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梵
两只眼睛,只能靠镜子看见对方
看见对方的眼里,都有荒凉
等它们揣摩完,山是站着还是跪着
夜里就闭眼,把梦分成左眼一半,右眼一半
有时,已经报废的绿皮车
载着过去的贫穷,会在闭关的左眼出现
有时,橱窗里的登山鞋
带着华山游的冒险,会在微醺的右眼停留
当它们看出,美人的双眸留情
它们不忍心把爱一分为二
情愿把蜜语,让给舌头独占
直到某天,美人离去
它们才抢着,瓜分伤痛的泪水
两只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世界
老花、闪光、近视,是在帮谁遗忘?
偏偏我配了三副眼镜,才看清
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无奈
只要有人叫我,匆匆一瞥
也是两眼合奏的致意
小时,大人都偏爱我的右肩
搭在右肩的手,用来加重说话的语气
后来,哥们也偏爱我的右肩
他们用手搭在右肩,等我没有套话的时刻
右肩从小就承受书包的宏愿
承受生活的担子
它给左肩留下空闲,去爱幻想
再和左肩一起享受双肩包的远游
有时,爱人会选择将头
放左肩还是右肩
枕的肩不同,做的梦兴许也不同
黎明也不同
只有声音,能给双肩带来公平
当雷声把春天作为靶子,双肩一样无畏
当欢声长出利齿,双肩一样不动声色
承受城市上空的群星,一盏一盏熄灭
左手和右手,有相互触摸的甜蜜
也有相互躲开的厌倦
就算沮丧,也不让对方听见自己叹气
就算向往更好的伴侣
仍要和对方一同醒来
它们都相信对方有一颗心
里面装满不切实际的梦境
阀厅屋盖上的单轨吊车及悬挂设备荷载如图2所示。屋盖上设置7座单轨吊车,计算时考虑2座吊车同时运行。设备荷载按照集中荷载考虑,位置按实布置,每处吊点集中荷载标准值20 kN。
当它们合作,翻开一本书
都明白自己是在装样
却以为,对方在用手摸着盲文
当右手敲打着什么,左手想听出
对方正遭遇多大的失败
里面有没有小时家人用方言抱怨的贫穷
当左手抚摸着什么,右手充满约会的想象
为了目睹,它徒劳地寻找自己的眼睛
当右手给读者签名,左手猜测
那是一场瑜伽表演
要是它松手,右手的表演就会失败
终于,它克服了妒忌心
故意把表演的沙沙声,听成对合作的赞美声
双膝的宏愿,是——
体重能不能轻点、更轻点?
那压向双膝的重量
有多少来自地球的苦难?
幻想用钱买下春天的中年
不在乎双膝在用响声提醒——
人终要还债。吃得多
非分的杂念也多
直到从心所欲之年,双膝
把长途旅行,变成小区溜达
把登高望远,变成望山兴叹
懊悔时已晚
就算左膝和右膝的疼
有所不同,疼也一寸寸造出笼子
把晚年囚禁在家里
夜里,它们是头挨头入眠的夫妻
白天,鞋子把它们的爱情分开
双脚无法说给对方的话
鞋子用高高低低的踩踏声代言
它们常在岔路口,陷入迷茫
向左还是向右,才是双脚最大的苦恼
有时,左边是笑不出来的寒林
右边是喧闹的停车场
似乎往哪边,都再难走远
脚只是快递员,尽快把人从生送到死?
人忘神时,脚才作主——
像一辆游览车,载着无所事事的游客
去和风景重逢
让人承认,脚比人更知道哪里路多
有时,双脚整天呆在屋里
沉迷于不分左右的安宁
它们巴望有一条路,不管左还是右
就算迷路,也能让人回家
·创作谈·
退向古典的先锋
萨义德在《论晚期风格》里,谈到一些文艺家晚期的不合时宜,超越可接受的常规之物,他将之视为不和解的形式。 比如他说“巴赫的核心是不合时宜,是把过时的对位法技术同一种现代的理性主题结合起来”,同时他引用阿多诺的话,说巴赫“作为过时的复调音乐作曲家,拒绝顺从时代的趋势(如在莫扎特那里的愉悦或潇洒风格),他自己塑造了一种趋势……在主观性本身成为根源的一致整体中,把主题释放给客观性”。萨义德揭示了巴赫技巧的真正核心:矛盾。巴赫以这矛盾中的客观性,超越了他身处时代的巴洛克趋势。我愿意添上萨义德没有提及的晚年歌德,作为这类晚期风格的例证。歌德一样没有持续顺从浪漫主义的主观夸饰,他晚年难以置信地退向古典,借用古典艺术的客观特性,来制衡浪漫的主观性,以落伍的方式来摆脱“当代趋势”,去创造自己的趋势,达到阿多诺所说的“最内在的真理”……
我自己的写作,也经历了类似的转变,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前,达到了主观性的峰顶,以奇崛为要。之后,我对平淡事物的关注,令我朝主观狂想,注入了题材的现实性,描述的客观性,它们彼此的交相融汇,令作品远离了当代的一些时髦趋势。比如,我写的一些物道诗或物体诗,乍一读来,让人以为是落伍的咏物诗,实则咏物只是形式,借用物体的客观特性,来制衡意象中的主观狂想,容下物道主义揭示的幽暗,与古时咏物诗借魂的人道,不是一码事。我曾撰文说过,新诗正处在它的六朝期或初唐期,“当代趋势”里,有太多摆弄过度的主观、自我,少有人在乎事物的客观特性。当代诗里有太多的酒气,揭示出这是一个诗的酒神时代,没有得到多少日神的眷顾。我以为,来自日神的克制,或酒神的嚣张,不只是圆满技巧的呼求,不只是希腊悲剧的流传机制,也是人性深处半主观半客观的悖论需求,是人调节自己与环境关系的古今秘诀。甚至可以说,是一扇通向真知灼见的门扉。人只有在恰当维护自己的时刻——既不是过度维护,那样就成了一味的自我辩护,也不是放弃维护,那样就成了彻底屈服——想象的事物才不会操之过急,才会既任性、嚣张,又看着客观特性的眼色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