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其经典价值已经超越时空。因研究《红楼梦》而形成一门学问——红学,足见其为一座艺术价值不同寻常的“富矿”。也正因为如此,《红楼梦》中一些精彩的章节一直是中学语文教材的“常客”,发挥着无可替代的价值。在“三新”背景下,《红楼梦》更是以“整本书阅读与研讨”学习任务群的崭新面貌,从教材层面步入课程层面,成为《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中一个重要的学习内容和学习方式,从而实现经典的华丽转身。
《红楼梦》“整本书阅读与研讨”现身于统编教材必修下册第七单元,成为本册教材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据笔者观察,目前在《红楼梦》的整本书阅读教学中,囿于教学时间,不少教师要么指导学生了解一个大概,走马观花,进行略读;要么布置学生课下自行阅读,放任自流,不作要求。众所周知,经典要常读常新,作为教学维度的经典无疑要“常教常新”,尤其是对《红楼梦》这样一部集文学艺术成就之大成的小说。笔者认为,我们既要引导学生“仰望星空”,从思想、艺术的高度整体把握《红楼梦》的成就和特色,将名著读“薄”;也要指导学生“脚踏实地”,通过文本细读发现并欣赏文本深处美丽奇异的风景,将名著读“厚”,掌握阅读方法,培养阅读习惯,从而切实提高阅读能力。
《红楼梦》中人物众多,据学者统计,书中一共写了975个人物,有名有姓有称谓的人物有732人,无名无姓的人物有243人。其中绝大多数主要人物都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得益于曹雪芹如椽巨笔的精心描摹。在整本书阅读的视角统摄下,笔者指导学生细读《红楼梦》重点章回时,发现曹雪芹是描写人物的大家,总是在不经意间给读者耳目一新的心灵冲击。主要表现在对同一情态的描摹能做到同中有异、重而不犯,在看似对平常服饰的描写中暗藏“玄机”,精心设计情节展现人物风采,于虚化描写中点染人物性格,在“不写而写”的细节中引发读者追问和探究的热情,等等。
现以《红楼梦》中读者习见的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1]和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2]为例,对整本书阅读視角下的文本细读成果——曹雪芹妙手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略作呈现,权当抛砖引玉,并请方家指正。
一、情态描写:展现贾府众生相
在第三回中,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有一个描写人物表情的字——“哭”,出现的频次非常高。这个常见的情态动词,虽然只是对贾府众多人物的粗线条勾画,但人物的精神风貌和真实心态却跃然纸上,让人拍案叫绝,惊叹于曹雪芹描摹的细腻和精深的笔力。
本回中有多处关于“哭”的群体和个体描写,但其中三处关于“哭”的场面描写,值得读者仔细研读。首先,林黛玉刚进入贾母房中,立即被贾母一把搂入怀里大哭起来,文章写道:“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这里,贾母痛哭女儿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欲绝,是真情真意的流露。林黛玉的哭,也不难理解。她既哭母亲,悲伤母亲贾敏过早离世;又哭自己,伤感自己从此孤苦无依,要寄人篱下乞生活。由于贾府中处于宝塔尖儿的贾母哭泣,当时“地下侍立之人”也“涕泣”,这自在情理之中。“无不”说明在场之人无一例外,都在“涕泣”,均陷入悲痛之中。但众人哭泣为何要“掩面”呢?仔细分析,这里似乎另有说道。从后文贾母对林黛玉的介绍看,“当下地下侍立之人”主要有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等三位主子,以及平时侍奉贾母的下人们。在贾母痛哭爱女贾敏早逝时,这些人囿于自己的身份和在贾府的地位,自然只能是陪着贾母伤心难过。就主子们来说,从家族血缘关系看,邢、王两位夫人和李纨与贾敏亲情关系很近,但因为平时几乎不走动,其与贾敏在情感上是隔膜的,并不亲近。所以在贾母悲伤欲绝的时候,她们不能不哭,但实在没有悲伤的由头,故而只能以手“掩面”来掩饰无泪可流的情状,做出悲伤哭泣的样子,从而与贾母保持情态一致。至于下人们的“掩面涕泣”,就更好理解了。贾敏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一个名字,素未谋面而其人已逝,他们之间显然无丝毫感情可言。倚仗主子生活的下人们,在主子们或真或假地伤心难过时,能做的就是逢场作戏。还原生活经验,小孩子在不流泪的假哭时,多以手捂脸(“掩面”)加以掩饰,由此可见曹公的察人之深。
其次,贾府真正实权派主子王熙凤出场后,在众人面前夸赞了一番林黛玉的气质风神,言谈中提及姑妈贾敏去世的同时,也有精彩的哭的表演:“(王熙凤)说着,便用帕拭泪。”这里的巾帕恐怕是王熙凤表演的道具,她以见风使舵的假哭来博取贾母的欢心,从而将自己巧妙地融入当时悲伤的氛围之中,但其中显露出来的,则是王熙凤左右逢源的处事手段。
最后,与上述两处逢场作戏的假哭截然不同的是,贾宝玉的哭是发自肺腑的真情流露。宝黛首次见面,宝玉问黛玉可有玉,黛玉说没有,宝玉顿时发狂摔玉。文章写道:“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这与“掩面涕泣”没有眼泪的假哭不同,贾宝玉此时是真哭,以至于泪流满面。贾宝玉在贾府处于中心地位,一切行为都可以由着性子来,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必掩饰。作为主人公首次登场,贾宝玉以“满面泪痕”的形象出现在黛玉面前,虽然不甚雅观,却将一个喜怒哀乐皆由心的真实自我展现出来,足见其性格的直爽。
对哭泣这一情态描写,曹雪芹把握了人物微妙的心理,准确地将人物不同的身份和性格描绘出来,从而将贾府众生相初步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对即将在贾府上演的悲欢离合的剧情充满阅读期待。
二、繁笔运用:着装描写藏秘密
作为诗礼簪缨之族的贾府,其生活的奢华程度非常人所能想象。在第三回中,曹雪芹借林黛玉之口写道:“常听得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3]“三等仆妇”的“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那么在其之上的仆妇,以及主子们的生活该是何等奢华?
在贾府中,人物生活的奢华程度可以从着装中窥见一斑。众所周知,中国古典小说一般很重视对人物服饰的描写,往往浓墨重彩,不厌其烦。因为时空的阻隔,其中繁复的着装描写大都成为今天读者阅读的障碍,《红楼梦》中对人物的描写也存在这一问题。文中对王熙凤出场时的穿着描写也极为繁复:“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下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鱼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绉裙。”一般认为,这段文字将王熙凤妆扮的俗气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应该没有问题。如果再细读,我们会发现王熙凤的俗气不仅仅体现在穿金戴银的贪婪上,还体现在服饰色彩的搭配上。王熙凤服饰和佩饰的色彩主要有——豆绿、玫瑰红、大红、石青、翡翠绿,从色彩协调角度看,红色搭配绿色既不协调,也不悦目,大红大绿的极端反差是色彩搭配的大忌。至今还有一句老话——“红配绿,丑得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4]。作者有意让王熙凤在服饰色彩搭配上出现重大偏差,其实就是暗示凤姐的俗不可耐和审美品位的低下。
宝黛见面之前,通过众人之眼写林黛玉时,曹雪芹为何没有描写黛玉的穿着?似乎可以理解为,这是要等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賈宝玉——去细察;但是宝黛见面后,透过宝玉之眼,读者却看到这样一个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里只字不提黛玉的服饰。服饰描写是古典小说写人时的一个重要内容,林黛玉出身名门,着装自是不凡。按理说,其首次登场时的服饰也应该描写,并且要重点写,从服饰的层面去渲染其精神气质,塑造其特立独行的形象。那么,曹雪芹为何不描写林黛玉的服饰呢?细作探讨,排除曹雪芹笔力不逮、黛玉着装普通无可写之处等原因,我们认为,借宝玉之眼写黛玉,不写她的服饰,而只写她的精神气质,主要是表现宝玉的与众不同:他关注的是黛玉的精神风骨和性情人品,而非裙钗佩饰等身外俗物,从而体现其眼光的独特和审美趣味的高雅。
那么,详细描写林黛玉眼中人物的服饰,是不是意味着黛玉的审美品位不高呢?不然!因为作为一个外来者,林黛玉来贾府是有心理预设的,所以保持着“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谨言慎行的心态。从认知的角度分析,林黛玉言语和行动感知贾府的通道一旦钝化或关闭,视觉的感知和心灵的触觉则更加敏锐。换言之,越是详细摹写黛玉眼中的人物服饰等内容,越能体现出其心思的缜密和心态的敏感;否则,林黛玉这一艺术形象将会黯然失色。
三、情节设置:巧作安排显特殊
王熙凤先声夺人的出场方式堪称经典。让王熙凤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高调张扬的方式出场,目的是突显她在贾府地位的特殊。但是,在解读王熙凤出场这一情节时,我们一般容易忽略王熙凤的开场白:“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细心的读者不禁要问:王熙凤为何偏偏“来迟”?王熙凤的“来迟”是客观事出有因,还是主观有意而为?在林黛玉到贾府这一大事中,王熙凤的“来迟”是不是有点反常,且有失礼数?
要追问王熙凤“来迟”的原因,还得从她的出身和在贾府中的地位说起。王熙凤出身于“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的王家,王家是四大家族之一,其社会地位煊赫一时。在贾府中王熙凤有双重身份:从王家论,她是贾府当家做主的贾政之妻王夫人的内侄女;从贾府说,她是贾赦之子贾琏的原配,是名正言顺的“二奶奶”,又是王夫人的侄媳妇。因为与王夫人有着如许关系,再加上本人的精明能干、极会讨贾母的欢心,所以王熙凤在贾府其实是代理王夫人处理贾府大小事情的一把手,具有杀伐决断的权力。按照常理说,在林黛玉第一次来贾府这一大事中,王熙凤没有任何理由不第一时间出现并全程陪伴贾母。
从文本相关描写来分析,我们认为王熙凤的“来迟”有两种可能:主观有意和客观不能。一是王熙凤故意“来迟”,以显示自己在贾府的重要位置;二是王熙凤是贾府真正的主事人,贾府上上下下好几百口人,每天要处理的事务繁多,王熙凤又是一个权力欲望极强的人,一般不会轻易放权,所以其“来迟”是因为一时抽不开身。细究这两种可能,我们认为后者似乎更为可信。在贾府上下共同迎接林黛玉一事中,聪明的王熙凤自然知道这是一个奉承贾母、表现自我的绝佳机会,如非实在不能抽身,她绝不会错过。再者,虽然王熙凤在荣宁两府下人们面前颐指气使,耍尽了主子的威风,但她还不至于也不敢在贾母和王夫人面前摆架子、使性子。正因为每天要处理繁杂的琐事,而导致在迎接林黛玉的第一时间缺席,这恰恰说明了王熙凤在贾府的不可或缺。
王熙凤出场的时间有无精心安排?或者说作者为何安排凤姐此时出场?如果再深入思考,我们会为曹雪芹的精心安排而击节赞叹。试想,如果将王熙凤出场的情节置于黛玉拜见贾母之前或之中,效果会如何?将王熙凤出场的时间安排在林黛玉拜见贾母之前,显然不合礼数,哪有外甥女第一次到外祖母家不先拜见外祖母,而先与舅表嫂见面的?而将凤姐安排与贾母等一起出场,王熙凤的戏份能充足且出彩吗?肯定不能!试想,假如王熙凤与贾母等一起出场,有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长辈在场,曹雪芹势必不能分出更多的笔墨来描绘王熙凤,她只会淹没在群体形象中而被一笔带过,那么王熙凤显赫的身份、张扬的个性自然无法凸显。如何给王熙凤留出一个相对独立、自由的时空,让其隆重出场而又合乎情理?最终,曹公选取了在林黛玉拜见了贾母等长辈,并和迎春等姊妹相见之后,安排王熙凤高调出场,这既符合王熙凤的身份和她在贾府的地位,又使得情节流转自然,堪称精妙。
四、侧面描写:虚化着笔避雷同
初到贾府,林黛玉先拜见贾母及两位舅母,后又与迎春三姊妹以及王熙凤等女眷一一见面。按照礼节,林黛玉还要逐一拜见自己的两位舅舅。但让人不解的是,黛玉拜见大舅贾赦和二舅贾政时,均未能在第一时间见到他们。这不免让人产生疑问:如此安排有何目的?
回到文本,我们不难发现贾赦和贾政虽然没有正面出场,但细读作者对其住处的描写,其中隐含的信息引人深思。在对贾赦住处的描写中,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是其居室在荣国府中所处的位置。文中借林黛玉之俊眼写道:“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之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众所周知,荣国府中贾赦是兄长,贾政是弟弟,依据嫡长子继承制,贾赦无疑是荣国府的主事者。但从其住处偏于一角的位置和规模的狭小来看,他在贾府的地位并不显赫,事实上也不是贾府掌握实权的主事人。二是黛玉进了大舅贾赦的正室,发现“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贾赦住处的姬妾丫鬟盛妆丽服的打扮,将其人品喜好展露无遗,所以在小说的第四十六回,他做出让妻子邢夫人讨要贾母丫鬟鸳鸯为妾的荒唐事,就不足为奇了。
与贾赦住处偏居一隅不同,贾政的住处则居于贾府中轴线上,尤其是位于中轴线核心的“荣禧堂”,里面的陈设不仅华贵,而且呈现出浓厚的官家气息。作为贾母的次子,贾政居住于贾府的核心位置;而作为长子的贾赦,却居于贾府的一个角落,这种不合常理的安排,除了表明两人在贾府截然相反的地位,也暗示了各自的人品和秉性。
曹雪芹为何不安排贾赦和贾政出场?除了文中提到的原因外,我们认为还可能有三个原因:一是林黛玉进贾府拜见的人不少,若不加选择逐一描写,势必繁琐累赘,造成笔墨拖沓;二是从封建礼法的角度看,写外甥女见舅舅不符合礼俗。贾府的礼俗大致可以概括为“男主外,女主内”,既然邢夫人和王夫人兩位舅母已经出面迎接了黛玉,足以代表两位舅舅,也就不需要烦劳他们再单独出面;三是若黛玉见到了两位舅舅,谈及的话题无外乎母亲贾敏病情及丧事处理等相关情况,这不仅与前面的内容重复,而且很难写出新意。概言之,因为不好写但又必须写,所以曹雪芹就采用虚化处理的方式。既按照礼节让黛玉去拜见两位舅舅,借其视角呈现贾府的结构布局,侧面点出贾府第二代两位男主子的志趣爱好——贾赦的好色荒唐和贾政的迂腐古板,又省去了与两位舅舅见面时雷同的描写,足见曹雪芹独运之艺术匠心。
事实上,贾府第二代的两位男主子在小说第三回应该出现,但曹雪芹不走寻常路,偏偏不让他们出场,而是通过对其住所的位置和陈设的描写,从侧面呈现其性格品性,这种笔法脂砚斋称为“重不见重,犯不见犯”,着实难得。
五、不写而写:暗示人物性格
《红楼梦》中有许多细节需要也值得读者仔细玩味,如此方能读出其中的真味。第四十回中,二进贾府的刘姥姥用自己一系列搞笑的言行,给贾府上下带去了许多笑料,也让读者记住了这位大智若愚的乡村老妪。
其中有一个细节描写,让我们发现了不一样的薛宝钗。原文情节是,在王熙凤和鸳鸯的安排下,刘姥姥在早餐前说了一个开场笑话:“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在场的人一时没有听明白,随即笑得前仰后合。笑的人有史湘云、林黛玉、贾宝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探春、惜春等主子,以及所有“地下的人”,但作者唯独不提薛宝钗当时的情态,这是为什么呢?薛宝钗笑了没有呢?她笑时的姿态是什么样子?
可以不夸张地说,绝大多数读者都不会生发上述疑问,而是在哈哈大笑中滑行而过。笔者要求学生思考,一开始,有学生认为没有写薛宝钗,是因为她不在场。细读原文,上文在安排座席时有交代:“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人一桌。”薛宝钗明明在场,并且和贾母、宝黛等人坐在一桌。那么是不是当时薛宝钗强忍住没有笑呢?这一解释也与原文描写相扞格:“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掌(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除王熙凤和鸳鸯两人勉强忍住没有笑外,其他人都笑了,包括丫鬟婆子们,“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由此看来,在场的薛宝钗应该是笑了,那么作者此时为何却偏偏将薛宝钗“遗忘”了呢?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薛宝钗笑了,但她笑得很矜持、很含蓄,不像众人那样笑得“放肆”和无所顾忌。总之是笑得没有特点,所以没有被曹雪芹纳入笔端。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在这样一个比较随意轻松的家宴氛围中,薛宝钗为何连笑都很“吝啬”呢?这又体现了薛宝钗怎样的性格?
如果我们将阅读的视野拓展到本段之后的文字,就不难体会出曹雪芹的艺术匠心。后面的情节是,用完早饭后,贾母带着刘姥姥等人离开了探春的住处秋爽斋。在去缀锦阁喝酒听曲的途中,路过薛宝钗的居所蘅芜苑,顺便参观了一番。作者对薛宝钗的闺房描写道:“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这里展现出宝钗闺房陈设的特征:冷寂、简单、素净。“雪洞”说明薛宝钗的闺房一片雪白,冷清孤寂;“玩器全无”说明她不喜玩乐;“菊花”素雅,非富贵艳丽之花;而装菊花的“土定瓶”更是一种质地较粗的瓷瓶,在当时几乎是普及性的花瓶,价格便宜。这哪像一个青春女子的闺房,分明是一个勘破红尘的女子的住处。后来,贾母对薛宝钗闺房的布置作出严厉的“批评”:“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我们认为薛宝钗这样打理自己的住处,不排除她有这种审美观念和简朴生活习惯的可能;但更觉得这是她为了迎合封建家长,内敛自己的个性。精于世故的薛宝钗,对世俗“闺范”格外看重,所以她不会像黛玉和探春等人那样真实地表现自我,而是顺应世俗的要求——装愚守拙。这一点与薛宝钗常年服用“冷香丸”的事实也较为吻合。为了顺从封建礼教,她把一个青春女子该有的正常激情都给压抑和冷却了。
在对听了刘姥姥说的笑话后众人各具情态的笑的描摹中,曹雪芹故意不写薛宝钗笑之细节,这是“不写而写”笔法的巧妙运用,其目的就是要促使细心的读者去追问、思考:在贾府这样一个温馨轻松的家宴上,薛宝钗为何不愿放开自己,和宝玉、黛玉、湘云等人一样毫无顾忌地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呢?
当众人都沉浸在刘姥姥的笑话中难以自拔时,曹雪芹却有意将薛宝钗当时的情态“遗漏”,这看起来是文本缝隙,但事实上恰恰是曹雪芹的有意而为。而这也可以给读者阅读文本提供一个思考的路径,从作者的有意疏忽中去感知和认识人物,进而激发潜心阅读《红楼梦》“这一本”的兴趣。
综上所述,在指导学生进行《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时,笔者既从大处着眼,如了解故事梗概,猜测人物命运,探讨小说复杂的主题等等,指导学生掌握略读、猜读等阅读方法;但更多的是要求学生沉潜文本,咬文嚼字,勾连前后文本,与文本、作者和同伴多重深度对话,培养学生精读、细读和深读的习惯,在阅读中真正享受发现和鉴赏文本秘妙的乐趣。进而能在真实的阅读中去发现美好、涵养性灵,并遇见美丽的自己!
【参考文献】
[1][2]曹雪芹著,脂砚斋评.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上)[M].长沙:岳麓书社,2015:25-35;387.
[3]曹雪芹,高鹗著.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1987:17.
[4]童志国.在细读中走进风景深处——《林黛玉进贾府》备教札记[J].语文月刊,2021(1):64-66.
[本文系安徽省教育科学研究项目课题“指向培养高阶思维的高中语文读写融合教学研究”(课题编号:JK21026)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安徽省铜陵市第十八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