村寨林和神树林,并制定了严格的保护规矩。从古到今,大家都了解到,森林关系到梯田的水源,关系到全村人的生存,他们只是生态链上的一环,他们必须爱护森林、敬畏自然。除了有神灵的威慑和先祖的规矩,现在还有护林员在行使职责。

哈尼人对于水源地以及森林草木的爱护,让我们很自然地联想到,如今青藏高原上的人们对“中华水塔”三江源的保护。从哈尼山地梯田文化的保护中,我们能够汲取的经验比高谈阔论要直观得多。

哈尼族史诗对其古老的家园有这样的描述:“在高高的山上,撒下了三升种,七月的蚂蛾上不了高山,十月的霜雪降不到坝子里。高山种地有收获,坝里种谷已饱满。”可见哈尼人的耕作稻田农艺水平相当高,而其中蕴藏的农业智慧奥妙无穷,比如“分水木刻法”和“冲肥法”,就很有代表性。

哈尼人根据各家田地大小品质的不同,会把刻度画在横木上,并安放在梯田入水口,随着沟水流动来调节各块田地的用水量,既做到了公平合理,又做到了科学管理。对于梯田施肥,哈尼人利用村寨在上、梯田在下的地势格局,发明了“冲肥法”。每个村寨都挖有积肥塘,将牲畜的粪便污水蓄积下来,成为高效肥料。春耕时挖开塘口,放水将其冲入梯田。平日牲畜放牧山野,畜粪堆积在山洼地带,夏季大雨来临,将畜粪冲刷而下,顺势注入梯田。此时稻谷正逢抽穗扬花期,自然冲肥就恰到好处地成了作物的“追肥”……

放眼望去,海拔高差2000 多米的哈尼梯田犹如铺陈在大地上的等高线,将重重山峦“雕刻”出流动的线条。插秧的农妇在如镜的梯田里一字排开,戴着草帽,低下头颅,弯着纤柔的腰肢,双手不停地上下翻飞,双脚自如地后退,一幅幅美轮美奂的哈尼农妇插秧图徐徐展开……咔嚓咔嚓!定格在一批批慕名而来的摄影人的镜头里。

夕阳西下时,站在哈尼梯田的石堰之上,看着山民收割沉甸甸的水稻,看着山民徒手捕捉稻田鱼,又跟着他们来到村头的“农家乐”,品尝一回梯田滋养的美食,捧一碗自家酿的米酒,顿时,就有了一种回归农耕的回肠荡气,有了亲近泥土的缱绻情愫。

从云南到浙江,云和梯田的气质却有些温润和腼腆。

云和梯田是东南山区最大的梯田群,距今已有1000 多年历史,素有“千层梯田,千米落差,千年历史”的美称。

云和梯田分布最多处达700 余层,海拔落差约1200 米。云和梯田的创造者首先属于畲族先民。畲族人自称为“山哈”或“生哈”,畲语“哈”的意思是“客”,“山哈”即指居住在山里的客人。畲族有自己的语言和风俗,至今还保留着两头家、祭祖、对歌、织彩带、祭神田、犒耕牛、分红肉、摸彩鲤、引老茶等古老民俗。

放眼云和梯田,田埂棱角分明,梯级层次清晰,如同打开了一部中国农耕文明的立体史册。梯田、云海、竹林、溪流、村落错落交叠,勾勒出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生态画卷。时至今日,当地人种植梯田稻米,仍完整保留着传统的插秧、收割、筛选、晾晒技艺,并延续着古已有之的稻鱼共生、稻鸭共育等传统,所谓“靠天吃饭、靠地立身”,这就是最好的例证。

每年芒种,畲族居民还要举行隆重的“开犁”仪式。由于错过了节气,没有赶上“芒种开犁节”,我从一位畲族长者的讲述里,了解到了这个节日的来龙去脉。

山腰上,一块翠竹环绕的梯田,就是每年“开犁节”的举办地。过去,云和先民为了答谢耕牛,每年春耕之前,都要到先农坛举办开犁节,由县官亲自带头下田耕地。“芒种开犁节”就是先农坛开犁节的延续,活动内容主要有开山号子、芒种犒牛、祭神田、分红肉、对山歌等。

著名作家杨晓升对云和“芒种开犁节”的场面,有着精彩的描述——

“开山锣,开山鼓,开山号,满山铺;喊声山神让让路,开片山田讨媳妇……”随着开山号子响起,犒牛仪式正式开始。各家主人把披红挂绿的耕牛牵到田头,将米汤、家酿红酒倒入木盆犒劳耕牛,表达主人对耕牛的感激之情。

“祭神田分红肉”是开犁节的重要仪式之一。神田,即同姓家族轮流耕种的公田,轮到谁家种神田,当年的祭祀费用就由谁家来负责。祭祀时,要在田中宰杀一头猪,再点燃香烛祭拜,以感谢护佑一方水土的神明,感恩祖先开垦这片土地。然后,将猪肉分成条状,贴上写着各家户主姓名的红纸条,让村民共享,寓意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宗族和睦。最后,主人将耕牛赶到梯田里犁一圈地,以示开犁……

“我的民宿客房以‘耕、读、渔、樵、闲’命名,日常餐食的食材也都是当地农家种植的新鲜瓜果蔬菜,展现农耕生活中最本真的生活状态。”六七年前,曾在云南开民宿的谷小杭来云和梯田游玩,被坑根村的原始村貌吸引,最终选择留在坑根村,并创办了云谷山房民宿。之后,谷小杭陆续把村里的牛栏、灰寮等改造成咖啡屋、山野杂货铺、木玩工坊等,从单纯住宿升级到综合体验性消费,让游客能更全面地感受梯田里的农耕生活。

“第一次来云和,就被梯田绝美的风光深深吸引住了。”2017 年,上海建筑师田景海为了实现母亲向往的田园生活,在位于云和梯田景区的梅竹村租下了两亩地,建起了名为“在田间”民宿。民宿建成后迅速蹿红,成为全球首家通过美国WELL 健康建筑铂金标准预认证的民宿。去年7 月,田景海在云和梯田核心区的又一作品——蔷薇城堡,登陆纽约时代广场纳斯达克大屏,成为云和梯田向世界展示中国农耕文化的“首秀”。

守望千年农耕文明,不断推动农耕文化可持续发展,云和梯田从最初的寂寂无名,实现了从“藏在深山人未识”到“声名鹊起迎远亲”的蝶变。

2021 年,云和梯田保护与发展全球智库成立。该智库将通过文化交流等形式,共同探索梯田如何保护性开发、规范性建设、科学性利用等问题,为全球梯田可持续发展提供智力支持。在农耕文明的发展进程之中,这是一个“破天荒”的划时代之举!

在休闲农业和乡村旅游不断发展的背景下,梯田也顺势而上,变成了重要的农耕文化遗产景观。龙脊梯田、紫鹊界梯田、高要梯田、庄浪梯田、河湟梯田等等,已经成功转型为发展休闲农业和乡村旅游独特而不可复制的宝贵资源。

有神韵、有呼吸、有律动、有情感,出产五谷杂粮、鸡鸭鱼虾,传承勤劳执着,点亮人间烟火……中国的农耕史册上,也给梯田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讲述前世今生,描绘人文气象。

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李升发、李秀彬先生认为,中国的梯田大气磅礴,气象万千,沿山体流动的线条曲折有致,极富韵律,构成了一幅幅极具艺术美感的人造景观。梯田所蕴含的文化价值,美学价值和科学价值,充分体现了先祖们的智慧。

从旱作梯田、稻鱼共生的耕作实践,到庭院民宅、古村陋巷的乡村景观;从“取之有度,用之有节”的生态理念,到耕读为本、邻里守望的乡规民约……中华民族在数千年的农耕实践中,培育出的“应时、取宜、守则、和谐”的农耕文化,已经在时时新、日日新的发展变化中,开始了舍我其谁的身份转变。

从飞机上俯瞰,从高铁上眺望,用脚步丈量,用呼吸亲吻……走遍千山万水,还是情钟梯田;翻阅千书万卷,爱读农耕诗篇。

时移世易,白驹过隙。而今,在很多地方,一条条高铁隧道穿越山地梯田,高铁列车的一声长啸,就穿越了沉寂千年的山地梯田,进入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时代。而这电光石火般的瞬间穿越,农耕瞠目,稼穑尴尬,忧虑顿生,情结黯然,这让我等痴情梯田之辈,情何以堪?

传统的农耕文化应该得以大力保护,还是听天由命,任其自生自灭?梯田未来的命运是坚持耕耘,还是自然废弃?一直以来,有识之士发出了这样的“天问”。

20 世纪中叶以来,日本、葡萄牙、西班牙等许多发达国家,大面积的梯田遭到了废置,菲律宾、尼泊尔等发展中国家也出现了弃耕现象。其中以伊富高梯田(又称科迪勒拉水稻梯田)最为典型。伊富高梯田位于菲律宾伊富高省科迪勒拉山脉中,以其所处地区因海拔高、规模大而著称,1995 年被列入世界遗产。由于当地农民涌入城市和当地政府开发不当等原因,伊富高梯田出现了大面积撂荒。经过十多年的努力,伊富高梯田通过发展旅游业,政府采取增加生产补贴、提高农作物收购价格等措施,才使梯田撂荒速度得到减缓,从濒临世界遗产名单中移除。

一年荒草疯长,两年灌木丛生,三年道路废弃,四年埂坎坍塌,五年田土流失。如此迅速的梯田退化和消失的时间表,足以让热衷于梯田修复和保护的我们措手不及、深感痛心!而如何有效解决梯田撂荒问题,依然是一个世界性的难题!

哈尼人早就清楚,由于水源等原因,他们已经不可能开垦出更多的梯田了!由于山高坡陡,田地狭窄,也无法开展机械化作业,除了走生态农业之路,别无他途。但即使是日夜守望的他们,也能够感受到梯田日渐局促的呼吸与心跳。严峻的现实是,只要有可能,没有人再愿意做粗重的农活儿。日渐单一的稻种和化肥、农药也在进入梯田;在干热河谷,已经有农民纷纷放干梯田里的水,种植香蕉、甘蔗等外来的高产量的经济作物!如此这般,就打破了原有的生态循环系统,梯田不再是明镜一般的湿地了!

在很多地方,已经出现了梯田前边修后边荒、这边荒那边修的尴尬现象。在李升发看来,梯田撂荒是山地生态转型的必然结果,某些产量不高、生态价值也不突出的梯田,确实没必要投入过多精力去保护,但一些生态价值、景观价值和生产价值突出的梯田则应提出保护方案。

为留住千年梯田农耕文化之根,重现梯田农耕盛景,云和梯田核心区通过引入外来承包主体,对梯田进行流转复垦。“从2018 年开始,梯田景区核心区农田的耕作就开始实行统一规划,水稻选种标准也更高,选育品种的生长期比一般稻米长,这既能满足景观建设的需求,也能提升稻米口感,农产品质量有了保障。”崇头镇一位干部告诉我们,目前,核心景区内土地撂荒率下降至5%,累计生态修复梯田超过5000 亩。

在湖南新化,县里每年安排500 万元资金,加上紫鹊界旅游公司从门票收入中提出5%利润,用于紫鹊界景区内的梯田复耕,使得核心景区撂荒率被控制在5%以内,撂荒趋势有所缓解……

而在中国梯田化模范县——甘肃庄浪,昔日光种粮食的梯田,开始向果树产业转型。没修梯田之前,这里一亩地就只有三四百斤的粮食产量。而现在,仅梯田里的果园面积就已经达到了65 万亩。一座座黄土山仿佛绿色的宝塔,梯田果园就像宝塔上缀连着的“枝叶”和“果实”。

当我在故乡梯田里徜徉时,遇见了当年修梯田时收获了爱情的田叔一家子。他们的儿子已经读完了省城里的农牧大学,返乡创业,将大地湾、大墩岭及周边近千亩的梯田流转下来,种植了五谷杂粮、中藏药材,开启了坡地梯田也能变成金山银山的种植实践。

有人对梯田面临的境况,还是持乐观的期待。“农耕文化遗产保护是对现代农业的生态补救,是对乡土中国农耕生活的重建与回归。”中国农业大学孙庆忠先生认为,农业文化遗产保护的核心不仅包括农业景观,也包括原住民的生产和生活方式,要通过对传统农业区域的文化、社会体系进行整体、系统性保护,逐步恢复乡村活力,造福一方。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面对山地梯田命运的忧虑,就是对中国农业的忧虑,就是对“饭碗应该牢牢端在自己手里”的国计民生的忧虑。先祖们的谆谆告诫,就应该镌刻在涉县、元阳的石壁上,镌刻在钟情梯田人士的心坎上……

看到这样的情景,默默守望河湟梯田的那棵千年海棠树,来年应该是精神抖擞、花开满树啦!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每逢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六月六”花儿会期间,大伙儿不约而同,都会从不同的城市告假回乡,在一层层梯田营造的田园美景里,忘我地做一回陶渊明,当一回“赶花人”,将如期而来的节会过得风生水起,意味深长。

在大地的怀抱里,梯田,就是悠悠乡愁最为深沉的载体。

梯田与乡愁,犹如山民与稻子谷子,相互依存,须臾不可分离。如果端上一碗谷子拌凉面、焪上一锅新洋芋,吼上几声哈尼山歌或者“花儿与少年”,就会分明感到,乡愁是赤脚走在田间小道,让碎石子硌着脚丫的痛快;乡愁是将一把黄土撒向天空,变成汗水纷纷扬扬的感伤;乡愁是老石匠放下凿子錾子,从旱烟锅里吐出来的缕缕乡音;乡愁是那条拴在老旧的耙耧上,随秋风飘啊飘的红头巾;乡愁是城市与乡村在背景切换时,面对丰稔时光的那一瞥深情回望……

记住梯田,就是记住人与自然;

记住梯田,就是敬畏社稷祖先;

记住梯田,就是守望人间烟火;

记住梯田,就是赓续乡愁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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