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峰, 梁超伟, 姚守宇, 程飞阳, 房振明
(1.天津大学 管理与经济学部,天津 300072; 2.天津大学 金融工程研究中心,天津 300072)
党组织嵌入是指企业设立党组织,并将党组织作为正式的制度安排嵌入到企业组织架构中。党对于经济发展具有重要的引领和推动作用,在宏观层面,党以执政地位影响政府经济方针和政策的制定与执行,而在微观层面,党的作用正是通过嵌入企业的基层党组织实现的[1]。嵌入企业的党组织通过多种方式将党的意志引入到企业中,从内部影响企业行为。与宏观层面不同,在微观层面,党作用的发挥直接依赖于党组织嵌入后的作用发挥[2]。因此,党和政府一贯重视企业党组织建设,持续推进党在企业中的组织覆盖,提升党组织在企业中的影响力。在此背景下,党组织已然成为常态化的公司治理机制,对企业行为具有不可忽视的影响。近年来,学术界也逐渐关注这一独特的治理机制,并进行了一系列关于党组织嵌入治理效应的研究。
基于国有企业的特殊背景,现有研究主要关注国有企业党组织嵌入的治理效应。在理论层面,马连福梳理了党组织嵌入的发展阶段、模式、党组织与其它治理结构的关系等问题[3]。在实证层面,现有研究发现党组织嵌入能够显著提高国有企业的治理水平,不仅可以抑制高管攫取超额薪酬,抑制内部人控制问题,还可以抑制高管的隐性腐败行为。总体来看,国有企业层面的研究成果相对丰富,主流研究也普遍认同党组织嵌入的积极意义。
民营企业是我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基层党建工作的重要环节。随着民营企业的发展和民营企业党建工作的推进,截止2018年,已有158.5万家民营企业法人单位建立了党组织(数据来源于《2018年中国共产党党内统计公报》),党组织嵌入在民营企业中也同样具有普遍性。然而,由于企业性质不同,民营企业党组织的定位、职能与国有企业均存在差异。因此,党组织嵌入民营企业的治理效应也不同于国有企业,需进行具有针对性的研究。现有文献主要从党组织嵌入民营企业的社会治理作用、劳资关系、企业创新、企业绩效以及企业生命力等角度出发,对于民营企业党组织嵌入的治理效应进行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并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但是,现有研究也存在一定的缺陷,主要体现为从企业财务决策角度出发开展的研究相对匮乏。财务决策是企业经营管理的核心,也是企业行为的基础,探究党组织嵌入对于企业财务决策的影响是党组织嵌入治理效应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极具研究的必要性。基于此,本文选择财务决策中的盈余管理问题作为研究的切入点,以便深入探索党组织嵌入对于民营企业的影响,并在一定程度上弥补现有研究的不足。
盈余管理是企业财务决策的重要内容之一,现有文献普遍认为盈余管理是公司管理层对财务报告进行操纵的行为。盈余管理产生的动机是多方面的,包括管理层利己动机、融资动机、债务契约动机和监管动机等。公司治理是影响企业盈余管理的重要因素,现有研究普遍认为有效的公司治理能够抑制企业的盈余管理行为。然而,目前鲜有研究关注党组织嵌入对于企业盈余管理活动的影响。鉴于此,本文以2008—2018年的A股民营上市公司作为研究样本,利用手工搜集的数据进行了党组织嵌入与盈余管理的实证检验。实证结果表明:党组织嵌入显著抑制了民营企业的盈余管理行为。本文可能的研究贡献如下:首先,本文将为“民营企业党建”的研究提供新的思路和证据。本文将企业党建的研究视角拓展到财务决策领域,更深程度地探索了民营企业党组织嵌入的治理效应。其次,本文将社会学中的嵌入理论引入到经济学的研究中,弥补了经济学理论对于党组织嵌入缺乏理论解释的问题。最后,本文的研究为民营企业的党建工作提供了来自上市公司的理论证据与经验支撑。
党组织嵌入对于企业具有文化引领作用。党组织的成立是民营企业与党组织双向嵌入的过程[2],在此过程中,党组织逐渐重塑企业文化。在微观层面,党组织的成立即党的基层组织嵌入民营企业的过程[4],嵌入企业的党组织将发挥自身作用实现文化嵌入。嵌入企业的党组织可通过搭建丰富的企业文化建设平台、开展精神文明创建活动、宣传优秀党员先进事迹等方式宣传党的先进文化,促使党的先进价值理念不断渗透和传递到企业中,与企业文化相融合。在宏观层面,民营企业成立党组织也意味着该企业被嵌入到全国的党组织网络中。社会网络具有价值内化的特征[2],社会网络中的个体会受到共同价值观念的影响并随着身份认同深化[5]。在成立党组织的企业与社会党组织网络互动的过程中,企业会逐渐形成对党的先进价值理念的认同,并潜移默化将党的先进价值观念引入到企业,重塑企业价值观念。基于上述分析,本文认为党组织的双向嵌入可将党的先进文化引入企业,促使企业形成包含共产主义价值理念的企业文化。此后,新的企业文化也将通过具体的事件不断内化[6],深化在企业中的影响。
中国共产党的先进价值理念体现在党的各项规章制度中[7],如《党章》中“为人民服务”的利他主义精神和“先锋模范”的创新争优精神、《纪律处分条例》中“遵纪守法”的规则意识、《关于加强和改进非公有制企业党的建设工作的意见》中“凝聚员工”的团结意识和“诚信经营”的诚信意识等。当党组织嵌入企业并通过各项活动推动企业文化重塑时,便会将上述先进价值理念引入企业,形成包含共产主义先进价值理念的企业文化。
企业文化影响企业行为,党组织嵌入重塑企业文化,将引导企业行为发生转变。党的先进价值理念与盈余管理的动机是相互矛盾的,包含党的先进价值理念的企业文化将抑制管理层的盈余管理动机,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H1民营企业中,党组织的嵌入抑制企业的盈余管理。
就党组织嵌入对盈余管理的影响机制而言,本文主要根据图1的逻辑来进行分析。首先,新的企业文化将作为管理层决策时的“认知地图”,为其行为提供借以遵行的价值观念和行为准则,影响其决策时的价值判断[6]。因此,管理层面对风险决策时的价值判断(即风险偏好)也将受到新企业文化的影响。当利他主义精神、诚信意识、规则意识等先进理念融入企业文化后,将影响管理层对于风险的价值判断,引导管理层遵守市场规则和企业道德,促使其关注利益相关者利益,从而降低管理层的风险偏好。同时,风险偏好与盈余管理是正向关联的,风险偏好的管理层更倾向于进行盈余管理,若管理层减少高风险行为,盈余管理亦会被抑制。因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图1 党组织嵌入对于盈余管理的影响
H2党组织嵌入通过降低管理层的风险偏好来抑制企业的盈余管理。
其次,新的企业文化可提升企业的内部控制质量。在共享的价值体系下,企业内部会形成一种互相监督的氛围[6,8]。新的企业文化形成后,企业员工特别是党组织成员可发挥监督作用,监督管理层行为是否违反了企业价值体系,从而提升企业的内部监督质量。同时,随着员工信念和偏好趋同,价值观念趋于一致,管理层之间、管理层与员工之间的沟通将更加便捷、高效,可有效降低内部沟通协调成本。按照《公司法》的规定,企业党组织需定期开展活动,这不仅为管理层和员工提供了沟通的渠道,也为员工参与企业决策、监督管理层行为提供了途径[9],有助于进一步降低内部协调成本,提升内部监督质量。综上所述,党组织嵌入通过内部监督和内部协调两方面来提升企业的内部控制质量,而良好的内部控制可以抑制盈余管理[10]。结合上述分析,本文提出如下假设:
H3党组织嵌入通过提升企业内部控制质量来抑制企业的盈余管理。
鉴于数据的可得性,本文以2008—2018年我国A股民营上市企业作为研究样本(部分数据使用滞后数据,因此实际样本区间为2009—2018年)。在剔除金融业上市企业、ST类企业及数据缺失的观测值后,共得到8643个有效样本,研究中的财务数据主要来源于CSMAR数据库及RESSET金融数据库。为避免极端观测值的影响,本文对连续变量进行了上下1%的缩尾处理。
(1)被解释变量:盈余管理
参照陈骏和徐捍军[11]的研究,本文根据修正Jones模型进行分年度分行业回归,以残差绝对值作为盈余管理行为的代理变量DA。
(2)解释变量:党组织嵌入
本文借鉴余威[1]、徐光伟等[12]的研究,构建党组织哑变量Party来衡量党组织嵌入,若民营上市企业设立了党组织则赋值为1,否则赋值为0。党组织嵌入是本文的核心研究变量,但是并不属于上市公司强制披露的内容,因此本文主要通过手工收集的方式来获取。具体方式如下:(1)根据“党委”、“党总支”、“党支部”、“支委”等关键词,爬取上交所官网、深交所官网公开披露信息中包含关键词的上市公司信息。(2)根据CSMAR数据库和RESSET数据库中上市公司高管信息,以“党委”、“纪委”、“支部”、“总支”、“书记”等关键词进行筛选并进行手工校对,对如上数据进行补充,从而确保数据的完善性。
(3)控制变量
为了排除其它因素对于研究结论的干扰,本文参考李明辉等[13]的研究,并结合本文的研究实际,选取了如下控制变量,在公司特征方面,选取的控制变量包括:公司规模(Size),公司年龄(Age),资产收益率(Roa),现金资产比率(Cash),固定资产比率(Fixed),是否亏损(Loss),资产负债率(Lev);在治理结构方面,选取的控制变量包括:是否为四大审计(Big4),股权集中度(Top),被分析报告关注度(Analyreport),机构投资者持股比例(Inst),独立董事持股比例(Board)。此外,本文还设置了行业虚拟变量(Industry)和年度虚拟变量(Year)。
(4)实证模型
为从实证层面分析党组织嵌入对于民营企业盈余管理行为的影响,检验上述理论假设,本文构建了如下回归模型:
(2)
其中,DAi,t表示i公司第t年度根据盈余管理所计算的盈余管理绝对值,Partyi,t-1表示i公司第t-1年度是否设立党组织。为了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内生性问题,本文使用第t-1年度的Party变量来进行研究,Controlsi,t-1表示i公司第t-1年度的控制变量。
为了验证假设1,本文采用普通最小二乘法进行实证检验,表1报告了相应的回归结果。第(1)列为仅包含解释变量党组织嵌入(Party)的检验结果,在控制了公司年份和行业固定效应之后,党组织嵌入(Party)的系数显著为负,且在1%的水平上显著,表明嵌入党组织的企业盈余管理水平更低。第(2)列为加入了控制变量后的检验结果,与第(1)列的结果基本一致,党组织嵌入(Party)的系数仍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负,即在控制了公司特征后,党组织嵌入与盈余管理的负向关系仍然是显著的。上述检验结果表明:党组织嵌入对于民营企业盈余管理的抑制作用是存在的,实证检验结果支持研究假设1。
表1 基本回归结果
从盈余管理的方向来看,在盈余管理为正,即企业调高盈余的分组中,党组织嵌入(Party)的系数在5%的水平上显著为负,在盈余管理为负,即企业调低利润的分组中,党组织嵌入的系数在1%的水平上显著为负。由此可见,党组织嵌入对于企业正负两个方向的盈余管理均有抑制作用。
为检验本文研究结论的可信性,本文进行了一系列的稳健性测试:(1)控制公司固定效应:为防止检验结果受到被忽略的特定企业特征的影响,本文使用包括企业固定效应和时间固定效应在内的双向固定效应模型重新进行估计。(2)调整主要被解释变量:陆建桥[14]认为修正Jones模型忽视了无形资产和其他长期资产对非操控性应计利润的影响,为了避免本文的研究结论依赖于单一代理变量,本文根据陆建桥[14]的方法构建盈余管理变量重新进行估计。(3)多期DID模型:为控制内生性问题对于本文研究结论的影响,本文以党组织嵌入这一过程作为政策实施过程,构建多期DID模型来对样本重新进行估计。(4)工具变量回归:本文的实证检验的结果可能受到双向因果关系和遗漏变量的内生性影响,因此,本文借鉴康志勇[15]的研究,选取地区年度设立党组织的企业占比作为工具变量,利用两阶段最小二乘法进行估计。(5)倾向得分匹配:为解决本文的回归结果可能存在样本自选择偏差问题,本文以党组织嵌入(Party)作为处理变量,以控制变量作为公司特征变量,进行倾向得分匹配,并利用匹配后的样本重新进行估计。上述稳健性检验的结果均与基本回归结果一致(稳健性检验的结果略去,备索),验证了本文研究结果的可信性。
为了验证机制分析假设,参考温忠麟等[16]提出的中介效应检验程序,本文设定如下中介效应检验模型:
DAt=α0+β1Partyi,t-1+β2∑Controlsi,t-1+ε
(4)
Mi,t(Mi,t-1)=θ0+θ1Partyi,t-1+θ2∑Controlsi,t-1+ε
(5)
DAi,t=γ0+γ1Partyi,t-1+γ2Mi,t(Mi,t-1)+
γ3∑Conrolsi,t-1+ε
(6)
根据前文的分析,党组织嵌入将党的先进理念引入企业,重塑企业文化,从而影响管理层的风险偏好,并进一步影响企业盈余管理。为了检验这一机制是否发挥作用,本文借鉴刘爱明和徐华友[17]的研究,在企业角度,引入风险资产占总资产的比重(Risk)作为管理层风险偏好的代理变量,在管理层个人角度,以管理者个人风险资产与其总财富的比例(Grisk)作为衡量管理者风险偏好的指标。将上述变量代入中介效应的检验程序中进行检验,检验的结果如表2所示。可见,风险偏好代理变量Risk和Grisk的结果均满足中介变量的条件,验证了本文的假设2。
表2 机制分析结果
根据前文的分析,党组织嵌入可提升企业的内部监督质量,降低企业的内部协调成本,从而提升企业内部控制质量,抑制企业的盈余管理行为。为了检验这一机制是否真实发挥作用,本文引入迪博内部控制指数(Nbkz)作为内部控制质量的代理变量。同时,为提升本文研究结论的可靠性,本文还将迪博内部控制指数取对数(lnNbkz)作为内部控制的另一代理变量。将上述变量代入中介效应的检验程序中进行检验,检验的结果如表2所示。可见,内部控制代理变量(lnNbkz,Nbkz)的系数均满足中介变量的条件,表明内部控制是党组织嵌入与盈余管理之间的中介变量,验证了本文的假设3。
为探索不同条件异质性下党组织作用的差异,本文进行了一系列的分组讨论,具体情况如下(分组回归结果略去,备索)。
(1)党组织基础稳定性:民营企业上市主要由民营企业直接上市和国有上市公司改制两条路径实现,不同的上市方式使得党组织的建立方式存在差异[1],由此也造成了各企业中党组织的稳定性存在差异,若民营上市公司的前身是公有制企业,党组织基础稳定性高,则可能有利于党组织发挥作用。为验证该假设,本文根据企业是否为国企改制进行分组讨论。检验的结果表明:国企改制即党组织基础稳定性高的企业中,党组织对于盈余管理的抑制作用更强。
(2)文化环境:文化的重塑是潜移默化的过程,由于不同地区文化存在差异,党组织嵌入对于企业文化的重塑也可能存在地区差异。若当地的文化环境包含先进的文化理念,在未嵌入党组织的情况下便有可能形成先进的企业文化,进而削弱党组织嵌入的文化引领作用。为验证这一假设,本文参考戴亦一等[7]的研究,以企业所在地是否为革命老区进行分组检验。检验结果表明:在非革命老区中,党组织嵌入对于盈余管理行为有显著的抑制作用。
(3)外部监督水平:已有研究表明,外部监督可抑制企业的盈余管理行为,那么外部监督是否会在一定程度上替代内部监督,进而影响党组织作用的发挥呢?为了验证这一问题,本文选择上市公司是否被四大审计(Big4)以及是否被分析报告关注(Analyreport)两个方面,根据两个指标的行业年度平均水平进行分组并回归,来考察外部监督机制对于党组织嵌入作用的影响。回归结果表明:党组织嵌入在未被四大审计以及被分析报告关注低的两个组中更为显著。
(4)公司特征:公司特征是企业进行财务决策的基础,不同的公司特征下盈余管理决策必然不同,因此,本文认为党组织嵌入对于盈余管理的抑制作用是因公司而异的。为了分析不同公司特征下党组织作用的差异,本文选取上市公司的公司规模(Size)、是否处于亏损状态(Loss)以及行业竞争度(Ln)三个角度来进行分组分析。检验结果表明:在规模较小的企业、处于亏损状态的企业以及行业竞争度较高的企业中,党组织嵌入对于企业盈余管理的抑制作用更为显著。
本文的研究基于应计盈余管理,然而盈余管理包含应计盈余管理与真实盈余管理两种主要的类型。真实盈余管理通过调整价格、产量、费用等方式刻意构造和操纵公司的实际生产经营活动,在长期范围内改变企业的现金流分布,不利于企业的长远发展,对于企业的负面影响更为严重。为提升本文的增量贡献,本文进一步探讨了党组织嵌入能否抑制民营企业的真实盈余管理活动。借鉴蔡利等[18]的研究,本文以(异常生产成本—异常经营活动现金流—异常酌量费用)这一公式构建真实盈余管理的指标REM,并代入模型(2)中进行回归,结果表明党组织嵌入对于民营企业真实盈余管理活动同样具有显著地抑制作用。
基于本文的研究结论,本文提出如下建议:(1)对于民营企业而言,应重视党建工作发展,积极设立党组织并为党组织开展活动提供支持,积极配合党组织工作,发挥党组织的治理作用;(2)对于政府和地方党组织而言,应重视地区党建发展,通过政策引导等方式促使有条件的民营企业设立党组织,并加强对于民营企业党组织的培训和引导;(3)对于民营企业党组织成员而言,应积极开展活动、团结职工群众、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和先进文化理念、监督管理层决策,积极在企业发展和企业决策中贡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