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翃瀚
小说《聊斋志异》共16卷,收文言短篇小说491篇,写作历时40余年,倾注了蒲松龄大半生心血。该书通过人妖、人鬼相杂,幽明相间的艺术画面,或批判封建统治者的贪婪,或抨击科举制度的弊端,或歌颂纯真爱情的美好。全书想象丰富、文笔精练、情节曲折,不少作品诗情浓郁,《白秋练》篇就意象丰满、余韵悠然。
河北有一位名叫慕蟾宫的青年,他聪明又喜读诗。16岁那年,慕蟾宫随经商的父亲来到楚地,因为他朗读诗歌词赋时很有韵味,很快就吸引了一位女子的爱慕。一天,父亲出门赴宴,一位老太走上船和慕蟾宫说,自己的独生女儿白秋练经常听他读诗,现已思念成疾,希望慕蟾宫能娶她为妻。慕蟾宫说自己的父亲未必同意,白母很生气,临走前说他们别想再回到河北。
后来,慕蟾宫和父亲说起此事,父亲果然不同意。没想到,原本很深的江水突然泥沙堆积,船被迫搁浅而不得前行。无奈,慕蟾宫留下看船、看货,父亲则回河北取钱。父亲一走,在白母的撮合下,慕蟾宫为白秋练念了两首诗,白秋练的相思病竟然就好了。
虽然慕蟾宫和白秋练互相爱慕,但慕父始终不同意这桩婚事,慕蟾宫只能随父返回河北老家。没想到回到家后,慕蟾宫也相思成疾,病倒不起,慕父只能带着他重回当年停船的旧地寻找白秋练,而白秋练也只为慕蟾宫念了两首诗,慕蟾宫就痊愈了。慕父发现白秋练不仅长得漂亮,而且颇具经商头脑,终于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婚后,夫妻二人幸福地居住在河北。不过,白秋练每日饮食都少不了洞庭湖湖水,慕父每每前往南方做生意,都要带回几坛湖水供她使用。有一天,白秋练突然大哭,说要回娘家。到了洞庭湖后,一家人寻觅不到白母,而白秋练执意要放生一条刚刚被捕捞上来的白鱀豚。原来,这条白鱀豚正是她的母亲,而母女二人都是白鱀豚的化身。
又过了几年,慕父出门做生意,久久未归,家中的洞庭湖湖水就要用完了。奄奄一息的白秋练对慕蟾宫说,自己死后,只要他每天在特定时间吟诵杜甫的诗《梦李白》,尸体就不会腐烂;待父亲将湖水带回后,再把尸体浸在湖水中,她就会复活。慕蟾宫照着做,白秋练果然死而复生。慕父去世后,慕蟾宫依着白秋练的心意,带她回到了楚地生活。
在小说《白秋练》中,白母和白秋练都是白鱀豚的化身。白鱀豚(Lipotes vexillifer)是我国特有淡水豚,素有“长江女神”之称。在小说中,白秋练的结局很完美,但在现实生活中,白鱀豚的命运却充满了凄凉。
我国众多古籍中不乏白鱀豚的身影。先秦古籍《尔雅》中就有白鱀豚的记载,并以“鱀”字作为其特指。东晋博物学家郭璞在其著作《尔雅注》中对白鱀豚的生活习性和形态特征做了更为详细的描述和注释:“体似鲟,尾如鱼。喙小,锐而长,齿罗生,上下相衔,鼻在额上,能作声,少肉多膏,胎生,健啖细鱼,大者长丈余。”宋代诗人孔武仲作有一首《江豚诗》,诗中写道:“黑者江豚,白者白鱀。状异名殊,同宅大水,渊有大鱼,掠以肥已。”该诗明确指出白鱀豚与另一种长江流域的鲸类—长江江豚(Neophocaena asiaeorientalis)是不同的物种。在长江沿岸地区的民间传说中,白鱀豚是投江而死的少女化身,这些民间传说极有可能源自《白秋练》里的描述。
相比在中国社会文化中的浓墨重彩,白鱀豚进入西方学界视野的时间要晚得多。第一个有可能记录到白鱀豚的欧洲人是乾隆年间来华的英国使臣乔治·马戛尔尼。1793年,他率团前往北京,途中经过镇江时,看到“江涛像海浪一样翻滚,有时会有海豚跳跃其间”。由于没有具体描述其外形特征,不排除他可能看到的是长江江豚。
1870年,英國博物学家罗伯特·斯温侯曾在某著作中写道:“白海豚可以远至长江上游的汉口。”其实,这位大名鼎鼎的博物学家误把白鱀豚当作了中国沿海常见的中华白海豚(Sousa chinensis)。
1914年,年仅17岁的美国青年查尔斯·霍伊在城陵矶附近的浅水区射杀了一头白鱀豚。这头白鱀豚的头骨和一些颈椎骨辗转来到了著名哺乳动物学家格里特·史密斯·米勒的手上。经过仔细对比研究,米勒确认这是一个新物种,并于1918年首次将白鱀豚作为一个新物种发表并命名。白鱀豚曾被称作“白鳍豚”,这一名称谬误源于米勒将当地方言中的“白鱀”误听作“白鳍”。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根据历史记载和称呼习惯,将其中文标准名定为白鱀豚。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07年(一说为1910年),上海亚洲文会便已收集了一件白鱀豚的骨骼标本,这件标本应为最早的白鱀豚标本。
白鱀豚虽然生活在水中并如鱼般游动,但它不是鱼,而是一种水生哺乳动物,属于鲸类家族中的小个体成员。晚渐新世到早中新世时期的海平面比现在高很多,一些低洼地被淹没,小型齿鲸借机从海洋重返淡水水域,并最终演化成今天的各种淡水豚。
淡水豚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上的淡水豚泛指一切生活于淡水的鲸豚类。但是,淡水豚未必都栖息于淡水,也不是栖息于淡水的鲸豚类都是典型的淡水豚。只有那些眼小、吻长、背鳍低矮的才是狭义上的淡水豚。同为中国特有的长江江豚只能算是广义上的淡水豚。狭义的淡水豚包括我国特有的白鱀豚、印度次大陆的南亚河豚、南美的亚河豚和拉河豚。虽然这几种淡水豚的外形很相似,甚至曾经在分类上被统一归为“淡水豚科”,但分子学证据证明,淡水豚并不是一个单系群,彼此之间的外形相似仅仅是为了适应相似的环境而产生的趋同演化。
江河湖泊不如汪洋大海辽阔、深邃,同时水下地形更为复杂,因此,淡水豚的体形整体偏小,体长一般不超过2.5米,身形不如海豚平滑、圆润,背鳍不明显,游速也稍逊一筹。但相应地,较小而柔韧的身躯让它们更适合在狭小的环境中灵活转向;细长的吻犹如一把利剑,能在水中快速挥动,捕杀行动灵活的鱼群。江河湖泊水浅、泥沙多,水中能见度也较低,视力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因此淡水豚的眼睛普遍退化为“两个小点”,它们用超高精度的回声定位能力来识别物体、躲避敌害、捕获食物。
即便白鱀豚已经高度适应水生环境,不可能重新回到陆地上,但有些特征却暗示了它与陆地祖先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新生白鱀豚的吻部还会保留有几根胡须,但不久就会完全脱离,完全无毛。在小说《白秋练》中,白秋练的母亲被渔民捕获而显出原形后,“生近视之,巨物也,形全类人,乳阴毕具”。这说明,虽然身体已演化为鱼形,但身为哺乳动物的一员,白鱀豚依旧保留着胎生、哺乳的特征。需要说明的是,出于减少游动中阻力的目的,鲸豚类的第二性征几乎都缩在生殖裂里,一般不会外露。
在小说《白秋练》中,白秋练每日饮食都离不开洞庭湖湖水,而白鱀豚确实与洞庭湖乃至整个长江流域有着不解之缘。
白鱀豚背部为灰色或蓝灰色,腹部为白色,主要栖息于长江及其支流、湖泊的入口和江心沙洲附近的长江干流中。善潜水,通常以家族集群生活,2~7头成群,有时单独活动或集成更大的群体。白鱀豚的大脑很发达,脑重量与黑猩猩的脑重量接近,有一定的记忆和思维能力。当受到攻击时,常发出如水牛哞叫时的低沉声。
虽说白鱀豚有着“长江女神”的雅称,但最早的白鱀豚很可能并不只生活在长江流域。1981年9月,广西桂平郁江流域出土了一块下颌骨化石,后鉴定为一种古老的淡水豚。1983年11月,这块化石被确认属于一个新物种—郁江原白鱀豚(Prolipotes yujiangensis),它可能是现生白鱀豚的直系祖先。此后,白鱀豚科分布北扩,渐渐来到长江流域。在漫长的演化之后,最终演化成今天的白鱀豚。
洞庭湖是白鱀豚在长江流域的重要分布区,特别是洞庭湖与长江交汇的城陵矶一带,自古就是白鱀豚频繁出没之地。明代诗人叶梦熊就在《登小孤山》中写道:“半槛烟波收楚越,一尊云雨著鲸鲵。”白鱀豚最早的标本采集地在城陵矶,传奇白鱀豚“淇淇”也是在城陵矶附近捕获的。
1980年1月11日,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接到报告,称有渔民在洞庭湖口附近捕获了两头白鱀豚。科研人员驱车赶到时,其中一头成年雌豚已经死亡,另一头不到1岁的幼年雄豚也被滚钩严重伤害,脖后两个相连的大伤口深度接近10厘米。幸运的是,经过科研人员的精心救治,这头小雄豚奇迹般痊愈了,时任该所所长的著名鱼类学家伍献文教授亲自为它起名为“淇淇”。当时,年幼的“淇淇”或许还没意识到,自己将在未来担负白鱀豚人工繁育复兴种群的重任,也想不到自己将承受长久的孤独,更想不到自己种群的凄惨未来。
1986年,人们再次发现了一雄一雌两头白鱀豚,并立刻将它们保护起来。但不幸的是,其中那头雄性白鱀豚几周后就死亡了。于是,人们将那头名为“珍珍”的雌性白鱀豚与“淇淇”饲养在了一起。可惜的是,彼时的“珍珍”还未性成熟,不能担当繁衍后代的重任。更可惜的是,1988年,“珍珍”因为误食了少量坠落到池中的铁锈块及碎屑而造成阻塞性胃炎,不幸死亡。从那之后,科研人员一直在为“淇淇”寻找新的配偶,但无奈野生白鱀豚的数量过于稀少。此后,“淇淇”的余生一直在孤独中度过,直到2002年离世。
“淇淇”是世界上唯一一头人工饲养的白鱀豚,它一生的最长体长为2.15米,最重体重为130千克;离世时体长2.07米,体重98.5千克。“淇淇”在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生活了22年零186天,去世时约25岁,在淡水鲸类中已属老龄。
也许暮年的某一刻,“淇淇”会抬起头朝着天空眺望,它会怀念什么呢?是肥美的鲜鱼、翻滚的江浪,还是回不去的城陵矶?或许那时的“淇淇”还不知道,它的族人们早已所剩无几。
白鱀豚是长江流域活的图腾,它们的存在象征着长江资源丰富的生态系统。但当水坝林立、船笛四起,长江中的鲸豚又将何去何从?
水面航船的螺旋桨会直接将它们打死,污染的水体与密集的水利工程建设破坏了它们赖以生存的栖息场所,旺盛发展的渔业严重剥夺了以鱼为生的白鱀豚的食物,水底密布的渔网和渔民的酷捕滥捞让它们以各种惨烈的方式离开……
20世纪80年代时,长江里的白鱀豚尚有400多头。但很快,它们的数量经历了断崖式的下跌,似乎只剩下孤单游弋的“淇淇”还在顽强地延续着物种的命脉。人工繁育曾被认为是拯救白鱀豚的最后希望,可随着“淇淇”的离去,这一丝丝希望也破灭了。短短几十年,白鱀豚种群衰落速度之快令人始料未及。它们历经了2000多万年的气候變迁,却最终敌不过百年工业的迅猛发展。
2006年末,由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长江渔业资源管理委员会和瑞士白鱀豚保护基金会组织的长江淡水豚类考察正式开始。考察队队员来自6个国家,共30余人;考察时间为当年11月6日—12月13日,共39天;考察路线为宜昌至上海的长江干流;往返航行约3400千米。这次考察没有发现一头白鱀豚!
最后一次较为确切的野生白鱀豚目击记录是在2007年的安徽铜陵江段。同年,白鱀豚被宣布功能性灭绝。这意味着,即便尚有白鱀豚个体残存,也不足以维序整个种群。而且,白鱀豚是白鱀豚属的唯一种(其实,各种淡水豚都是自己所属演化支的“独苗”),一旦灭绝,哪怕是利用最先进的克隆技术,恐怕也无法复活白鱀豚。
当然,现在就认定白鱀豚已灭绝还为时尚早。因为根据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的规定:当对某一物种的全部历史分布区域内进行系统的、彻底的考察后,没有发现一个个体时,才可以认定该物种已经灭绝。并且,考察应涵盖该物种所有已知或可能的栖息地,应采用适当的时间频次;历次考察所经历的时间跨度应该超过这个物种的一个生命周期。对于白鱀豚而言,它的最长寿命可超过30年,因此至少需要连续30年没有白鱀豚的观测记录,才能宣布它的灭绝。
不仅仅是白鱀豚,世界各地淡水豚的生存状况都不容乐观,为了避免它们重蹈白鲟的覆辙(2022年7月21日,白鲟被正式宣告灭绝),我们必须行动起来。2021年1月1日起,我国正式对长江实行“十年禁渔”。2021年3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长江保护法》正式实施,该法是我国第一部流域法律,旨在加强长江流域生态环境保护和修复,促进资源合理高效利用,为长江母亲河永葆生机活力、中华民族永续发展提供法治保障。让我们齐心协力,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破除旧动能、培育新动能,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保障长江流域科学、有序、绿色、高质量发展。
【责任编辑】谌 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