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信
在一块石头上牧羊人和他的影子坐着。
在一块石头里供着一座灰烬寺庙。
在一块石头被另一块石头撞响之前,落日
带着告别的长笛,与万物一一揖别。
在一块石头上留下灼热体液的雄性动物,
已在长风中解体。
在一块石头上雕刻点什么吧,不为记忆
只让小锤和錾子,在暗夜敲出簇簇火星。
在一块石头上雪花飘落,覆盖过往一切痕迹。
河流醒来,在夜的高原上。
黑色河面在发光,
那种暗沉的光。
河流只有在星月下才能真正地醒来:
古老的星月,唤醒血脉。
蛮荒中的生命负荷重力,充满野性。
牦牛群无垢的瞳孔,瞬间涨起血潮。
伤口慢慢愈合。边缘泛绿
春雪在视域里模糊一片。
大陆深处,葬礼中的面孔肃穆眼神清凉哀伤。
背景的针叶林发出阵阵啸鸣:雪鸮鸟
正从那里箭矢般飞离。
一头熊,缠着绷带,兀自在荒原踯躅。
这一部河流的成长史,我们来读读。
或者,在星辰的微光下,收束气息,披霜而坐。
只我和你,在大地勉力修持。
马停留的地方雨脚密集。这马
没有人骑,它驻足在雨水中。马背
溅起水光,马的腹股沟滂沱一片。
我遇见过这匹马,我无法说清我
当时的感觉。
我在草原腹地的一顶帐篷里,而它
在天地之间。它似乎是
沉浸在漫天的雨水中。
就像我在庭院栽种下一棵樱桃树
我爱它,没有理由。
雪中的湖
几个黑点(牦牛?),缓缓向边缘移动。
雪中的湖,被遗忘的上师,独自
冥想、静修,体验着瑜伽。
雪中的湖,地衣在暗处滋生;猫科
动物在月夜逡巡……
雪中的湖:遥不可及,高不可攀,冷艳神秘
不可近亵。
雪中的湖,二十座雪山
供养着它。
雪中的湖,
通过一条暗河,源源向你输送。
烤紫薯的味道,在下桥后
通往篱笆小院的土路上,刚好闻见。
雪中那人,
明显加紧了脚步。
柴门紧闭,烤紫薯的味道
还是溢出来。
风愈紧,雪愈急,
那味道,飘出愈远,愈温暖、香醇。
雪中那人,裹紧衣服
侧身,低头,走得愈疾。
大片大片
苍茫风景,被抛在身后。
本来是没有经幡隧道的。甚至
这条路也不存在。
椭圆形会议桌上,摊开一份
新景区规划图,几个脑袋围了上去。
皮卡车载来手拿经纬仪和游动标尺的人,他们
在雨雪中支起简陋的野营帐篷,住了几天。
高山草甸腹地,旗帜一样的
红花绿绒蒿开了(我眼里的星星亮了)。
那个夏天,挖掘机切开草原的皮肤,
露出黑暗的泥炭层、紫色的沙岩、幽灵似的
白色岩石……那些日子,
牧人骑着马,远远地驻足观望。
牛羊的身体出现反应,患上了严重的夜盲症,
接连撞翻几处围栏,和一辆
停放在坡地的摩托车。
鹰和乌鸦,像两组
遭到禁忌的词语,不再飞临这里的天空。
还有没有人记起:佐盖多玛乡的美仁草原
在星空下有多么美,多么幽静和寂寥?
几场秋雨过后,初雪如期降临。初雪
验收了一条蟒蛇般蜿蜒盘旋的水泥路。
人们惊奇地发现:事情并未变得更糟。
天空依然湛蓝,草原更加辽远,水嘛呢
风车一样转动。
镜头中一度缺失的巨型禽鸟,像从传说中
众神聚集的石头城堡再度起航,掠过
白首的阿尼玛卿神山,穿越
蜀锦般绚丽的云层,翩然飞临。
而牛羊,在啃食了十二世纪
自古波斯引进的
富含维生素A 的胡萝卜后,恢复了原初
清澈、能睹见神明的眼神。
岑寂的荒甸,涌来
潮水般的游客。
“本来是没有经幡隧道的。”但现在
出现了一条:像座头鲸穿越正在回溯的鱼群——
一条深海沟,彩色、透明的通道,
在刺目的光芒
和沁凉的草地气息之间。
人们试图抓住:那些从飞舞的经幡缝隙遗落、
又稍纵即逝的
“吉光片羽”,但注定是徒劳的。
失重的感觉正如那部著名小说所写:
“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所幸,在道路两侧,一望无垠的荒甸上
星空帐篷也建起来了:像一串串
晶亮的泡沫。
困于资本、新元素、抑郁症和人际关系学的人们,
通过预约,提前透支虫鸣、霜露,被夜色谨慎
包裹着的荒野的恐惧,
仿佛一躺下,就能重回人类的蒙昧时代;
一仰面,就能阅读浩瀚星空壮丽的史诗。
*语出当代作家弋舟的同名短篇小说《如在水底,如在空中》。